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亲者痛
当他到“情之所钟”四个字的时候,兰若神思恍惚一瞬, 仿佛又看到幺子无邪的童颜。
当年她在一时赌气答应嫁给冥主, 并随这看似风度翩翩的男子回到鬼族后, 才隐约知晓他对于发动“百鬼乱世”早有谋划。而他之所以求娶自己,不过是看上了她司花使的身份, 和天生的通灵凤髓之体。
在看破这一层后, 兰若自然不甘心成为二族交战的牺牲品。她想伺机从幽冥底逃脱,回去给师门报信,奈何冥主早就有所防备,一见苗头不对,将兰若囚禁在无涯之地,直到她被造成彻彻底底的鬼族之身,才放她走出三十三重幽冥境。
可彼时, 兰若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浑身灵气被鬼界吸噬殆尽, 再没办法回到浣花宫去。她曾想尝试着回去,却不及靠近,便被护宫大阵逼得踉跄后退。兰若在阵外跪了三日三夜,宫内却无人再肯认她。甚至曾经最亲密的师妹顾惜沉, 还捧了宫中至宝浣花剑出来,奉师父之命,要清理门户。
师妹流着泪没有下杀手, 只叫兰若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可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成了师门的弃人。
也就是在这时,兰若得知了荒炎的死讯。他们他勾结魔族,实在丧心病狂。茅山宗主好心规劝,他非但不听,还一怒之下连杀数百修士,引鲜血染红了整片灞河水。
如此恶人,岂非死有余辜?死在乐平君剑下还便宜了他,按理,就该五马分尸,让这畜生不如的魔头魂飞魄散,连黄泉都不得下。
这样看来,她与他倒还有些默契,虽阴阳两隔,却实在同病相怜。
若沦落黑暗并非出自本愿,即便非我族类,其心就必异吗?若是有心想要拥抱光明,却只能再度重重被推回黑暗中吗?
荒唐!
兰若自然是恨的,恨得在回到无涯之地后,便将那些孽种一个接一个,全都掐死了。冥主是不过问这些的,反正他身边还有许多鬼族女子。她们虎视眈眈,都争着抢着想将兰若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有人将鬼后的心狠手辣告诉冥主,他却将那告密者锤杀于庭前,对于兰若的所作所为,倒只是冷眼看着,非但不动怒,反倒觉得有些意思。
虎毒尚不食子,她一食就是几个。如此狠毒的女人,岂不正是炼就无双鬼器的最好人选?
兰若恨透了鬼族的一切,最恨的自是冥主,恨不得生啖其肉,却苦于自身修为不够,根本杀不了那鬼界至尊。
可她很快等来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还是冥主亲自带给她的。
他将鬼族至高秘法赠给了她。
这是主动示好也好,表达信任也罢,但无论是什么,兰若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一点,那就是何时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若她真按秘法炼成了那方鬼器,世上便再无人能欺她辱她。
可这邪法非但损人心性,还毁人心智,兰若长久沉迷其中,便时常浑浑噩噩,只偶尔清醒。冥主虽知她对自己早有杀心,可浣花宫女弟子都生得美,兰若更是其中翘楚,天然生得双细长凤眸,眼尾尖尖上扬,末端挑出一颗嫣红泪痣,略一回眸便是风情万种。不发疯安静待着的时候,总能自成一段好风流。
他看着那张脸,便总也不舍得杀她。
很快,就在起澜埙炼成之时,兰若又生下一个孩子。
便是炎儿。
那孩子天生得了一双鹿眼,看人时纯澈无辜,生下来就不哭也不闹,脸粉嘟嘟的,竟像极了母亲。当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挣扎着爬起来的女子时,兰若伸向他细嫩脖颈的手便颤抖了,随后竟转而将孩子抱进怀里,笨拙地哄起来。
孩子便恬静地笑。
这是兰若第一次有为人母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是和她同出一脉的血缘。纵然她彼时已动用起澜之力,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可内心深处的一方空缺,却因这孩子的来临而得到全然填补。
他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没人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他永不会抛下她。
可玉虚这卑鄙人,却趁兰若外出对战之时,将她藏得好好的炎儿偷走了。
她跌跌撞撞一路闯进茅山,却只从后山寻得一处新坟。坟里那具身体的,冰凉的,不复以往温热柔软,兰若将他心地抱出来,从那座同样的坟包里。孩子额头贴着她的,脸上啪嗒啪嗒落着泪,从眼窝一直流到下巴凹陷处,倒像那泪是他流的。
仿佛连他也懂得伤心,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娘亲而伤心。
而那时的失措刻骨铭心,哪怕时至今日,仍未消解分毫。
兰若在荒炎身后,缓缓抱着膝滑坐下去,等荒炎察觉到时,女子已近乎完全坐在水中了,混着泥的血水沾满裙裾,将布料拧成一条一条,显得脏污不堪。
可她向来最爱干净。
于是男子回身抬臂,将兰若强行托架起来,女子却软得像没骨头,似乎只想就此沉入水中。荒炎索性将她拎起来,一把扛上肩头,兰若这才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咪,开始拼命咬他他,口中含糊叫着:“放开我!”
“我不放。”荒炎任她,很快感觉前胸湿了一片,便道:“喂,你哭什么?”
兰若红着眼睛仰着头,尽力不去看他,可声音却出卖了她。她分明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荒炎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到近乎呢喃,同时声抱怨道:“还会有的。再,跟旁人的鬼崽子,有什么好?”
“不,”女子垂眸瞧他一眼,却固执摇头,“你不懂,他是唯一肯与我相依为命的人。”
荒炎语气便郑重起来:“胡,兰若,你还有我。”
女子沉默一瞬,随即却挣扎得更加剧烈。荒炎本不想躲,奈何脸上很快挂了彩,只得伸手暂且固定住她乱蹬的双腿,却立刻挨了兰若一记手肘,同时听她骂道:“你怎么不早点来?旁人要杀你,你不会躲吗?等真成了死鬼,竟也不到幽冥来?你总不来,谁还会等你那么久?”
“我也想躲,”荒炎眼神飘忽起来,“可你也知道,有些事,是无论如何躲不得的。”
是的,当年为那老道士骂得太难听,也为心爱灵兽被杀,他在漠北因难抑愤恨而杀了茅山宗的第一个人时,也曾想过要躲。可没等荒炎向北行过多少里,与那老道士同来的其余几人便寻到了他。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异口同声要他偿命。
荒炎本想使个遁地术遁了算了,可当另一人被掷到面前,他才恍觉,谁都没想跟他就这么算了。
荒炎看到先前来投奔自己的那貌美花魁嘴角淌血,双目无神,就这么在他面前断了气,而那些卫道士的理由,理由竟是跟与妖魔交欢,不知检点。
可她不过是在荒炎跟沧玦在酒馆吃酒时,陪了两杯酒。
于是以煞为号的刀客一怒之下,将那几人也尽数杀了。过程中逃了一个,他杀红了眼要去追,却给背后伸来的一只手牢牢按在原地。
“你杀了茅山的人,”沧玦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天涯海角都会寻你报仇,不死不休。随我去万古如斯吧,我许你右使之位,宫中魔兵供你随意调遣。你大可带他们上茅山,将那些看不顺眼的都杀了,以本尊的名义,无魔敢有意见。”
“这话你若早一天,我便跟你回去了。”荒炎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他的手,“我定要去讨个法。可荒炎就是荒炎,不是别的什么身份。还有,我不是魔,也不会勾结魔族,这点永不会变。”
“是么?看来我又要重新找能一起喝酒的人了。”大魔轻叹一声,“放心,我会找人给你收尸的。”
荒炎咧了咧嘴,转身便走,按照计划的那样,直奔南边的昆梧山而去。他要在天下人面前,逼茅山宗给出一个交代。
可他至死也没能跨过北疆的那条灞河。
荒炎正深陷回忆之中,甚至没注意到肩上的兰若已然安静下来。可耳边忽闻风声大作,他从过去转醒,却发觉自己已被无形的风网围在中央。
外围风至柔,已将歪七斜八的草木尽数扶正。内里风却至刚,即便荒炎手握裂魄,也绝无可能从中逃脱。
世人修道,皆习运风之术。可视御风为常道的,可信手拈来的,却只有如今执掌昆梧的那位掌门。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掌门师兄!”
“刀煞,见了叶掌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荒炎仰头望去,只见来者一身玄苍衣冠,神情肃然,模样如同模子里刻出来的心系苍生。他落到风网之外,向里面的人颔了颔首。荒炎将兰若放下来,几步行至网的边缘。
“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人。”他的语调越来越高,到了最后,根本近乎在喊:“你们为何要牵连旁人?就因为跟我荒炎扯上干系,你们便要杀她?可笑,我不服,我到死都不服。”
“刀煞,随本君回昆梧去。”那掌门沉声道,“本君来给你一个解释,但你在外面,总会有人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