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万骨枯(上)
冷北枭从没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本来,他领着手下妖大摇大摆地来西洲,不过是听洛明澈来了此地,想要再跟他一决高下,最好是把这位洛家家主得满地找牙,以报他连选个随从都看不上自己之仇。
倒不是因为此仇不报非君子,妖王他本来也不是君子,只是因为输家给赢家白干三年是妖族传统,洛明澈公然拒绝,显得他冷北枭像倒贴一样,多掉价啊。
除此之外,妖王心里还有点隐秘的期待,毕竟蘅芜君的长相确实是赏心悦目,若赢了他,再带回去放在家里日日观赏,倒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冷北枭算盘得响,到西洲的路上也一切顺利,还碰到一个能带路的人族孩。那孩看上去胆如鼠,应该会乖乖带路。
可惜,任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们一行妖,很快到了西洲那片因有灵气供养而年年常盛的莲荷塘,慕氏仙府被围在荷塘中央,据带路的孩,蘅芜就是往这边来了。
仙府正门大开,里面没半个人影,静悄悄的,周围水面上却漾着一层不详的血气,像是有什么藏在荷叶莲花下,正于水底暗自窥伺。
冷北枭见血是见惯了的,眼一瞧,就知道这里不对劲。
慕家被灭门,死了那么多人,冤魂多得这片水塘都盛不下,一人一句都要吵上天的,此时半夜三更,该热闹些才对。
可如今太静了,好像那些魂魄都没了踪影。
是被超度了?
却也不像,周围没有施过道术佛法的痕迹 。
他懒得想那么多,便漫不经心地命令手下继续前进,抬轿子的几个妖直接踏着水过去,将荷叶踩倒了一大片。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停步!快退回去!”
竟是蘅芜的声音,像是十分焦急。
这人与别人交谈向来温文尔雅,不急不躁,冷北枭还从来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过话,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可惜下一刻,他就知道对方焦急的来源了。
座下白虎原本好端端地卧着当坐骑,却突然发出一声痛极的怒吼,庞大身躯发了狂般扭动,几乎要把冷北枭掀下去。冷北枭不待它掀,率先向后一翻,身子刚在空中立定,就抓起那白虎的后颈皮毛,将它一把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有凄厉的笑声和哭声自下方池水中炸开,在耳边爆裂开来,效果堪比魔族左使郁荼的千婴同泣。
先前那些鬼魂不吱声,敢情都在这等着呢!
冷北枭的座驾正好在水中央,前后不着岸,周围又都是摇曳的莲荷,变故来得突然,下方妖不约而同先捂住耳朵,也就忽视掉水下异动,一个个躲闪不及,全被“水鬼”拖进了水中。
妖王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正欲招阵狂风来,将那些碍事的荷叶连根拔起,手下不断挣扎的白虎却突然拔高声调惨叫一声,接着抽搐几下,竟垂下脑袋,不动了。
这虎妖虽脑子不甚灵光,却到底陪了他几百年,竟就这么……死了?
冷北枭几欲发怒,立刻将那大白虎的尸身提到眼边一瞧,先觉浓郁的膻腥血气冲鼻而来,接着,便见那白虎不知被什么从胸口破开碗大一个血洞。在那血洞中,还有东西在不停地翻滚蠕动。
冷北枭立刻伸手去探,可手还没触及白虎胸前,便有一团血球自那洞中射出,直扑他面门而来!
条件反射下,妖王立刻一偏头,倒是躲过了偷袭,可手中的虎尸却如吹了气的球般迅速鼓胀起来。冷北枭当机立断,立刻将虎尸扔下水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那膨胀的尸球直接在空中炸成了一团血雾,他虽后撤间抬袖遮挡,眼睛里却还是不免被溅进了几滴辛辣汁液。
虎血又腥又臭,还显然有毒,一进眼眶便带来十足的灼烧感,烧得人眼泪直流,睁都睁不开。冷北枭捂住眼睛,刚想从下方荷塘中掬一捧水来洗个干净,可还没碰到水,却先踩到一堆干枯的白骨,他换了个方向,结果却是一样的。
水下遍是陈尸,定然肮脏不堪,又往何处去寻清水?
“扑通”,是那虎被炸烂的尸身落水的声音,可在尸体离手的瞬间,却有一道黑影闪电般自白虎腹下脱出,向着对岸仙府掠去,手中抱着一团血淋淋的肉球,冲还在荷塘上空捂着眼睛的冷北枭示威般“喵”了一声。
“谢谢你帮我破了蘅芜的阵法,老妖怪!”俏皮的声音渐行渐远。
冷北枭勉强睁眼一看,竟是之前抓来带路的那个人族孩,应是趁着夜色和混乱钻到白虎腹下,非但挖了它的虎心,还借此逃过一劫。
可恶,自己一时不察,竟着了她的道,本想着闭关百年后能有所长进,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就在这时,忽有悠扬箫声由远及近,盖过了一片鬼哭狼嚎。
水碧色的剑罡气迅速冲散了这片荷塘上空弥漫的血雾,一个青影凌波而来,步伐奇特,仿佛踏在棋盘上,而他足尖点过的荷叶下方,竟都浮现出一具完整或残缺的森森白骨,原本张牙舞爪地想去抓他纷飞的衣袍,却纷纷被定在了原地。
那些白骨,有的是先前被拖下水去的妖,有些是早已死去多时的人族,无一例外,都将黑洞洞的眼眶朝向天际,也不知是不是死不瞑目。
洛明澈很快走完玲珑阵的最后一步,走到冷北枭面前,将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护得密不透风,这才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却被对面闭着眼睛拧着眉的大妖抢先断:
“你,是来看我笑话吗?”
洛明澈轻轻摇头,先将手中箫重新系回腰间,接着双手一并,捧出一汪清水,伸到冷北枭面前:“这灵泉是解百毒的,你且试试。”
这样的语调,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文尔雅和不急不躁,春风化雨般,顷刻间浇息了冷北枭心头的怒火。
这才是那个面面俱到的蘅芜君。
此时顽抗没有意义,冷北枭立刻照做了,他将手伸进那捧清泉内,蘸了一些滴进眼中,顿时觉得□□退下去不少,这才确信蘅芜没有骗他,便又伸手去取了些。
见对方脸上明显舒缓了不少,洛明澈这才道:“妖王驾临此地,是要做什么?”
虽然刚受了人家恩惠,但冷北枭在妖王的位子上坐惯了,理不直却也气壮,当即傲慢道:“找你。”
洛明澈微微一笑:“现在找也找到了,若没别的事,就可以离开了。”
“走?”妖王嗤笑一声,“恐怕那儿,没算让我走吧。”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洛明澈轻轻摇头,“与你没关系,她不会为难你的。”
“笑话,”冷北枭边边试着睁开眼睛,“我会怕她为……难?”
他一睁眼,就看到洛明澈已近在咫尺,额间象征洛家家主的水波一闪而过,衬得整个人愈发丰润秀泽,而唇边笑意恰似春日暖阳,顿时一怔,最后一个字险些给吞了进去。
他镇定地将目光自洛明澈脸上移开,却随即瞟见了对方仍旧捧着清水的双手,而回味方才探手进去时触到的那片柔软,应该是他的手心。
那片手心,恰似池底白石。
二人此刻同在结界下,离得极近,周遭一片血腥中,独洛明澈身上一点竹叶清香,淡得像在做梦,却细密虫般直往鼻子里钻。
冷北枭执掌妖界多年,见过的美妖美人不计其数,自诩不是色中饿鬼,可此刻心中却突然漫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像着了魔 ,蠢蠢欲动的,非要抓点什么进去填补。
还没等冷北枭品出味来,洛明澈却已率先撤了手,接着以二指从怀中取出一物掷了出去,那物不知与什么相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又自行旋回到主人手中。
背后有东西应声坠回水中,沉闷闷的,个头应该不。
“万骨枯?”冷北枭眯了眯眼,冲对面人扬声道:你布的?”
万骨枯,即将无数怨魂厉鬼活活封在生前的身体内,不得出路,只能聚集在这处水塘中,久而久之,自然积累了冲天的怨气。
而这冲天的怨气一起,还不知会引出怎样的厉鬼魔煞,甚至死了千万年的,只要神魂尚在,都有可能被怨气吸引而来,供施阵者所驱策。
“他可是名,门,正,道,”刹罗戏谑般的声音远远飘来,“这种有趣的玩意儿,自然是我布的,他想阻拦我,却不成想,我有你这个挡雷的呀。嘻嘻,蘅芜,你就给我在里面好好受着吧!”
最后一句的语调陡然变得尖利恶毒起来,像淬了毒的细针,要将听者的耳膜刺破。听这话音,冷北枭便知道这次要从阵里脱出,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他却并不着急,甚至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只因心中疯狂念头迭起,还叫嚣得越发厉害。
自己如今中了阴招,又身陷阵中,虽是那儿太过阴损,可到底,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这才一时不察着了道。可蘅芜原本在岸上待得好好的,又是为什么跑下来?
就算再发善心,总也不至于把自己搭上吧?
“刹罗是吧?”洛明澈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恩怨只在你我之间,我留下,让他走。”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多拉个妖陪你死,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女孩似哭又似笑:“想当年我姐姐走的时候,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