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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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烈的撞门声一阵高过一阵,外面迅速蔓延的炼狱之火也已然烧到庙门, 从破庙本就四处漏风的缝隙中硬闯进来, 将洛明川身上衣料燎着了好几处。可于一片火光中, 洛明川却分明看见, 在那个角落的最深处, 有什么东西蜷缩成一团, 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像是,那丫头尚未散尽的生魂!

    洛明川咬紧牙关,扶着剑站起身来,向那角落踉跄着行了几步。待行近了, 果然见有个浑身近乎透明的女孩,正紧紧缩在角落里,双臂环抱着腿, 将头深埋在臂弯之间, 身子痉挛般不住颤抖。

    洛明川实在力竭, 一个没撑住, 竟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索性膝行向前,哀哀唤道:“慕姑娘, 慕姑娘!碧螺!碧螺!”

    似乎是“碧螺”二字唤醒了少女一丝的残存神智, 她慢慢抬起头来,可眼神却空洞至极, 一如门外那些挥刀砍向同伴的骷髅,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眼看着碧螺的生魂自脚踝处向上, 开始一点点消散在火中,洛明川明了,这是她此刻心中已无分毫求生欲望的表现,忙连声道:“别走,别走。还记得吗,你之前过,你若死了,你姐姐会很伤心的。你舍得让她伤心吗?”

    少女的眼睛仍旧空洞无光,可最后这句话,却仿佛将什么让她痛苦不堪的回忆唤醒了。她立刻捂住耳朵,身子缩得更紧,想要再度将头埋入臂弯之中。

    洛明川曾听过,枉死之人若阳寿未尽,可趁其生魂未散之时,将其魂魄收入一至刚刚点燃的长生灯烛中,放入佛门净地供养,期间绝不能让火熄灭。待七七四十九天后,寻一阳气最旺之地,将灯烛放在保存完好的尸身旁,就有机会使那离体的生魂,再度回归躯体之中。虽然碧螺的躯体已不复存在,可若将其魂魄交还慕家,凭他们的本事,即便重新给碧螺造一副身体,亦非难事。可若她此刻拒绝听自己话,待生魂消散,世上就再无任何办法帮她重返阳间了。

    周遭火势越来越旺,很快燃着了草垛,带起滚滚黑烟,熏得庙里愈发呛人。洛明川触碰不到她,却眼见其生魂快要散至膝弯,耳闻外面鬼兵即将把门撞破,再度闯进庙来,自然心急如焚。忙先从灵戒中取出一支长生烛搁在旁边,又拿出一个桃木面具扣在脸上,竭力高声道:

    “你还记得我吗?在凝碧宫,折桂会,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不是觉得我的不对吗?不是想证明给我看,你姐姐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吗?走,告诉我她在哪,我带你去找她,你来证明给我看啊!”

    他兵行险招,本是情急之下出的下策,却不料真起了作用。女孩再度抬起头来,眼神虽不再空洞,表情却痛苦不堪,像个被人丢弃后,已然从内里开始腐烂的破布娃娃。

    “是你。你还是来……看我的笑话了。”她泪水终于决堤,却仍旧将自己环得紧紧的,声音细哑得像奶水不足的猫,“你知道吗?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是对的。原来就连我阿姊……也一直觉得我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她……她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果…… 没有我,娘也不会死。我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麻烦。她早就烦透了我整天跟在她身边……还,让我滚得越远越好……她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可我……我也不想是个人人厌弃的废物。你……是不是连我活在世上这件事……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是不是……是不是从我一出生开始,我父亲……就该把我丢到荷塘里溺死。没有人……没有人会给我埋女儿红,他们都……她讨厌我…… ”

    她嗓子彻底哑了,再也不下去。洛明川也不想让她再下去,只伸手将之虚虚揽住,然后将点燃的灯烛贴近这团快要散尽的生魂。可不知为何,烛火一靠近就熄灭了,他试了几次都没用。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令人耳膜发痛的巨响,那扇本就破败不堪的庙门,终于被骷髅兵撞破了。

    洛明川扭过头去,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源源不断冲进来的鬼兵,右手握紧配剑,左手则用特制的锁魂链一捞,将那团生魂卷起,而后紧揽在自己怀中。他感觉怀里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随时可能彻底消散,而那些鬼兵已然冲至近前。

    男子口中发出一声尖促长啸,靠自身灵力凝出了一个又一个咆哮旋转的水龙卷,而后竭力推向那些骷髅白骨。虽将部分鬼兵冲得东倒西歪,可还是有更多鬼族踏着同伴尸体涌上前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完一样。他不断重复着挥剑,砍下,抬起,再挥剑的动作,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包围圈越来越,甚至被再度逼向先前那个角落。

    洛明川心里清楚,若是援兵再不到,这就是濒死困兽的最后一斗,而这座熊熊燃烧的破庙,就会成为自己跟碧螺的葬身之地。

    如果我足够强,如果我的修为再高一些,如果我是洛明澈……我就能救下怀里的这个人。

    可是没有如果。

    所以,对不起。

    传中的天神,如果你真的存在,我愿意献上一切,只求你赐予我,足以救赎自身的力量。

    眼看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洛明川缓缓闭上眼睛,用后背对着即将刺穿身体的利刃和獠牙,却将怀中那团生魂护得密不透风。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洛明川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后鬼兵皆被定在原地,手中尖刀离自己身体只有几寸。而更奇异的是,连庙内那些从炼狱烧出来的火,也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形态顿在空中,似乎被某种力量完全困住。

    他艰难地自刀丛中转过身去,却见远处一人踏着火光走来,身侧的空间却被完全扭曲了。洛明川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畏惧,却不知是敌是友。

    很快,那人就走到他面前,站定了。

    “你是,”洛明川的声音因先前吸入了太多浓烟,而变得嘶哑难听,连开口都是困难,只吐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字:“神?”

    “不。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神了。” 那人淡淡道:“是你将我引来的。我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不管你是什么,我要力量。”洛明川微微颤抖,嘶声道:“我要比洛明澈更强大的力量,现在就要,你能给我吗?”

    “不是我给你,是你,给你自己。”那人透过破庙残破的窗户纸,看了眼外界天色,又将视线移到男子身上,话中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我不能逗留太久,待我走后,下一刻,这些刀刃便会重新落到你的身上。但你怀里这魂,实在很有趣。她身中万鬼劫,本就半人半鬼,此刻人魂已然消散,只剩了半截鬼魂,复生已是无望。但你若想将她以鬼族形态唤醒,我倒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洛明川立刻追问道:“什么办法?”

    “力量,办法,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想得到,就得付出代价。”那人语调依旧淡淡的,“洛公子,你可知道,何为断情绝念,何为无情道吗?”

    “你想让我修无情道?”洛明川立刻反应过来。他迟疑了片刻,直到瞧见对面那人眉梢间染了分不耐,才再度开口。可出来的话,却冷酷到让任何一个听到的正常人,都会觉得心惊胆寒:“我知道,有一种修无情道的人,会在入道门前,将自己在俗世的亲人亲手杀光。我父亲和二弟太强,我暂时杀不了,妹妹已经嫁人,不算我们家的人了。这样吧,我的结发妻子尚在人世,最近刚刚怀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就用这两条命,来作为修无情道的投名状吧。”

    那人顿了一瞬,突然失笑:“你还真是没心肝啊。”

    洛明川抹掉唇边鲜血,浓眉紧紧蹙起,极警惕地看着他:“你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做吗?”

    “希望倒谈不上,”那人平静道,可语调中,却似乎多出了一丝玩味,“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也没什么稀罕的。比较稀罕的是,他们犹豫,是下不了手,你犹豫,却是在挑拣该杀谁,这倒有些意思。”

    “你先救我们出去,”洛明川坚持道:“出去之后,我立刻回家,去完成那件事。从此以后,我就与洛家再无关系了,任你怎么样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却突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已不在原本那间着火的破庙之中。洛明川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在水一方喧嚣的庭院中,可来往间行色匆匆的下人,却根本看不到他,就好像他跟碧螺一样,也成了个孤魂野鬼。

    感觉怀中魂的分量越发轻了,洛明川扫视一周,焦急地想要去寻父亲的身影,想请他帮忙想个办法救一救碧螺。可就在这时,却听到远方空中,正隐约传来阵阵轰鸣雷声。

    洛明川身形立刻顿住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何人在渡劫。而与此同时,有过路女侍的谈笑声,随风飘进他的耳朵里:

    “看,那就是渡大乘期的雷劫云。咱们家二公子真厉害,才那么年轻,这就要跻身修真界顶尖大能的行列了!”

    “就是,二公子最厉害了。听咱们家主先前属意的,是让大公子作在水一方未来的家主,可大公子如今不过堪堪入了洞虚期,才能也很是平庸,他怎么能跟二公子相比呢?”

    “唉,听大公子已经办砸了好几回家主交代的重要差事,只怕家主现在心里,已经对这个大儿子失望透顶了呢。”

    直到那声音飘远了,洛明川还在原地失了魂般站着。

    父亲,您真的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吗?

    “若不想内心时刻处于炼狱油锅的煎熬之中,从心,亦或从理,你就总得选一个。且一旦选定了,就不要再改变。”先前那个魔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语调不急不缓,可听在洛明川耳中,却如同鼓点急促的催命曲,“我既然有办法将你带来,自然有办法,再将你带回去。洛公子,谎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从不谎。”洛明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你第一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穷极一生,也难以分清是非对错吗?是因为他们判断对错的标准,总是在变。一会儿是天理,一会儿是人欲,对别人是天理,对自己是人欲,如此这般搅作一团,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

    洛明川沉默不语。

    那人便继续道:“其实,你比你弟弟强,至少你知道,接受自己家族安排的婚姻,从道理上来是对的。既然是对的,自然要顺从,不能有丝毫违逆。可他却总是在犹豫不决,不想伤这个,不想伤那个,最重要的是,不想伤了自己,不想违心去听从别人的安排。可到头来,不仅自己时时煎熬,还将那些不想伤的人,全都伤了一个遍。”

    洛明川闭上眼睛:“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那人淡淡道,“你只需要知道,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一滴泪无声落地,洛明川终于缓缓点头,答道:“好。”

    当亲眼看到冲天火光,在住了多年的卧房里烧起来,而那温柔女子贯来和顺的眉眼间,也终于被火,染上了浓墨重彩的惊慌失措时,洛明川也在想,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与里面这个女子,仍旧没什么话讲。可为什么当年,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她结了道侣呢?

    竟只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吗?

    自己,真的比蘅芜强吗?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自那日起,世上再无洛家大公子,却多出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傀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