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冰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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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触及水下诸多傀儡的那一刹那,曲阑珊陡然捂住嘴巴, 强迫自己不要惊叫出声来。可此刻内心的极度恐惧, 是根本无法靠双手来遮掩的。

    她看到无数在黑暗中散发银光的东西从下方向自己飘来, 将这片水域都映成了银白色。它们像一朵朵沉在水底的莲花, 正迅速绽放开来, 可莲心深处包裹的, 却不是什么美好之物,而是一个又一个狰狞丑陋的人俑。

    那些人俑像无数裹着绷带的僵尸,原本一动不动,身体僵直, 四肢只随着海水举托而上下浮动,显得极为蠢笨。可随着上方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口哨,它们却纷纷如触电般, 浑身一个激灵, 像突然有了生命, 正在逐渐活过来一样。

    非但如此, 那些原本僵硬的手臂,竟还开始奋力划起水来。坚硬如铁的身躯则如一颗颗出膛的炮弹般,向水面直射去。

    “你在害怕?”就在曲阑珊竭尽全力, 也无法遏制浑身颤抖的时候, 一旁的宁远湄却淡淡开了口:“不要勉强自己。害怕的话,就别看了。闭上眼睛, 全当今天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一语既毕,曲阑珊却没有回应, 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仿佛被摄去了魂魄。非但如此,娇弱身躯还颤抖得更加厉害。宁远湄见她不领情,便也不再多言,双眸只紧紧盯住那些冲上海面的傀儡,开始在心里飞快地计起数来。可数到后来,却发现几乎要以万来计算,不由微微动容。

    “难怪要来这里,因此只有茫茫深海,才能藏得下数量如此巨大的傀儡。”她陷入沉思,“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的?”

    就在宁远湄开始思索养成这些傀儡需要多少日子的时候,一旁的曲阑珊终于开了口,可一开口,却是带着哽咽的浓重颤音:

    “宁……宁仙子,我……我好像看到,那里面有我梵音宗的前辈。”

    “什么前辈?”宁远湄仿佛从乱麻中抓到一根头绪,鼓励她:“姑娘,好好想想,清楚些。”

    “大概……大概在十年前,就是我随兄长一并去潇湘参加折桂会的那一年。”曲阑珊脸色难看得过分,却因为宁远湄的这句鼓励,勉强提起一口气来:

    “从潇湘折返回梵音宗的时候,听人我们家中突然失踪了几个高阶修士,都是长老级别的前辈。兄长发动各界力量去找,可多年来,却音讯全无。想不到…… 竟然是被人利用,做成了傀儡……”

    她这些话的时候,后背一直紧紧贴着脚下蚌贝的坚硬外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如烂泥般滑坐在地。话音未落,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宁远湄这才知道,她怕成这个样子,并非只是因为那些傀儡面目可憎,犹如九幽厉鬼,更是因为见到自家前辈惨死,不禁悲从中来。宁远湄本就容易心软,此刻见曲阑珊如此,自然心生怜惜,便起身走向她,想要给那战栗不已的女孩一点安慰。

    可谁料,宁远湄不为此举还好,一靠近,却触及了曲阑珊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女孩忽然蹲下身子,将脸紧紧埋在臂弯里,崩溃般哀泣道:“他的牵丝也钻进我的身体里了,我……我不想也变成那个样子!宁仙子,求您……求您救救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委实让人看着揪心。而宁远湄知道待会儿如若对战不利,那傀儡师定然会利用曲阑珊,来逼萧紫垣就范。而这种卑劣行径,是自己绝不愿意看到第二次的。

    更何况,身为医修,她从来无法对“救我”二字,无动于衷。

    于是,宁远湄再度动了恻隐之心。虽然明知道剔除牵丝对灵力的耗费巨大,而自己先前因为给月清尘疗伤,已经消耗许多,否则也不会轻易着了洛明川的道,却还是上前将曲阑珊揽进怀中。

    她将手放在女孩受伤最为严重的脖颈处,同时凝神静气,令浓郁木灵气在体外交织成网,尽数汇入伤口之内。在细心地将每一根银丝挑出后,宁远湄拔剑出鞘,将那些害人的傀儡线尽数斩断,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额间细密汗珠悉数抹去,轻声道:“好了,这下,你就再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

    可那个“了”字还没出口,她却骤然停住,再也不出话来。但觉自前胸开始僵硬如石板,竟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符咒,只是会让人在半个时辰内不能动弹,对您绝没有别的伤害。”曲阑珊从她怀中退出,然后死死咬住双唇,对着宁远湄接连鞠了三个躬,起誓道:“对不起,宁仙子,可我不能让你们伤害萧大哥。等来日他脱了险,阑珊甘愿领受一切责罚。可眼下……眼下我一定得去救他。”

    完,她转过身去,拼了命向上游去,清瘦身影很快与那些同样向海面浮去的傀儡群融在一起,叫宁远湄再也辨认不出来。后者心中虽焦急万分,可在符咒未失效前,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不知道上面情况如何了,宁远湄担忧地想着,也不知那傀儡师今日能否做成他想做的事。可转念一想,却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成功,还是失败,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毕竟当务之急,也只能先竭尽全力冲破封印,再作他想。

    可就在这时,她栖身的空蚌却突然剧烈摇晃了几下,仿佛正被什么庞然大物猛然撞击。宁远湄无法移动头颈,只能保持着视线平直,向外看去。却见一只碧绿如翠的巨眼正向内窥探,眼中显而易见,有着拟人化的森冷和愤怒。

    这是本该只有在海深千尺以下,才会出现的巨型海蛟。此刻,它似乎是被底下那大规模傀儡潮的移动惊醒,一时被搞得有些糊涂,这才被迫避到浅水层来。结果等上来才发觉不对,自然很是不爽。

    宁远湄观其神色,似乎正想找一个发泄对象,来发泄心中怒火。而自己正坐着的这个蚌,就恰好在它的攻击范围之内。

    这可,真是巧得很。

    曲阑珊在向海面游去的过程中,接连险些与好几个傀儡铁一般的身躯相撞,直接被其带起的水流甩到一边去。她觉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发甜,甚至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被对萧紫垣的担心,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支配,并不愿意轻易放弃。

    她见硬冲找不到出口,索性闭上眼睛,心念一动,借着周遭气旋震动,奏了一曲琴音。

    曲阑珊在琴技上的造诣颇高,天赋甚至更甚其兄。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达到即便无物,亦可以心驭琴的地步。如今时光飞逝,更已趋于登峰造极。

    如今这琴曲弗一奏起,非但让旁边那些靠哨音指挥的傀儡对她退避三舍,更将上方尖锐的哨声冲散些许。虽不知能否帮到萧紫垣,却也是尽了一份心力。

    见缺口已开,曲阑珊立刻收了琴音,从那道傀儡退避形成的口子飞出。但她留了个心眼,并未立刻飞向龙船,而是先躲在诸船合围形成的阴影处,焦急地望着上方,想寻找萧紫垣和那青衣鬼魅的身影。

    很快,曲阑珊就在那艘被众多船只保护在最中间的船上,看到了一身狼狈的萧紫垣。男子原本穿在身上的绛紫锦袍,已然被空中近乎无处不在的银丝,割出了数道口子。而宽阔额头和下巴处,也多了几道新鲜血痕。

    有血自额间蜿蜒流下,因为没时间擦的缘故,很快糊了满脸,让萧紫垣看起来很是凄惨。

    可让曲阑珊最心惊胆战的,并不仅仅是他脸上时刻冲击人视觉的鲜血。而是那些锋利如刀刃,又在洛明川控制下灵巧如针线的牵丝,已经快要将萧紫垣最后的退路彻底封死。

    有银丝从左侧射来,直奔他左眼而去,萧紫垣便向右侧身躲过;有银丝从正前方来,意在射穿他的头颅,萧紫垣便腰一挺,直直向后倒去,有点笨拙地在地上了个滚,恰好将那要命线避了过去。

    又有几道银丝接连从下方扫来,似乎想直接斩断他双足。他便只得手一撑,再度纵身跃起,一下更甚一下,越跳越快。偏生那刁钻银丝也越来越快,每次都擦着他靴底而过,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萧紫垣。

    几个弹指之间,他已不知翻转挪腾了多少次,每次都是堪堪避过要命杀招,至于其他部位,实在无力顾及。于是很快,又在身上添了大大几十道伤口。

    曲阑珊看得心焦,可那鬼魅没有动用哨音,自己根本无法用琴音相助。可就在这时,她的耳朵却很快从周遭嘈杂声中,捕捉到几声不和谐的杂音。

    “叮当”“叮当”

    音修的耳力极好,故而曲阑珊很快循音找到了杂音来源。可一看之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在每根银丝上,都挂有一个的金铃铛,每当萧紫垣的身体因躲闪不及而触及银丝时,铃铛都会因为震颤而发出清脆响声。当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的时候,就宛如,奏起了一支记录了萧紫垣死亡过程的华美乐曲。

    竟有人喜欢听这样的死亡之音。

    他是有多恨萧大哥?

    想到这,曲阑珊再度扭头去看萧紫垣的状况,却发现他现在正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头歪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却分毫动弹不得。因为只要一动,就会触及周围不知何时,已如蛛网般连成一片的银丝。这细密蛛网将他牢牢裹在当中,即便此刻插上一双翅膀,也在劫难逃。

    看到这,虽不知萧紫垣表情如何,曲阑珊清澈的双眸中却已然蓄满了泪水。她下定决心,今日无论是生是死,都要跟萧紫垣在一起。于是,便站直了身子,算从藏身处走出去。

    可曲阑珊刚迈出一步,却忽见有一丝极惊喜的笑容,从萧紫垣嘴角绽放开来。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可随即,却忍着银丝割在脸上的痛楚,拼命摇了摇头,似乎在禁止她靠近。

    曲阑珊迈出的脚步在空中犹豫一瞬,不知该不该落下。可紧接着,她却听到几道破空声同时响起,瞳孔不禁一缩,右眼皮狂跳起来。

    她看到,空中有三根挂着金色铃的银丝,正从三个不同方向,飞快地射向位于甲板正中央动弹不得的萧紫垣,似乎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胸膛,带走他的灵魂。而对方闭上眼睛,唇畔那抹笑意却还在,似乎已然放弃了挣扎。

    “不要!”

    曲阑珊惊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下意识闭上眼睛,感觉泪水汹涌而下。可预料中丝线刺破血肉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

    女孩强忍着恐惧,勉强睁开眼睛。

    视线之内,在那船板中央,那身破烂不堪的蟒袍已被人扔在一旁。萧紫垣仅着洁白内衫,虽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却借抓着三颗金铃,将上一刻射向自己的三根银丝紧紧握在了手中,目光犀利而深冷,像漂浮着冰川的海。

    那简直,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别来无恙,洛公子。”那男人冲下方一艘船扬声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