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三合一
君长夜边,边将他抱得更紧, 双眸冷冷斜睨着画幕上那蟒袍男子, 倒像是如临大敌, 在挑衅似的。月清尘给君长夜抵得难受, 可观那画幕之上风起云涌, 浪潮翻腾, 知道有大事将要发生,又听接下来将有场刺杀,自然没空与他较劲,催促道:“熟人?是谁?”
君长夜观他神色急切, 却有意卖个关子,非但并不作答,手还不老实, 趁机又在他腰际捏了一把。月清尘瞪他一眼, 见对方似乎并不算就此偃旗息鼓, 还想蠢蠢欲动, 便施了个咒将他双手反剪冰在一起,好叫君长夜不能妄动。接着转过头去,双眸紧紧盯住画幕, 随时注意那二人的动静。
君长夜见他眼睛仿佛长在上面一般, 都不肯再多看自己一眼,自然觉得很不甘心。奈何双手动不了, 只能作罢,关子也不卖了, 算告诉他刺杀者究竟是哪个熟人:“就是那个姓……”
“嘘。”月清尘却立刻拿食指抵住他的唇,示意他别出声。君长夜咧嘴一笑,在上面轻轻舔了舔,之后竟将整根手指含了进去。月清尘要抽出来,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狡黠眼眸,那意思很明显: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你不拿走,我就不出声。
月清尘向来对君长夜这般无赖行径难以招架,正思考要不要用禁言术给他一起封上,画幕上的男子却再度开了口:
“咦,有趣。你能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月清尘心头顿时涌上些不详感觉,又见那边海上骤然发生异变,有许多礁石凭空突出海面,似乎是按照某种阵法排列的。而与此同时,海下亦多出许多走向不同的乱流。整队船只被礁石与乱流所阻,只能在原地转儿,竟半分前进不得。
月清尘知道这是洛明澈当时设下的阵法,便将注意力尽数集中于此,只要君长夜不给他捣乱,管他撩拨也好,做什么也好,都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而画幕之上,曲阑珊走到船边,随萧紫垣所指看去,先是同样极讶异地“咦”了一声,却随即认出了海面突变的原因,张口回答道:“这是洛家的独门阵法,名叫‘沧海一粟’,是专门用以困敌的。以往我同青鸾在一处玩乐时,她曾将其中原理讲解给我听过。”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们下海,”萧紫垣捏了捏下巴,饶有兴味道:“芳洲,你看这个人会是谁呢?”
“沧海一粟术极为高深,需要借助利用地势与自然之理方可施行,是潇湘洛氏的独门秘籍,只有他们本家人自己才知道。可即便在洛家,会的人也都寥寥无几。若不是青鸾与我情同姐妹,偷偷将这秘术告知于我,我又怎会知晓,这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阵法?”
曲阑珊飞快记下在海面上能观察的几个点阵位置,边试图从布阵人角度思索阵眼所在,边缓缓出自己的猜测:“能将沧海一粟布得如此精妙难拆,着实不易。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怕只有蘅芜君一人。”
她本以为萧紫垣问这个只是感兴趣,又并未问起阵法的具体内容。自己所知也仅仅是皮毛,不会泄漏青鸾家的秘密,便觉得没什么不可的。
可谁料,对方其实对阵法如何分毫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布阵者是谁,现在何处。因为据他目前从季棣棠处得到的消息,他想见的那个人有很大概率与蘅芜君在一处,只要顺藤摸瓜找过去,就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件宝贝。
披蟒袍的男子低下头,好像在盯着此刻凹凸不平的海平面出神,实则眼神沉了一瞬,暗暗想道:神尊,时候终于要到了。
“可青鸾的叔叔……为什么要阻拦我们呢?”曲阑珊在一旁兀自不解。
“原来是蘅芜君。”萧紫垣抬起头来,神态一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对曲阑珊道,“那么你能看出,他现在何处吗?”
“怎么,萧大哥要找蘅芜君,是有什么事吗?”曲阑珊略显慌乱道。不知为何,那句话的语气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因为那件宝物,我势在必得。”萧紫垣认真道,“我并未得罪过蘅芜君,不知他为何要阻挠我,所以想亲自见他一面,问个清楚。”
“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问清楚也好。”曲阑珊咬了咬嘴唇,“破阵虽不可能,但蘅芜君如果还在阵眼附近,我就大致能推测出他的方位。可是需要时间,萧大哥能给我调几个人吗?我想让他们帮我将这阵法周遭每一道子阵的列法记录下来,这样的话,或许能借此反推出阵眼所在。对了,还需要一些算筹。”
“没问题。”萧紫垣自然应允,当即扬声叫了六个随侍来甲板上供曲阑珊调遣,又命他们去取玳瑁制的算筹来。后者将自己的要求细细与那些人听,之后便从随身灵戒中取出纸和笔,又将算筹摆在自己面前,对着那些礁石和乱流写画推算起来。
萧紫垣从后面看她写写画画,完全能做到条理清晰,简洁明了,面上顿时露出一抹赞赏神色,叹道:
“你看,你明明做得很棒。为什么之前不相信自己呢?”
曲阑珊的面颊再度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正忍不住要多想点什么。可随即想起萧紫垣一番“断情绝欲”的话,顿时觉得心里难过,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了,只是道谢:“谢谢萧大哥。”
随即不管萧紫垣再如何回应,她都只不言不语,埋头做事了。萧紫垣大概也觉得此刻自己的存在只会影响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暂时回到船舱中去了。
可算着算着,曲阑珊遇到一处极难攻克的地方,就想往船边走近点,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可就在她将整个身子靠在船板上,低头向下望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一紧,像被什么极细的丝线锁住了。曲阑珊惊叫一声,抬手就想去取自己的琴弦,可如何能快得过那银丝,抬起的两道手腕顿时也被银丝缠上控制。而原本拿在手上的算筹,则因失去控制而全掉进了海中。
周身命脉皆被控制,曲阑珊猛然扑倒在甲板上,试图借助船板的阻力避免被那银丝拉入海中,同时挣扎着想将缠住自己脖颈的银丝拉开,谁知却越缩越紧,很快就完全嵌在脖子 里,勒出一道深深红痕。她近乎窒息,只能无力地呼救道:
“萧大哥,咳咳,救命!救命!”
周围的随侍见此惊险场景,纷纷扑上来营救,可完全没用。有更多飞箭一般的银丝从船下海中向上射来,将那些随侍也尽数缠住,使他们压根动弹不了分毫。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救得了旁人?
不出片刻,曲阑珊周身劲力便被尽数卸去。她觉得自己瘫软如泥,大半个身子已然落在船板之外,正头上脚下地卡在半空,只消控制银丝的人再用力拉扯一点,自己就一定会从船上掉下,落入海中。
而更可怕的是,她觉得那些缠在自己身上的银丝仿佛有生命一样,正无孔不入般,试图钻进自己四肢百骸中,所过处奇痒难忍,更甚于被一万只蚊虫叮咬。可自己别要摆脱这酷刑了,压根连动都动不了分毫。
“这是……什么?”绝望中,曲阑珊喃喃问道,却几乎发不出声来,声音轻得像一滴刚从草尖滚落的露水。
她并不指望有人回答,因为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都快要失去意识了。可就在这时,却恍惚听到虚空中有人吐出两个字,声音呕哑粗糙,仿佛来自地府幽冥的黑无常。
“牵丝。”
那个嘶哑如火燎过般的声音这样答道。
牵丝……牵丝?那是什么?是困绕脖间这银丝的名字吗?
曲阑珊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想知道被牵丝入体会有怎样的后果。她只是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此刻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萧大哥,你在哪?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扑通”一声,是重物入海的声音。混着血腥味的咸腥海水漫过头顶,一股脑儿地往曲阑珊口鼻中灌。她大声呛咳起来,身体随着海浪起伏的同时,拼了命要将头探出海面。待到终于能贪婪呼吸新鲜空气,这才感觉脖间那股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渐消。可手腕处仍被紧紧箍住,想逃跑也是枉然。
突然间眼前一黑,给人从后面蒙上了一层黑布。
曲阑珊浑身发抖,却异常镇定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问抓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她知道对方蒙住自己的眼睛,就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模样。可这贼人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当是不怕有人来抓才对,可如今又蒙住自己的眼睛,岂不是掩耳盗铃,多此一举?
曲阑珊本以为偷袭者只有一人,可没料到,耳边第一声响起的,却是一个女子清甜的嗓音。
“看来他并不在乎她。”那女子淡淡道,“你抓错人了,放了她吧。”
原来地府的白无常,竟是个女人吗?
“不在乎?”黑无常嘲讽般嗤笑一声,“我看分明在乎得很。不用这种手段,待会对上天宫那一位,只能是死路一条。你劝我找死,是后悔从魔尊手底下救了我吗?”
白无常沉默一瞬,张口答道:“没有。放心吧,你还没将螺儿的消息告诉我,我不会让你死。”
曲阑珊不知道这所谓“螺儿”是谁,可也感觉得出,一提到这个名字,两人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消失了。仿佛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某种密语。
“多谢。”黑无常嘶声道谢,托付得异常郑重:“事成之后,答应我,一定要救她。”
不待女子回答,他又抢道:
“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
那女子再没多言,隔着裹眼的布料,曲阑珊依稀瞧见,她似乎同样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周遭海水还在翻涌不休,曲阑珊给人按着脖子粗暴地拖到水面以下,额头险些撞到礁石上。可在挣扎间,她却感觉口中突然被塞了一枚避水丹。给她塞丹药的那只手上带着清苦的药草香,倒让曲阑珊突然想起以前跟着兄长去西洲慕氏拜访时,闻到的那种药香。
慕氏的仙府叫西洲塘,她去的时候虽还没入夏,但见到仙府内有整片整片的荷塘,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妙处,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先前没有发觉,可此刻贴得近了,曲阑珊却恍惚觉得眼前女子的身上,同样有那种沁人心脾的药荷香。而隔着能透出些微光亮的黑布,曲阑珊透过能见的一角,推断出这女子的衣着是浅碧色的罗裙。
难道她是慕家的人?可慕家,不是近日已经遭人灭门了吗?而且在西洲慕氏,大多数人都喜着藕荷色。若单看颜色,倒对判断她的身份并无帮助。
曲阑珊被蒙住眼睛看不到,可在画幕外的月清尘却一看便知,这个穿碧罗裙的女子,正是他们自帝都落水后便失去联系的宁远湄。而那声音嘶哑的男子,俨然是在帝都时已死在君长夜刀下的洛明川。
他竟没死。
可他们为何会在一起?宁远湄会选择救他,是为了从他口中探听到有关刹罗如今下落的消息吗?
曲阑珊很快被洛明川拖到宁远湄面前,扔到一处的蚌壳内,而后冲坐在其中的碧裙女子扬了扬下巴:“你解释给她听吧。”
完,他一个纵身,竟是不怕对方会将曲阑珊放走,再度径直跃出海面之上。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女子解开蒙在曲阑珊眼上的布条,曲阑珊这才发现,原本那布条并不是黑色,而是青色,像是从什么人的外袍上直接撕下来的。她不敢妄动,只听对面女子缓缓开了口,一开口,竟是极温柔的一把好嗓子。可出来的话,却着实让曲阑珊惊了一跳,“姑娘,上面船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认识的萧紫垣。”
同样让她惊了一跳的,还有眼前人自己竟然识得,就是昔日在昆梧山主掌悬壶峰的峰主宁远湄。可宁仙子向来娴静淡雅,洁身自好,广受家中长辈的称赞,怎么会和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贼人在一起?
曲阑珊睁大眼睛,霎时间不知所措,但出于礼节,仍下意识先叫了句:“见过宁峰主。晚辈是……”
“我并不关心你是谁。只是有一点,姑娘莫要叫错了。”宁远湄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冷淡,“今日我不是悬壶峰主,所为之事,也与昆梧山没有半点干系。”
曲阑珊再度叫她弄迷糊了,不叫悬壶峰主,自己又该怎样称呼对方?到底,曲阑珊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卷入了怎样凶险的一桩事情中来。可眼见着对方以往最为柔和的明眸中竟渐渐凝起了一层冰霜,便知道她此刻定然心情极度不佳。
在这样的时候,自己本不该不识趣乱开口扰,可曲阑珊心中同样有疑问,却亦是不得不问。
“宁仙子,您方才,萧大哥不是萧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心翼翼道。
宁远湄这才正眼瞧她一眼,可目光在触及曲阑珊的那一瞬间,却先被对方如海藻般顺水飘荡的黑发吸引住了。那头发乌黑透亮,经水洗过更显润泽,倒让宁远湄想起了碧螺,那个曾经最爱跟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姑娘。
可再一想到那姑娘最后的下场,宁远湄不禁悲从中来,险些当着曲阑珊的面落下泪来。幸好是在水中,即便落泪也没人能看得出。
她又想起洛明川对自己过的话。
那时洛明川被君长夜重创落入湖中,俨然衣衫破烂,重伤濒死,却不知使了什么邪术保下一条命。还趁自己踏入湖寻找师兄中时,将她一并拉下水去。论其目的,自然是看上了她这一手回春术,想让自己帮他疗伤。
可宁远湄亲眼目睹了他控制月清尘伤人的全过程,心中对洛明川对怨恨分毫也不比对君长夜少,又怎么肯救仇人的命?可对方就像拿捏准了她的弱点,只一句话,就让原本定主意的宁远湄愣在当场。
那句话是:
“慕碧螺没有死,只有我知道她在哪。”
宁远湄自然不信,可对方随即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却再也由不得她不信。
是螺儿的藕花发簪。完好无损的发簪。
当年,她因洛明澈的拒婚而愤然揭下盖头,违反规矩,命令送亲队伍走了回头路。可在从潇湘返回西洲的途中,她们却遇到鬼族伏击,车夫侍女死的死,逃的逃。趁周围一片混乱,她带着螺儿躲进一座破庙里,试图躲过鬼族的追杀,奈何根本不可能做到。
万般无奈之下,当年的慕清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由自己跑出去引开追兵,而让螺儿继续藏在破庙中,希望能逃过一劫。
后来不出意外,慕清屏被鬼族抓住,抓她的鬼将为邀功,将她送去了幽冥境,供冥主百般羞辱。后来得琴圣尊所救,侥幸从幽冥境中逃出。可再回去寻螺儿时,却只听她已命丧于鬼兵之手,随身所携一切物件亦被尽数毁去。
宁远湄在废墟里找了很久,却只找到一些残破的绸片,都不用多加辨认,就知道是来自螺儿当时所穿的那件浅碧罗裙。
毕竟放眼整个慕家,喜欢穿浅碧色罗裙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可这个与蘅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竟然拿出了当时螺儿所戴的完整发簪。这让宁远湄忍不住开始动摇,怀疑他的都是真的。
其实,与其怀疑是,不如,希望是。
后来的宁远湄曾百般自责,为什么当时要留她一人在那风雨飘摇的庙中。她没有半点灵力傍身,若真的有鬼兵闯进去,又如何应付得来?可世上从无后悔药可食,若真的有,那宁远湄情愿用自己多偷来的这几十年作交换,换碧螺完好无损地活着。
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本已全然放弃希望,慢慢接受了慕碧螺已然不在人间的事实。可眼下竟突然又有人跳出来,告诉她螺儿没死,如同一记破天惊雷,将从宁远湄从持续了几十年的噩梦中唤醒。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将从云琊那里学来的,对付不听话弟子的方法,都对眼前这男子用上一遍,希望借此来逼问出碧螺的下落。
可这傀儡师分明已气若游丝,但凡用上一点手段,必然就此陨落。可若他死了,天地茫茫间,即便还有当年旧人,自己又往何处去寻知晓螺儿下落的人?
宁远湄几乎要急疯了。可反观那因重伤而躺在蚌壳中动弹不得的洛明川,却气定神闲。这并非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有十分的把握,自己一定会救他。
宁远湄不想,可是如何能不救?如何能不救呢?
螺儿,你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吗?如果是真的,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寻我?为什么不派个人来告诉我呢?
“她以为你也死了。而且,她恨你,就这么简单。”
一眼看出了宁远湄的动摇和疑问,洛明川原本还有些紧绷的身体愈发放松,随即启唇,给她解了惑。
宁远湄沉默,终于还是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傀儡师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待青衣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立刻横剑架在他脖颈上,居高临下逼问道:“告诉我,螺儿在哪?”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一半。”对方却只对那已在自己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线的仙剑视而不见,语速不急不缓,“剩下的一半,还需等你再救我一命后,再尽数告知。”
“你不守诺言,”宁远湄冷冷道,手中剑又往其中逼近几寸,“要我如何能信你?”
“想见她,你只能信我。”
宁远湄几乎气得浑身发抖,对方的每个字都狠狠敲击在她心坎上,可自己偏偏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谁不能拿他怎么样?
她眸子微微一眯,当即握紧手中仙剑,朝青衣人俯下身去,正视着他的眼睛道:“再救你一命,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我先杀你,再救你,这样,也算是又救了你一命。”
那一瞬间,宁远湄那双极漂亮的凤眼中无疑有杀意浮现,可洛明川却突然笑起来,边笑边反问道:“你的医者仁心呢?看来先前慕老家主总吹嘘的那所谓最杰出医修,也不过如此。”
宁远湄怔了一怔,握剑的手不自觉放松了下来,而那把原本紧紧抵在傀儡师脖子上的剑也“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她踉跄着倒退几步,突然捂住脸,缓缓跪倒在地。
医者仁心…… 怕是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父亲,原是我对不起您。
当宁远湄再度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然重新恢复正常,眸中没有水光,倒叫人看不出她曾经哭过。她盯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突然觉得近日里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新的噩梦。
先前无论在帝都,还是在海中,这与洛明澈十分相像的青衣人都一直绷着脸,即便笑,也只是嘲讽般的冷笑。可就这方才,他那一笑之间,却忽然像极了蘅芜,像极了那个,曾经在自己春闺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少年。
那时候的蘅芜,还不是如今名动天下的蘅芜君,而只是一颗刚在潇湘折桂会中拔得头筹的璀璨新星,虽只出身于四世家这样算不得顶尖的宗门,却也可称得上前途无量。自己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他与望舒的最后一战,虽未亲自上场比试,却也觉酣畅淋漓,当时就心生向往。
那时洛家与慕家已有婚约,洛家前来求亲,父亲便将自己指给了他。那时她虽年纪尚,却也知道规矩,知道新妇在过门前,是不能见郎君模样的。可还是按捺不住,趁跟着她们的婆子不注意,硬拉着螺儿跑到凝碧宫去。美其名曰领略各派之长,实则,就是想看看那个叫洛明澈的长什么模样。
若是长得不好看,或者不合心意,自己就回去缠着父亲把这门亲事退了,反正想与慕家结亲的宗门数都数不过来,她就不相信找不出一个好的。再不济,在来的路上自己被合欢宗的人纠缠时,那个拔刀相助的冰灵根也不错,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然而,当时的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就是吊死在了这一棵树上,
当年,慕清屏虽只看过洛明澈一眼,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害羞而低下头去,任凭碧螺在一旁如何撺掇也不肯将头抬起来,只因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满面通红的模样,不想失了长姐的威严。可就是那一眼,却将对方朗朗风姿尽数镌刻于心中,此生再难忘怀。
可起来惭愧,自那以后二人再也没见过面,婚事也随着洛明澈的沉水闭关而越拖越久,都快拖成了一桩笑话。后来恰逢百鬼乱世,自己已然及笈,而对方方及弱冠不久,却因为要出山降妖除魔,再度将婚事延后。至于再后来,因为记忆里一切都太过惨烈,宁远湄再没勇气回忆。只是到现在才想起,这样算来,自己竟都没有见过他加冠后的样子。
而他,只怕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吧。
可看着如今眼前这个人,宁远湄冰封已久的心竟仿佛重又活了过来。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若是蘅芜站在自己面前,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可随即住,觉得眼前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根本不配跟蘅芜相提并论。
“你究竟是谁?”她冷冷道。
她以为面前这青衣人不会回答,谁料对方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开始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在流年箫身光滑的竹节上,发出一连串清脆流畅的声响。
这是只有潇湘门人之间才会用的暗语。宁远湄曾听有人用过,只是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曾经是洛家人。”青衣人坐起身来,“甚至在在水一方待过的时候,比你的蘅芜还要长。慕清屏,附耳过来,我告诉你碧螺现在为谁效命。”
宁远湄却不为所动:“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如若有话,烦请直,不用拐弯抹角。”
洛明川勾了勾唇,唇角泛起一抹嘲弄,似乎在笑她天真:“你莫非不知道?在这九州之内,处处都有他的眼睛和耳朵。”
宁远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边附耳过去,边不可置信般声道:“你是,季棣棠?”
“非也,但也差不多。”洛明川道,“此乃天机,当不该泄漏。可你我本就以死身存世,也不怕什么天道降罪,只管便是了。”
听到这,宁远湄再度深深看了眼前人一眼,惊异于他竟连自己是死身都知道。可正因如此,才愈发知晓对方接下来的话一定十分重要,不由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只听洛明川不急不缓道:
“我之所以将你引到此地,并非仅仅要你救我这一命,要是因为我接下来,要冒险去杀一个人。此时此刻,这个人已然坐船驶入北海,过不了多时,就会来到这片海域上方。”
“他是谁?”
“他在凡世的名字,叫做萧紫垣,就是几日前刚刚登基的新皇。”
“什么?”宁远湄怀疑道,“萧紫垣是望舒君的弟子,与螺儿又有什么牵扯?你为何要杀他?”
“我要杀的不是萧紫垣,而是附在他身上的那一位。”一提到“那一位”,洛明川原本无波无澜的语调中,顿时多了几分怨恨,以及不易察觉的畏惧,“就是他,一直在蛊惑碧螺,还教她通过炼制五毒心,来控制鬼埙起澜的方法。”
“那一位?”宁远湄觉得奇怪,不由重复道,“他究竟是谁?”
洛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罕见地带上几分犹疑,显然出这个名字需要极大的勇气。可很快,他还是将眸中犹豫抹去,决绝道:
“那一位的名字,凡修真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当今坐镇天界玄霄殿的仙族帝君,昭崖。”
“昭崖”二字,无疑让宁远湄再度觉得惊讶不已。可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眼前这人之前竟敢出要行刺仙帝的话。
要知道,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在过往近万年的时间里,它几乎与天道等同,成为修道者追逐和向往的光明所在。虽然这太过虚无缥缈,且自从通天塔彻底倒塌后,再也没有人能成功飞升仙界,所以没人知道这位光明之主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即便仅凭他在万年前,在玄霄殿前与凛安联手,在仙家被屠戮殆尽之前阻止了发狂的魔神离渊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昭崖”这个名字同“凛安”一样,成为无数凡人心中的信仰。
更别他后来还以雷霆手段,将妖魔鬼三族封印在自己的界域内,保了天上人间近万年的清平安乐。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可这实在太过荒谬,让她如何相信?
“你他是昭崖,这太荒谬了,”宁远湄摇摇头,“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看?”
“我没办法证明给你。这不需要证明。”洛明川盯着她看,目光闪烁而危险,仿佛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知道,仙族不能肆意插手人族事务,更不能跨界到凡间来,否则即便是仙帝,也会遭到天道严惩,自此剔除仙骨,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凡世找到有龙气之人,寄居在他的身体里。唯有如此,方能暂时蒙蔽天道的眼睛。”
“这事隐秘,”宁远湄依然固执,“你如何能够知晓?”
洛明川不理她,自顾自继续道:“仙帝在萧紫垣将承大业之时找到并控制了他,目的是想借人间皇族的力量,造巨船出海,去深海中寻找一颗珍珠。昭崖把那视为己有,并曾在千年前组织过一次类似行动,只是那次行动被人阻挠,失败了。如今他卷土重来,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可这都不重要,因为我会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将之狙杀。”
他吐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眸中精光大作,仿佛哪怕只是想一想这个结果,都能给他带来不出的泼天快意。而与此同时,宁远湄忽觉下方水域中有极亮银光闪过,光芒霎时大盛,刺得双目生疼,迫使她不得不合眼闪避。
待得那阵光过去,宁远湄重新睁开双眼,却见下方有无数发着微光的银丝在水中飘摇,如同桃花水母在海中游弋时,拖在身后的长长触须。银线尽头皆缠绕在什么坚硬物体上,因为被丝线包裹,所以物体的轮廓并不清晰,乍一看,宛如一座座漂浮在深海中的孤独岛屿。
那些“岛屿”密密麻麻,只怕数以千计,宁远湄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随即联想起面前人能够用牵丝控制月清尘那种等级的修士,可见操纵傀儡的能力已登峰造极,不由变色:“那些,莫非都是你的傀儡吗?”
“你很聪明。”洛明川由衷赞叹道,很快大手一挥,眉宇间染上些癫狂神色,仿佛一个铸剑师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
“他们,都是我这些年陆续收集制成的上品傀儡。在每只傀儡的表面,都覆盖三层星陨玄铁,刀枪不入,不畏疼痛,除非被撕成碎片,否则战斗不会止息!更妙的是,这些傀儡都是用高阶修士躯体制成的,最次的也是元婴期,里面还有十几个洞虚巅峰的。实话,若是可以,我真想要望舒君那具身体,操纵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只可惜……”
“你休想!”宁远湄立刻断了他的畅想,脸上因显而易见的愤怒而涨得通红,“这辈子都休想。”
洛明川看了她一眼,没再多什么,却很快从狂热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对宁远湄淡淡道:“我知道,毕竟这辈子,也不剩几天了。”
“告诉我,螺儿尚在人间,是不是因为帝君救了她?”女子再度向他迈进一步,“如果是那样,帝君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我绝不会允许你做出伤害我恩人的事情。”
“哦?是吗?”洛明川挑眉看她,“那如果我,是我救了她,我才是你的恩人。而昭崖,不过是一个欺骗你妹妹的卑劣骗子。不杀他,碧螺就会死,慕清屏,你会帮我杀了他吗?”
“……”
“宁仙子,您萧大哥他……”
曲阑珊的话,将宁远湄从不久前的回忆中唤回现实。她抬起眼眸,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女孩子,知道绝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这真相太过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迟迟不敢接受,遑论一个年轻未经过事的女修?
于是她仅迟疑了一下,就道:
“现在你见到的萧紫垣,只怕已被邪道控制了。据刚刚带你下来的那个人,那个邪道,还想控制我的亲人做坏事。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
“我不信,”曲阑珊却拼命摇头,“萧大哥他待我那么好,怎么会是邪道?宁仙子,你们不要与他为难好不好?”
可任凭她这么哀求,宁远湄都不为所动,俨然一副铁石心肠。可就在曲阑珊万念俱灰时,她们二人却同时感觉到水下的震颤比方才更加剧烈,仿佛有巨人正从海底向上奔跑而来,每踏下一步,就带起一阵飞沙走石,天旋地转。
宁远湄蓦地向下看去,只见无数泛着奇异光彩的水母银须,正自下方地飞快浮上来。原本缠绕在“岛屿”上的那些银丝,正随着上浮快速剥落,而原本被包裹其中的东西,正在水中逐渐显露出来。
她的心重重一颤。
洛明川的傀儡兵团,终于要现出真正面目,并向着海面上方那些看似不堪一击的巨船,露出自己狰狞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