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欲壑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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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坦白则已,一坦白就坦白得清清楚楚, 且态度过于坦诚, 叫月清尘感到意外, 倒也不好开口责难。可哪怕隔着黑暗, 月清尘都能感觉到君长夜独有的那种热辣目光, 又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游走, 话音才落,竟还真要伸手入怀,去取那所谓花半年时间才画成的像。

    看自己的画像,还是君长夜怀着不轨心思画成的, 这多少让月清尘觉得不快,于是趁对方的手还悬在空中,便喝止道:“不必了, 我没兴趣。”

    然而, 君长夜却不肯放过如此难得的机会, 非但手上动作不停, 还边摸边向月清尘靠了过来,可突然间,他浑身僵住, 伸手在怀中仔细摸索一遍, 又一遍,剑眉蹙得极深:

    “师尊, 那张画像不见了。”

    月清尘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君长夜那画是他贴身之物,若被人偷走, 凭他的修为,绝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是在他没有知觉,也无力反抗的时候。

    只要不谈感情,月清尘的思路就格外活络,他开始细想,这些天君长夜有没有经历过叫人有机可乘的时刻。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与洛明川斗遭受重创,之后落入海中昏迷不醒的那个时候。可若是敌人所为,自可以趁机杀了他,为何单单只偷走一幅画像?

    为以防万一,月清尘还是问了句:“仔细想想,近日里有谁靠近过你的身侧?”

    君长夜果真就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师尊,你之前是那雪狐狸伏在我胸口救了我,对吗?”

    月清尘微微颔首。

    “养不熟的东西。”君长夜语气转冷,斩钉截铁道:“是季棣棠。雪出身琅轩,本以为是误误撞才叫我在潇湘碰上的,不成想是季棣棠在放长线钓大鱼。琅轩阁主,果然一笔亏本的买卖都不肯做。”

    “原来是他。”月清尘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对动机抱有怀疑,“可他要你的画像做什么?”

    “那是你的画像。”君长夜纠正道,言语间甚是恼怒,几乎杀气四溢,“我这条命虽不值几个钱,想要的人倒也不少。师尊仰慕者众,他即便只拿去卖钱,也足够抵了这笔换命钱。该死,他算计谁不好,竟敢算计到我头上,当是活得不耐烦了!”

    月清尘知道君长夜虽心思不怎么正,可自入主魔宫后,却向来有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悠游从容,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可此时正值自己发现曲阑珊就是鲛女芳洲的关键时刻,为一张画浪费彼此时间,不值得。

    于是为使君长夜暂且将火压下去,他故作轻松般挑挑眉:“喂,真人就在面前,你还看要那画做什么?”

    可没想到,这话倒将君长夜对琅轩阁的火压下去了,却顺带将另一重火挑了起来。

    月清尘平日里不苟言笑惯了,让见过的人都觉冷若冰霜,有距离,难接近。可就在方才那一挑眉间,整个人却都鲜活起来,冷清面容笼罩上一段不出的风流韵致,加之先前历过一番别样情事,更宛若有春睡初醒的海棠在眉梢绽放,真正是撩人而不自知,令君长夜全然难以移开目光。

    “你得对,”他舔了舔唇,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感觉先前靠意念强压下去的某处再度蠢蠢欲动,“我有上天眷顾,得以日日与真人相伴,还那破画做什么?”

    月清尘见君长夜眼神直勾勾的,像头饿极而欲噬人的兽,而随之而来,有种暧昧的意乱情迷正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叫他身上也凭空腾起一股燥热来。他看着对面那因他一个抬眼而骤然陷在情欲里的魔,竟突觉邪肆中透着别样引力,而观那散乱黑衣遮掩下的身躯,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骤然爆发的力量感。

    以往每一次贯穿的时候,他都会……

    “魔族性淫邪,果不其然。”月清尘勾了勾手指,引了一簇寒冰在指尖跳动,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先前过的话还作数,“动不动就发情,你是牲口吗?”

    在那一瞬间,君长夜想起了某个地方曾经被霜寒抵住的恐惧,顿时心有戚戚焉,连腹中邪火的气焰都灭了许多。他知道月清尘不是着玩的,却还是按耐不住想要与他亲近的念头。自从坠入极乐海开始,君长夜就明显感觉到月清尘的态度已经渐渐有了转变,并不像最初那般排斥自己的一切亲密接触,甚至在龙神庙外,他竟还第一次回应了自己的亲吻。

    那个吻给了君长夜莫大的鼓励,他不知道如今月清尘的底线在哪,故而时常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些妖物和冷北枭的扰,能不能跟师尊更近一步。若自己当时已经解开他的衣袍,他还会放任自己胡来吗?

    月清尘这人,君长夜了解,对看不上眼的向来懒得搭理,对憎恶的更是态度鲜明,故而观他近日内的一系列表现,君长夜有五分把握,他心里有已然自己的位置,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我今生罪大恶极,若还能有来世,恐怕是要堕入畜生道的。”狭空间内,君长夜一点点挪腾,不知不觉中已再度向白衣仙君凑近了许多,语气淡而轻,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话中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悲哀,“而你道心向来稳固,待到尘缘已尽,便该渡劫飞升,做个潇洒上仙,再不与红尘有什么牵扯。

    “到那时,如果你还记得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不肖弟子,还望上仙得空时,能可怜可怜我,将我带在身边。端茶送水驮东西也好,点化当坐骑也好,不拘做什么。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哪怕是身处畜生道,也好过如今这般,在你厌憎下苟延残喘。”

    月清尘沉默,既没承诺,也没回应什么,却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甚至于,连如今可以依仗的这个身份都是偷来的。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坚持要与我同路吗?”

    这是在月清尘心中积存已久的问题,也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尖锐根本的一个问题。

    若望舒圣君真的是凛安的转世,而在万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同归于尽中,神魔双方对彼此的感情显然并不单纯,这从他们的历次转世中可见一斑。那么,君长夜会爱上他,究竟是因为他本身,还是因为他是凛安的转世,这才注定要彼此吸引?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月清尘的这番话,让君长夜隐隐联想到“夺舍”二字。他看着已然近在咫尺的白衣圣君,低头想了想,嘴唇堪堪触到他额头:“但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从头到尾,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一直都是你?”

    月清尘抬头望他,不假思索道:“是。”

    “那就好了。”君长夜释然,淡淡笑了起来,“只要是你,不管你是谁,从何方来,往何处去,这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月清尘仰头看着上方乌衣墨发的男子,看熊熊烈火,在他那双近在咫尺的赤金眸中燃烧,仿佛永远都不会止息一般。

    到了此时此刻,月清尘已然明了,那绝不仅仅是欲念之火。

    可他实在不解,为什么有人爱另外一个人,会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呢?而且竟然,还能持续那么久。

    自己一直以来,不都是一副全然拒绝接纳的冰冷姿态吗?面对这样毫无希望的死局,君长夜难道就不会觉得累,不会觉得厌倦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那双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君长夜低着头任他看,只伸出手,将沾到月清尘脸上的几缕碎发轻轻拨到一边。

    月清尘双手交叠枕在脖后,仰起头,任他摆弄。可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在意的细节,便也伸出手去,沿着君长夜锋利的一弧眉弯抚摸过去,最后停留在眼眸正前方,出神地望着那一泓明烈赤金,仿佛为之着迷。

    君长夜知道自己不喜欢看他做魔族的样子,所以除了眸色难以改变外,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化作人族形态。

    这样一个微的细节,若搁在平时,月清尘根本不会注意。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意识到,支撑眼前人做出这样举动的,是心底那份炽热却无声的倾慕和爱。

    这爱慕由内及外,在自己周围交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 。在没有察觉前,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察觉,却发现早已被包裹其中,无路可退。

    也或许,不是无路可退,月清尘默默地想。

    是自己早就不想退了。

    君长夜这个家伙,表面上杀伐果决,偏执又疯狂,可若真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却竟是沉默而体贴的。

    一直以来,他背负着太多误解和偏见而活着,以至于连爱上别人,都不敢轻易对那个人出口。平常面对自己的时候,大抵也是自卑到了极点,所以才几乎从未表现过半分渴慕。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我知道你永不会爱上我,所以,就不把它出来让你为难了吧。

    可越不敢不出口,就越不可能得到回应。而越得不到回应……他就会越痛苦。

    月清尘直到今日,才明白君长夜眼眸里一直深埋的痛苦是什么。他一直误解了那种痛苦,以为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狼子野心。直到那一天,在帝都,他眼睁睁看着君长夜被自己一剑穿心,表情是痛苦的,神情却释然,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颗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好像只要月清尘能活,他君长夜自己怎么样,就都无所谓了。

    月清尘先前的恨意,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另一种感觉,则在二人皆大难不死后,在他跟君长夜相处的每一刻间,悄然漫上心头。

    再之后,就是戏文里常的那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二人皆为男子,若真论起来,即便双修,倒也没有谁占了谁的便宜去。修道之途崎岖难行,途中尽是孤寂,很难遇到情投意合的道侣。既然如今彼此都有这个意思,那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试一下呢?

    在月清尘心意转变的那刻,君长夜几乎立刻就懂了。他贪婪地看着月清尘,眼睛连眨都不敢眨,里面有光亮得不可思议,仿佛已在夜中独行久的旅人,终于遇到了愿意为他点亮一盏灯火的那个人。

    也不知是谁先动起来的,反正当画幕中的景象由船上的萧紫垣和曲阑珊再度转向波涛海浪时,位于昏暗蚌壳中的二人已然唇齿相接。一时间,空间内只闻一片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纠缠中,君长夜很快将月清尘抵靠在身后坚硬的壳壁上,环抱着他腰肢的双臂越收越紧,理智和强烈到令人心颤的占有欲之间,终究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别总把自己的那么可怜,”呼吸间隙,月清尘喘息着去推他胸膛,可双手却突然变得绵软无力,“你就是……吃准了,我看不得你可怜。”

    “没有,我哪有那么坏,”君长夜再度将他双唇牢牢吻住,含糊不清道:“我的都是心里话,不像你,总喜欢藏着掖着。叫人恨不得将你的心掏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我。”

    月清尘给他亲得七荤八素,只觉三魂快给销没了两魂。可就在这时,蟒袍男子的声音却突然从画幕中清晰传来,如当头一声棒喝,又如迎面浇下的一盆冰水,叫他一个激灵,彻底从险些溺毙的情欲中缓过神来。

    “你方才不是问,那个受硝石之刑的男子何错之有吗?他错就错在,不该与那窃我宝物的蚌妖有苟且之情,并且历经转世,竟还能对曾经的情缘有所感应,实乃自甘堕落,无药可救。芳洲,你且记住,想要走到山巅的人,看遍世间风物,就绝不能受那些多余感情的羁绊。”

    “可是……”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没有可是。情字是个害人的字眼,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今日你既有机缘,劝尔一句,切莫重蹈覆辙。唯有断情绝念,方能没有弱点。而没有弱点,就永远,都不会受制于人。”

    自甘堕落,无药可救。

    断情,绝念。

    “这人的话,没一句能听的,全是些陈年老调,腐朽不堪。”君长夜察觉到月清尘有一瞬间的出神,认为自己权威受到了挑战,顿时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冷哼道:

    “他这些,明显是在蛊惑那曲姓女子,想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师尊往下看,你们在水下不知道,方才海上发生的那场刺杀,真真是精彩绝伦。这会有个熟人,正迫不及待地要准备登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