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情未了

A+A-

    “好啊,你还敢谈当年?”玉虚给他一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容易压下去的肝火又腾了上来, 高声道:“贫道还怕你避之不及。正好, 你要论当年,贫道便与你论一论当年!当年你虽是散修, 好歹也算作正道,却竟勾结魔尊沧玦,接连将我茅山宗三位长老毙于刀下,后又杀伤我茅山弟子数百人!若非乐平君及时赶到,怕是连贫道也要死于裂魄刀下,刀煞,你是也不是?!”

    他这话时,形容已十分狼狈。本就刚从水中出来, 是一只十足的落汤鸡, 原本整齐结好的发髻也歪了, 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愈发显得灰头土脸。除了动用灵力将衣服烘干外,还要运足气力与荒炎对骂,实在太难为他老人家。已有离得近的茅山弟子箭步冲上前来,一个劲儿给他拍背顺气, 边拍边絮叨道:“您老人家消消气,把身子气坏了可不值当。”

    “咳, 咳咳咳。”玉虚边咳边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再战, 叫他不必多管。

    月清尘往下瞧着这一幕,觉得玉虚道长“老当益壮”的名头的确不是虚的,可瞧着瞧着,却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他抬眼在那片茅山道士中间环视一周,还特别留意了怀远身边,却并未找到那破烂道人。

    他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莫非春,没有像长夜的那样,如期回到茅山吗?

    “是,那又如何?”另一头,荒炎大剌剌承认,随即却反问道:“但是你们茅山那厮先动的手,他辱骂于我在先,还杀了我的人,难道我不该还手?还是,一旦沦落为你们眼中的邪道,就不能反击,只能乖乖任人宰割?”

    “跟那道士废话什么?”兰若在旁冷冷横了他一眼,“杀了便是。”

    “杀他容易,可这厮最喜欢讲道理和以德服人,”荒炎哄她,“咱们就跟他讲道理,非叫他心服口服不可。”

    兰若看他的眼神顿时更冷了几分,并以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嫌弃。她瞧着荒炎唇畔那点不怀好意的笑,突然将头偏到一边,低声道:“沧玦不是好惹的,但凡主动接近你,必有所图,你干嘛要跟他勾结?”

    “我没跟他勾结。”荒炎登时解释道,“不过是一起吃酒肉的朋友。那日你走之后,我心中苦闷,自然要找个地方借酒浇愁。漠北部分是沧玦的地盘,他出现在那里,也不为奇。我看他豪爽对路,便是魔身,又能怎样?便约定不醉不归,一起喝了个痛快,还把修真界那些老顽固挨个痛骂了一顿。可谁知道,这一幕不知给哪个下作厮看了去,竟将茅山宗的道士引了来。还死了我的米,这让我怎能忍得下去?”

    兰若奇道:“米是谁?”

    刀煞愤愤道:“我养的一头雪狼,快十岁了,我亲自用牛乳喂大的!”

    兰若突然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媚意天成:“你他杀了你的人,就是指这匹狼?”

    “为何不算,他常年跟在我身边,都快能化形了。”荒炎挑了挑眉,“怎么,莫非连你也觉得,妖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兰若轻轻摇头,“只是觉得,脱去那层臭皮囊后,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你一次。”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老者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等着吧。咱们,来日方长。”

    “来不及了,”少女仰头看他,音调冷冽,如降凛冬,“这具身体的主人就要醒来,我的残魂很快就会消散。你让开,先让我去杀了玉虚。唯有如此,才算不枉此行。”

    语毕,兰若抬步欲行,可荒炎却先她一步,拦在面前。

    “怎么?”女子凌厉望向他的眼睛,“你想让我带着遗恨去投胎吗?”

    “投胎?投胎便要过忘川,饮孟婆汤,”荒炎语中竟带有几分凄凉,“你好狠的心,就不怕来世我找不到你了吗?”

    断肠夫人一怔,却很快偏过头去,口中仍催促道:“让开。”

    荒炎不让,非但不让,还又上前了一步,语调却忽转凝重:“兰若,你知道我为何能寻得机会重返人间吗?”

    女子见他还胡搅蛮缠起来了,再度仰头怒瞪荒炎一眼,冷冷道:“你我又不是一对,你为何重生,关我何事?”

    “哟,你还会学我话了,”荒炎笑嘻嘻道,语中忽然带了一股不出的亲昵劲儿,“玉虚老儿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他。你不想知道,我却偏偏要告诉你。听好,老朽我之所以能重来这世间走上一遭,是因为苏羲和。”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是因为知道曾身为鬼后的兰若,一定会对这名字有所触动。果不其,一听到这三个字,女子的眸色顿时暗了下来,重复道:“苏羲和?”

    “不错,”荒炎坦然望她,“兰若,你恨她吗?”

    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记得当年那个被后世称为断肠夫人的女子,毕竟是死于苏羲和的浮生琴下,若她恨,也是自然。他没法叫她不恨,只是想把兰若的注意力从玉虚身上转移开来。

    自然,荒炎并非对玉虚有什么感情,只是不想给君长夜添麻烦罢了。若兰若在此大开杀戒,月清尘不可能仍如现在般坐视不理,届时君长夜若要维护自己,则他们二人必有反目可能。

    君长夜有多喜欢月清尘,荒炎是一路瞧在眼里的。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甚至看到了一丝修成正果的曙光,绝不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恨?”兰若却觉得他这样问话奇怪得很,斩钉截铁道:“我为何要恨她?我败给她,是我技不如人。若当年我炼出了五毒心,将爱恨怨哀尽数摒弃,那肝肠寸断的便是苏羲和,而不是我了。”

    “五毒心?”荒炎眯了眯眼,状似无意般问道:“什么是五毒心?是谁告诉你,该去炼五毒心的?”

    正在不远处俯身救扶伤者的宁远湄也支起耳朵,想听鬼后如何作答。因为她曾在洛明川处有所耳闻,螺儿做下无数恶事,也是为了炼成这种名唤五毒心的东西。

    兰若不欲多答,只言简意赅道:“一个自称从天界来的男子。我最后问一次,荒炎,你让是不让?”

    “你要过去可以,”荒炎同样言简意赅,“从我身上踩过去。”

    女子定定望向他,嘴唇几乎抿成一道线,却不话。她不话,荒炎也不,二人就这样无声对峙,可身上压抑不住的激荡灵气与鬼气,却将周遭池塘中水震得翻腾不休。

    先前刹罗从黄泉下带来的那些厉鬼在天心月轮照耀下,本就奄奄一息。此刻又被滔天灵力所激,更是纷纷躲在荷叶下面,不敢冒头。朔风却呜呜作响,叫人如闻鬼泣。

    若刚相认时,他们之间还因有未了的余情,而剩点温情在。那此刻,二人周边的气氛却全然僵了下来,仿佛各怀鬼胎,心中皆有暗流涌动。

    恍惚中,兰若觉得有点熟悉,仔细一想,这分明与当年他们分手前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果然,当年谈不拢的,如今还是一样。她跟他,注定不可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想不到回来走一遭,还能看到你有为旁人这么卖命的时候。”她突然启唇讥讽道,“只可惜,到头来,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他们何时将你当过自己人?”

    “夫人此话差矣。”还未等荒炎开口,却有另一道男声率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有些虚弱,显得中气不足,“佛曰,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但凡刀煞有悔改之心,我佛慈悲,绝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兰若瞥了不远处那话的僧人一眼,唇角讥诮意味更浓:“佛?”

    在水的另一边,因为天心月轮在空中绽放的光芒太过灼烈,根本没人能靠近三步以内。无妄便只能孤零零站在那一轮耀目月光下,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势。可话时却一针见血,叫人根本听不出,他是个几乎被天心月轮吸尽了精气的将死之人。

    “佛门将贪嗔痴慢疑,五种该被戒除的欲望,合称为五毒心。”无妄继续道,“若集齐五毒,以阴火炼制七七四十九天,将之凝练成一颗至苦至痛之心,再把此心没入体内,替代原本尚存部分软弱良善的本心,它就会将原本属于宿主的情感尽数吸纳。以此心驭起澜,奏出的乐曲自会怨毒无比,且驭器者不会遭受反噬,因为全部反噬,亦会被此心一并吞噬。阿弥陀佛,夫人,不知自称来自天界的那个男子,是否也作此等解释?”

    他此言一出,兰若面色登时微变。荒炎一瞧她这般模样,便知那和尚显然是中了,不由嗤笑道:“可笑,怎会有人蠢到相信这等荒谬之言?”

    可话音刚落,他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知兰若已全然相信了那番辞,自己竟还这等混账话,岂不是给二人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更添一道裂痕?真是该死。

    荒炎不敢看兰若什么反应,仍旧目视前方,只见僧人那副树皮般干瘪的面皮上,浮现出近乎宽容的笑意。

    “刀煞作此感想,定是有福之人。这固然很好,可也要试着去接受,红尘生者千千万,自会有人与你不同。”

    到这,无妄捂着胸口缓息片刻,又道:

    “寻常人或许都不会理解,为何有人会想要脱去本属于自己的感情。可据贫僧所知,前在来礼佛的人中,这样的施主不在少数。多数是永别亲友,痛失挚爱,感情如山般积压在心,化作痛楚,日日灼烧肺腑,苦不堪言。因此,才会迫切想要摆脱。”

    听到这,荒炎下意识看了君长夜一眼,又移回到兰若身上,只听女子冷冷道:“和尚也谈情吗?你懂什么?”

    这话时,兰若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向荒炎身后移了几步,将半个身子藏在男子高大身躯在水面投下的阴影中。

    可即便如此,她仍自觉被那轮月色炙烤得过分,如在地府油锅中煎熬,魂魄甚至快要彻底化在白光之中了。

    “贫僧本以为看破红尘,无欲无求,才是修行者追求的正道。可后来为一人动了心弦,她却不在了。”无妄追忆般道,“我想忘了她,恨不得将心肝肺全部掏出来洗刷一遍,将其中关于她的回忆尽数抹杀。可后来却发现,无论如何割舍不得。她就是我,忘了她,就是杀了我自己。

    “因为她,我一度陷入苦海,至今仍未走出。可我从不后悔遇见良宵。情之一字,能杀人,却也最动人。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夫人,您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