第153章 流年箫
其实在霜寒剑的剑刃触及脖颈的那一刻,月清尘便已有了几分清醒。
可这份清醒,却只能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剑尖划过皮肤带起的冰冷触感,感觉到全身僵冷如同石头,双手完全不受控制,甚至没有办法开口一句话。
这就是身中傀儡术之人的感觉吗?
就像……梦魇一样。
其实,先前在宁远湄与君长夜在床前对话的时候,月清尘虽无法从囚困自己的混沌中脱出,却也能隐约听到外界的动静。因此,自然听得到宁远湄的,他体内附着的牵丝一事。
缚仙索,鬼牵丝,连这些邪器都已经出来作祟,看来是真的快要到一切终结的时候了。
可此刻距与凛安约定的二十年之期,却还差着好些时日。
至于后来陷入沉眠,对周遭一切失去感知,可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面前君长夜双刀垂地的侧影。
“阁下想怎么样?”
君长夜转身看向对面穿青衣的人,目光紧紧胶着在对方顿在半空的手上,却也因此,并未注意到后方月清尘已然醒了过来。
他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冷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可月清尘与他相处久了,却能从他这话的语气中,分辨出一丝细微的恐惧。
君长夜近些年虽心绪仍常有起伏,但对外时,却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这丝恐惧虽细微,但都到了能被人看出来的地步,可想而知,他心中该害怕到何种地步。
他在怕什么?
“魔尊很生气?”那青衣人微微一笑,“很想杀我?”
他的声音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嘶哑得不像样子,一张脸却干净好看得要命,好像刚用潇湘的水细细洗过。
是蘅芜君的脸。
可这个人,却绝对不是蘅芜君。
“别废话,”君长夜冷冷道,“速速将牵丝撤了,否则,非但你要将命留在此处,魔族的大军还将踏平三十三重幽冥界。”
“哦?魔尊以为我在为鬼族效力么?”青衣人摇了摇头,手腕轻轻一翻,做了一个下滑的手势,道:“不,其实本君来此,只是想给洛家讨个公道罢了。”
他这般缓缓地比划一下,幅度不大,可若是师尊也同他做一样的动作,那……
一种近乎肝胆俱裂的恐惧感几乎在刹那间击中了君长夜,像是被命运的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月清尘,生怕一看,自己就要和那个人天人永隔。
但转念一想,怎么会天人永隔?若师尊真的遇到不测,我便先杀了那傀儡师,再踏平鬼界,然后随他去便是了。
只是怕,他连死,都不愿意跟我在一处。
就在那青衣人手腕一翻时,月清尘顿时感觉手上的剑轻轻贴着脖颈而过,可那人分寸把握得很好,伤处竟没有流出一滴血。
由此可见,他的本意并非要伤人。
那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紧急关头,月清尘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因为愤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火上浇油,更何况,自己面对的,还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局面。
毕竟,让对手就这么被控制着,一步步死在他们自己最得意的法器之下,本来就是足以让那些修习傀儡术之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而这个人控制傀儡的能力,更是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大乘修士,一旦被这种牵丝缠上,也需要时间,才能自行从身体内部将牵丝一步步去除。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
“讨什么公道?”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突然响了起来。
是宁远湄。
月清尘立刻向声源处一瞥,只见那碧裙女子迎风而立,往日带惯的面纱此时已不见踪影。虽然低着头,却仍能隐约看到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朵暗红色的花朵,掩盖在鸦羽般的乌发之下。
宁远湄并没有向月清尘这边看,却已注意到他神智恢复,当即不动声色地传了密音入耳,将牵丝的破解之法详细告知,并表示自己会尽力拖住蘅芜,请他专心破除牵丝即可。
言语中并未提及方才斗过程中所发生的任何事,可看她头发上有尚未融化的冰霜,月清尘却已能猜到,自己刚刚定是用霜寒伤了她。
若是那青衣人继续操纵自己伤人,甚至杀害同门中人,那后果绝对比让他自己死在霜寒之下,还要不堪设想。
先前,月清尘既然听到宁远湄起牵丝一事,自然也听得到她与君长夜起的,当年在潇湘那一场师徒离心的前因后果。
可月清尘记得,自己从始至终不曾将原委告诉过宁远湄,宁远湄也不曾问过他一句,为何要那么做。
但听她对君长夜所,却是对里面的真真假假猜得八九不离十,甚至看透了月清尘自己都不愿意坦然面对的那一部分。
毕竟当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对君长夜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
可如今再回首看去,自己并非毫不顾惜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年的师徒情谊,甚至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这才会与凛安定下二十年之期,只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去弥补带给君长夜的伤害。
他早已不再将君长夜当做一本里的人物,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令自己爱惜又欣赏的一个晚辈。
月清尘自己看不清,自然是当局者迷,可旁观者若不去深思,也未必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宁远湄虽常年不问世事,却并未任自己那颗七窍玲珑心被药香一并塞住。
若是自己因为牵丝而伤及无辜,甚至害了宁远湄……
那就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月清尘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却毫无办法,当下只能闭上眼睛,努力按照宁远湄的去破除体内牵丝的封印。
而院内其余三人之间,却因为宁远湄突然插进来的那句话,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君长夜不话,自是因为回头发觉月清尘虽仍剑悬脖间,却安然无恙,顿时像被人从地府拉回人间,心下一松,只想走到他身边,将那碍眼的剑扯下来扔到一边去。
而那青衣人洛明川之所以陷入沉默,却是因为同月清尘一般,瞧见了宁远湄侧颜上因面纱脱落而露出来的那块花印。
若他没看错,那是冥界的引路花。而上一个拥有这种印记的人,是断肠夫人。
鬼后。
她究竟是什么人?昆梧山一个管丹药的峰主,竟也有这种不可告人的来历么?
“怎么不话?”宁远湄抿了抿唇,努力压制住战栗的心,勉强继续道:“莫非你做了家主,便不认得……不认得我是谁了吗?”
“师叔误会了,”君长夜立刻反应过来,扭头瞥了青衣人一眼,冷笑道:“他哪里是蘅芜君?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冒牌货罢了。师叔仔细瞧瞧他全身上下,哪里有惊鸿剑与流年箫的影子?”
“魔尊此言差矣,”洛明川却摇了摇头,将另外那只一直蜷在袖中的手抽出,微微笑道:“你看,流年不是在此吗?”
躺在他手心里的玉箫尾端结着淡蓝色的穗子,箫身晶莹剔透,仔细看似有水波流动,却正是洛家世代传下来的那支。
是货真价实的流年箫。
只是箫管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水中捞出来不久,还带着来自西洲的莲荷气息。
纵使已离家数载,宁远湄却仍对这个味道记忆犹新,不禁脱口而出:“你近日去过西洲吗?”
这话出口的同时,她也从方才心绪不宁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觉面前这青衣人虽然与洛明澈生得极像,神态气度却很是不同,全然不是记忆里那人温润如玉的模样。
她与他,确实是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毕竟,自己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啊。
君长夜虽因心系月清尘而焦急万分,恨不得将面前那青衣人碎尸万段,却也要顾着宁远湄的安危,便上前挡在她与那青衣人之间,飞快道:“师叔,流年既然在这人手上,恐怕蘅芜君已遭了不测。当务之急,还是先速速解决了他,再谈其他的事吧。”
“长夜,等一下,我再问他几句话,”宁远湄内心挣扎了一下,一方面为了给月清尘争取时间,一方面也迫切地想知道为何那箫上会带有西洲的荷香,便继续道:“你近期是不是去过西洲?或者,蘅芜是不是去过西洲?他现在人在何处?”
洛明川本也没算在君长夜面前瞒过去,见宁远湄已然发现,便收了笑,眸中闪过一丝嘲讽意味,道:“慕家被灭门,他身为四世家之首,又接到了慕老家主的求援信,自然是应该去看一看的。再,当年浣花宫被魔尊屠宫之时,不也是蘅芜带人去收拾残局的吗?你是不是,魔尊?”
“灭门?”宁远湄显然未曾料想到这个回答,脸色变了变,自言自语道:“不会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当年离家时,留了一丝神识在西洲塘府的祠堂之中,若是家中出了变故,那丝神识必然会有所感应,可现在……却没有丝毫感觉。
君长夜最不喜有人在月清尘面前提起浣花宫一事,听洛明川这样,心头之火更盛。他暂时强压住怒火,又回头去瞧了月清尘一眼,见他虽依旧双目紧闭,手指却慢慢自霜寒的剑柄上移开,便知他是在逐渐摆脱牵丝的控制。
君长夜心下一松,暗道只要师尊摆脱控制,便是再来多少鬼族,我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方才注意力集中时不觉得,可这么一松下来,君长夜却感觉到之前被霜寒伤到的左臂已渐渐麻木,握着裂魄也不甚灵便。
他装作若无其事,随口将洛明川甩给他的话头又甩了回去:“听你的意思,莫不是又想将这灭了慕家的罪名安在魔族身上?真是可笑,你们敢做却不敢认,看来有人鬼族自断肠夫人死后便尽出鼠辈的,确实所言非虚。”
洛明川倒也不恼,只哼笑一声,没接君长夜的话茬,却认真地盯着宁远湄看了片刻,然后将流年箫抵在唇边,随意吹了个调子。
他越看宁远湄,越觉得眼熟,可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跟未入鬼族时的刹罗有几分相似。
那时候,她还叫慕碧螺。
可是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人跟刹罗长得像?除非……是她那个已经死在鬼族手中的姐姐。
刹罗曾经疯了一般在幽冥下找寻慕清屏的魂魄,但却一无所获。是慕清屏根本没死,还是死了之后被高人所救,这才使得魂魄未入幽冥,仍在这世间逗留?
他这般吹着曲看姑娘,似乎颇为悠闲,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可一丝异样却忽然自君长夜心中划过,毕竟自己拖时间是为了让师尊有机会摆脱牵丝的控制,可时间拖得越久,对那傀儡师就越不不利,他为何也愿意跟自己耗在此处?
除非,他也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有琴声相和,抚琴人似乎定准了箫音的方位,很快便掠至白雀街,扬声道:“是蘅芜君吗?”
话的是梵音宗宗主曲流岚,而他身后跟着个一袭鹅黄衣衫的娇憨女子,亦抱着琴,却是曲阑珊,正一脸惊讶地往月清尘所立处看去,目光中暗暗藏着不愿叫自家兄长察觉的担忧。
毕竟月清尘现在的模样,对于曲阑珊这个许久未见的外人来,确实是有些单薄憔悴了。她一向很敬重望舒君,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又碍于兄长在侧,不敢上前去问,只觉心里难受得很。
曲流岚自然也瞧见了月清尘,但他一向很讨厌对方,因此只不冷不热地朝宁远湄道了句“宁仙子也在”,便无视了月清尘,然后抬步朝洛明川走去,微笑着开口道:“真的好生热闹,蘅芜君也是被这里冲天的魔气吸引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