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了前尘
君长夜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梦到自己身陷在一片火海之中,五脏六腑在火焰的炙烤下险些化成飞灰。他虽在某些时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可也不想拥有被烧成灰这种难看的死法,因此即便在昏睡中,仍觉得惴惴不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很快,君长夜却觉得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这感觉清冷又柔和,像冬日初雪,又像自绝尘峰顶飞掠而下,冰寒却无意伤人的风。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慢慢的,胸口那片凝滞的痛楚解开了,周围此起彼伏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君长夜在烈火燃尽后留下的灰烬深处,看到了一只凤凰的雏形。那幼凤的影子逐渐变形拉长,却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苏羲和笑容恬淡,慢慢俯下身子,在他额前亲了一下,就好像他还是最初安睡在她怀中的婴儿,然后思考片刻,道:“你的名字……就叫长夜吧。”
长夜,是与白昼和光明完全相反的,从没诞生开始,就不被人期待的存在吗?
君长夜默默地想:你对我没有任何期待吗,母亲?既然不希望我得到幸福,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
仅仅作为记忆存在的苏羲和听不到他内心所想,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般抬起头看向远方,在那里,一座通天白塔高耸入云。而在遥远的天边,白塔上方,突然坠落了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球。
越来越多的火球自天空坠落,白塔很快摇摇欲坠,并随着最后一颗火球的坠落,轰然倒塌。
这就是《九州异志》中,关于通天塔消失的记载,它似乎是毁于一场天灾,又似乎是毁于某位神明的怒火。但不管是因为什么,从此之后,一切烟消云散,仙界之门彻底关闭,世间灵气渐趋稀少,再也没有凡人有机会成功跨越天堑,成为那所谓尊贵仙家中的一员。
其实君长夜早在母体中时,就曾通过记忆共享,亲眼看到过凡间仙途的崩塌和覆灭。只是这些记忆被苏羲和封存在留下的墨玉幻境之中,随着他的成长而步步解锁,到最后,他也是随着这些记忆的指引,进入北海龙神祠下的密室内,寻到了苏羲和留下的水晶棺。只是在这张拼图中,依然缺少最重要的几环,导致君长夜无法完整拼凑出全部真相。
可他并不关心这些,或者,比起那些,他更在乎沧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苏羲和为什么从不掩饰自己的好色之心,自己为什么姓君不姓沧,他们两个是如何相爱,又是为何分开的。
以及,最重要的,在苏羲和门下学艺时,还是个少年的月清尘究竟是什么样的。
苏羲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身形逐渐变浅变淡,似乎要再次离去了,天上那些本已停住的火团又开始不住地往下跌落,眼看要落到自己身上。刀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君长夜开始不停地向前奔跑,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跌跌撞撞的孩童。
终于,他蓦地一下睁开双眼,却立刻又闭上,仿佛被什么极强烈的光芒刺到一般。再睁开时,却是怔愣地望着眼前景象,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半晌后,才喃喃道:
“你又是我的幻象吗?”
这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像是唯恐惊醒了这个一触即碎的梦境。
君长夜看到月清尘静静地侧卧在自己身边,被无数彩色游鱼簇拥着,就像睡在一片五彩斑斓的珊瑚海中,身上闪烁着近乎金黄的光泽。而他双臂张开,呈一个半抱的姿势,将自己虚虚笼罩在可以保护的范围之内,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毫无嫌隙的日子。
这姿势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而自己一伸手,就能将眼前人拥入怀中,与他头挨头肩并肩,互相依偎着取暖。君长夜突然觉得身上冷极了,仿佛连牙齿都情不自禁地开始颤,他所能感觉到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这份邀请。
他多希望这邀请是出于爱。
但很可惜,它不是。
许久之后,君长夜艰难地将目光移开,试图不去管眼前这太过逼真的“幻象”。他慢慢坐起身来,开始探查自己体内的伤势,却发现比之前想象的要轻得多,于是再次印证了自己现在还在梦中。封神和裂魄就躺在不远处,而在身后高耸台阶尽头的龙神庙中,九赭冰冷而威严的雕像仍旧矗立在原地,一只龙眼上像沾染了什么精怪留下的磷粉,从君长夜这个方向看去,仿佛闪着嘲弄的光芒。
君长夜向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哪怕是死物也不行,于是随手抄起裂魄,便朝那只石眼掷了过去。刀刃深深嵌入石眼深处,石像却纹丝未动,反倒是一条九节鞭闪电般自其后射出来,眼看着就要如毒蛇般缠上君长夜的手腕,却被后者猛地攥在手中,另一只手提起封神,作势便欲砍将下去。
庙里立刻传来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
“魔尊,如果我是你,在未明了周边状况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你再不放手,本王埋伏在周围的百万妖师可就要一拥而上,将你相好的给撕碎吃了。”
“许久未见,妖王还是这么喜欢笑。”君长夜扯着鞭子的手并未松动,另一侧的刀尖却已垂地,心中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却立刻提上另一重戒备,随口应道:“只是莫非上了年纪,所以记性也不太好?本尊孤家寡人惯了,哪里来的相好?”
“你怎么还嘴硬上了?”石像后的声音里带了狐疑之意,“当初求本王借韦陀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的。”
君长夜想了想,觉得这事隐秘而不可对人言,话的应该是冷北枭没错了,没想到这次连他也出现在我的梦中。当下将手一松,瞧着那鞭子便如来时一样,又闪电般缩回龙神庙内,才正色道:“妖王怎么在神庙中?来多久了?”
可这次,石像后却没了声音,君长夜也不知道冷北枭是装聋作哑,还是隔太远真的听不清楚,便算过去看看情况,顺便问问那“百万妖师”的真假,可就在这时,忽听得背后有些细微的异常响动。
他身形定格一瞬,还是慢慢转过身去,却见围绕在月清尘身旁的斑斓游鱼已然散开。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涣散,正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怔神。
君长夜只犹豫了一会,就朝着月清尘走过去,而后俯下身来,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其实连月清尘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只是漫无目的地盯着上方的一片漆黑,试图平息心中霎时间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恐惧。
月光,巨船,龙神发怒后掀起的狂风巨涛,以及那人从高高的船沿跌落入海前,最后望向自己的那滚烫一眼。
你是谁呢?为什么这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次靠近了龙神祠,月清尘还在睡梦中时,就感觉自己的记忆突然变得十分混乱,有些不知何年何月发生,却尘封已久的画面不断地在他眼前闪过,可仅仅是一闪而过,根本无法捕捉。等到彻底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查身旁君长夜的情况,可谁料,却摸了个空。
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永夜,也不知是深海的夜已经来临,还是……自己真的看不见了。
直至听到君长夜低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而他手掌挥动时带起的波纹轻柔地拂过面颊,月清尘才感到心中那片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惧消散大半,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还好,他还在这里。
像是曾经无数次失去过面前的这个人,可漫长的噩梦过后再醒来,却赫然发现他就在面前,从来没有离开过。
因为月清尘迟迟没有回应,君长夜再盯着他看时,表情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右手也悄然按上腰间的刀。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身边人道:
“先前我刺你那一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
月清尘问这句话时,双眸已再度合上,用的是惯常的语调,却暗含了些不一样的味道,像一盆沸腾过后强行冷却的冰水。
君长夜微微一怔,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放松了。他垂下眼睫,想了想,才答道:
“如果我躲的话,以那傀儡师的智计,多半会将霜寒剑引向曲流岚,他们就会觉得,是你杀了他。我……明白你不想跟魔族有半点牵扯,所以不希望你被人误解。”
他边,边将刀轻轻放到一边,身子半跪下来,忍不住想低头去亲吻月清尘的眼睛。可低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只得立即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别处,胸口猛地一窒,再度袭来些剧烈痛感,痛得险些溢出泪来。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可他也是真的,再不可能属于我了。
原来这就是尽头了。
“那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还有后招,就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死吗?”
月清尘依旧闭着眼睛,语气甚至平静到平和的程度,好像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不能撼动他分毫。其实君长夜知道他不可能看不出那一层关窍,也没指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特别的答案,不由淡淡笑道:
“我死了有什么要紧。若像如今这样一直活下去,其实……倒还不如死了。”
今日的月清尘似乎格外有耐心,居然追问了句:
“为什么?”
君长夜于是继续答道:“左右我当不成神仙,登不得极乐,又不想当那遗千年的祸害,要那么多寿数做什么?更何况,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日,师尊便永无宁日……”
他到这,见月清尘眉尖蹙了蹙,心中又蓦地一痛,索性也闭上眼睛,将余下的话一口气完了:“我的这个永无宁日,不是指血海深仇。你与我母亲相处过的日子远胜于我,她从这世上离开,你该比谁都难过,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我与沧玦虽算是父子,可到底,却从未见过他一面,即便他为你亲手所杀,我与你又怎会有那么深的仇恨?
至于我的是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从今天过后,它就该不复存在了。”
着,君长夜从怀中取出一个瓶,瓶身精细而光亮,应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清尘看了一瞬,便再度低下头去,心地揭开了封口。
“当年琴圣托宁师叔制成了两瓶了前尘,一瓶给了我父亲,一瓶自己留着,好各自回去喝下这酒,便就此一刀两断。但她自己这瓶,应该并没有喝,我从墓前找到它时,还是未开封的。今天,就请师尊做个见证,让我也尝尝这忘忧酒,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都这种酒能让人忘记忧愁和欢乐,而我想忘又不想忘记的所有痛苦和欢乐,全部都与你有关。
就用它……做个了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