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九头蛇(上)
“你以为, 我会感兴趣。”君长夜仍旧将手撑在额边,听她这般道,仅是将唇勾起了一抹弧度,
冷冷的,没什么温度,话语直截了当,其中带点费解:“纱缦华,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愿意相信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你的父尊, 是个什么样的魔吗?”纱缦华分明面色苍白,却还是微笑起来。她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
却还是强撑着道:
“如今我愿意告诉你, 尊上,你却不敢听吗?反正此处没有旁人, 凭你的本事, 莫非还要担心我跑了不成?若你要杀我,
听完再动手,也并不会迟上多少。可若你此刻不听,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别的族人, 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君长夜歪头想了想, 似乎觉得她得有些道理,于是一扬手, 竟还真隔空解开那锁扣,将纱缦华放了下来,
然后冲其勾了勾手指,淡淡道:“你来,给我听。”
女子俯在原地缓了片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随即慢慢扶着一旁以莲花座托着烛火燃烧的灯柱站起身来,逐步踏上孤星阁内通往七煞尊座的层层石阶。
迈过倒数第二层后,她在君长夜身边半跪下来,然后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望向座上那个男子。同顾惜沉和兰若一样,纱缦华也拥有一双很美的眼眸,只要她想,就可以既显得销魂,又显得无辜而可怜。每当纱缦华凝神注视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眸内都仿佛生出了两道银钩,让被注视的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纱缦华与君长夜久久对视时,君长夜才发现,原来她今日是着了妆的,精巧的流苏耳环与眉尾勾勒的黛色波浪,将女子整个上半张脸都衬托得妩媚又轻盈,而下巴尖上方抿了胭脂的嫣红唇瓣,更是面前这副殊美容颜之间,最为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
在魔族的这些年来,君长夜的心念全被绝尘雪峰上的那一个人占据,以至于每日所想,都是未来一旦与月清尘重逢,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他没心思去管旁人的事情,更忽视了身边人的变化,是以心中对纱缦华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潇湘古战场境里那个古怪却聪慧的少女模样,却直到这时才蓦然发觉,原来她也早就长到可以为人妇,为人母的年纪了。
他早就知道,可终于在此刻,才终于琢磨出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先前君长夜看似与纱缦华纠缠不清,对她偶有的过界与试探佯作不知,还允许她总伴在身边,认可她以魔族圣女的身份与他继续并肩作战,原因其实复杂。
若认真算起来,大概有一半是出于想要报恩的心念,报当年他被月清尘废了修为之后,她愿意将他救回魔域,并给他一个容身之所的恩情;而另一半,纱缦华是个很好的帮手,在站上魔界顶端之前,她能利用圣女这个身份,给君长夜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在成为魔尊之后,他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和祸端,她都能及时发现,并替他处理得妥妥当当,周周全全。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君长夜能有今日,她是无可非议的,第一功臣。
座上魔尊忽然伸出手,轻轻抬起纱缦华的下巴,看女子低下头,将那双美目隐于低垂眼睫留下的一片阴影后。他看得仔细,仿佛想将她此刻的模样,永远印刻在脑海中。
君长夜忽然就叹了口气,道:“何至于此?”
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纱缦华倏尔抬起脸,伸手虚虚握住他托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她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忽然觉得不太妥当,便微微启唇,转而回答了君长夜最初的那个问题。
“飞贞去潇湘,是为凝碧宫而去的。”她合上双眸,将侧脸温柔地贴在那人手掌间,摆出一副俨然讨好的姿态,显得谦卑又乖巧,“长夜,你之前只知道凝碧宫能为我们所用,知道如今的凝碧宫主肯听我的话。可你是不是从没分出心神去细想过,像景昭那样看似光明磊落的人,为何会甘愿听从魔族的摆布呢?”
男子声音自前方沉沉传来,仿佛也觉得费解:“你,这是为何呢?”
“因为一个秘密,因为他要与魔族,保守一个共同的秘密。”纱缦华柔声道,而在君长夜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天真而残忍,“因为当年的景家家主,也是景昭的父亲景穆,在魔族犯了错。那个错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一旦被沧玦尊上拿捏在手中,他就慌了神。甚至不等尊上开口,他就忙不迭地主动赌咒发誓,只要尊上不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旁人,他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供魔族差遣,而这个誓言,甚至可以延及子子孙孙。”
“哦?”君长夜来了兴致:“你可知,是什么秘密?”
“关于这个秘密,缦华的确略知一二。”纱缦华轻轻点头,洁白面颊开始有意无意地,摩擦过他的掌心,“尊上可知,魔尊沧玦曾因刀煞死于乐平君剑下这件事,与整个潇湘洛氏结下了仇怨?可那个时候,百鬼乱世尚未开始,他犯不着为此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但到了后期,情况却大不相同。
那个时候,有一阵子,琴圣忽然不知所踪,那个时候,也是妖魔鬼三族联盟的力量达到最为鼎盛的时候,在一次战败之后,乐平君和景穆都被魔尊沧玦抓来万古如斯。你父尊要给刀煞前辈报仇,自然要先杀乐平君,后杀茅山宗的玉虚,以儆效尤。可若只单单是杀了,却又实在没趣。正巧景穆那个老东西也在,其实只需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将潇湘的凝碧宫,开辟成我族留在修真界后方的大本营。尊上,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他,可对君长夜而言,答案根本呼之欲出。
他几乎不假思索,随口便答道:
“让景穆的手上,沾满乐平君的鲜血。”
纱缦华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却还是掩唇一笑,赞叹道:“长夜,你果然是魔尊沧玦的儿子。乐平君是个硬骨头,景穆却是个软的,若给处两条路,一生一死,让来选,自然要先选择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所谓兄弟义气,亲家之谊,在这种时间,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东西。”
“这样来,洛明澈的父亲,竟是被景昭之父亲手所杀?”君长夜饶有兴味般笑了笑,“这关系倒有趣,下去。”
于是纱缦华便接着道:“我听兄长,景穆在杀死乐平君后,将之抛尸荒野,让狼来叼,鹰来啄,是以死状凄惨,甚至都没有留得全尸,只剩下半副未被啃食殆尽的骨架。但有趣的是,他还得装作为朋友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模样,还要将这副残躯从北域带回潇湘去,带回去给乐平君的儿子,好让他入土为安。
可景穆知道那个被掩盖在一切背后的残酷真相,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知道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向来胆怕事。所以回到潇湘之后,面对洛氏阖族的感恩戴德,他几乎没得过一夜安眠,之后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君长夜蹙了蹙眉:“那你们是用什么方法,继续控制景昭的?”
“用一种秘药。”纱缦华微微一笑,“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你父尊对景穆的儿子没什么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乐平君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蘅芜君,洛明澈。可蘅芜君彼时已名声大噪,修为又高,未免不好控制,所以他就退而求其次,改选择了景昭。他让景穆将那种秘药带回去,制成药浴,在连续半年的时间内,让景昭浸泡在其中修炼。
此药进入人体之后,最初的作用,大抵只是强身健体,甚至可以加快修炼的速度。这大概,也就是那些人族憎恶魔修的原因吧,因为虽然彼此之间付出了同等的时间,但用魔族功法修炼的速度,却是普通人的三倍甚至五倍。
可与此同时,随着年岁增长,景昭的修为会越来越高,而修为越高,这种药对他产生的消极影响,就会越大。长夜,你知道,当一个人越习惯于修行的迅速提升时,就会越发难以摆脱这种诱惑,甚至最终成瘾,无法自拔。更可怕的是,若失去了这种秘药的加持,他会更容易在修行时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所以,仅凭一味药,就能让一个人乖乖听任魔族摆布?”君长夜摇了摇头,“你不觉得,其实有些困难吗?景昭与蘅芜君年岁相仿,亦曾师从乐平君,平素很推崇他的修行之道。我曾与凝碧宫主接触过,隐隐觉得,他绝非如其父亲一般的软弱无能之辈。所以,若景昭有骨气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将之戒掉。”
“尊上,看来你虽然曾经为人,却也不太懂得人心。”纱缦华挑起眉弯,含笑望向他,“就如你所的,景昭与蘅芜君年岁相仿,甚至是同一年参加的折桂会。抛去景穆早夭的第三子不言,景昭的姐姐,曾是乐平君长子洛明川的道侣,他自己又娶了蘅芜君的妹,洛明嘉。可想而知,这两家人平日里的关系,该有多么亲近。
可蘅芜君在当年的折桂会中位列魁首,自此平步青云,不但得了琴圣尊的青眼,还将洛家那样偌大的家业操持得井井有条。而凝碧宫,往昔也曾是足以与卧禅寺比肩的门派,可到了景昭之父和他自己手中,却是一蹶不振。而他自己在折桂会中所取得的名次,也不过是区区前十。你,如果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看到与蘅芜君比肩,甚至将之超越的机会,他能忍得住吗?他会不想要取而代之吗?”
君长夜没有反驳她,只是眼神暗了暗,可隐于这七煞尊座另一边手柄上的手指,却慢慢蜷紧了。
“还有那个秘密,”纱缦华仿佛浑然未觉,仍继续道:“他也知道他父亲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尊上,你想,他们受了蘅芜君和潇湘洛氏那么多年的恩惠和照顾,难道会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吗?
不,绝对不会。一时的愧疚,或许可以让一个人想要加倍地对他的恩人好,可那种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愧疚,那种,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甚至完全无法回报的恩情,却会让人对自我生出厌弃。恩情越重,这种自我厌弃,就会越深,甚至,会膨胀到将良知一口吞没。而到了最后,人往往会出于急于摆脱厌弃的念头,出于要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念头,而做出一些,平凡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这一点放到景昭身上,其实已经体现得格外淋漓尽致了。
“尊上,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可如今,那边却必然是出了某种问题, ”君长夜毫不留情地自女子颊边抽出手来,“不然,你为何要派右使前往潇湘?”
“飞贞哥哥么?其实算起来,他何时有真正听过我的吩咐?”纱缦华怔怔地看着对方抽走的手,神情显而易见地有点失落,眸中甚至涌上些许怒意似的,语气亦变得略略不快:“尊上也知道,当年为了你顺利登位,缦华早已跟右使闹掰了。像他那样的,算是什么兄长呢?只怕整日被我那好师父迷得七荤八素,险些连北都找不着了,又哪有时间来理会我呢?”
君长夜眸光陡然变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骗我?”
“没有,”纱缦华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去痛呼,却渐渐有泪滴盈了满眶,“缦华……缦华只是有一次听右使隐约提起过,要去景昭那里,将那秘药取回来,所以才斗胆猜测,他此次不见踪影,应是去了潇湘。尊上……若心中有疑惑,倒不妨亲自去潇湘看看。”
“那么你的师父呢?”君长夜却反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这件事,尊上不是应该,去问问望舒君吗?”她抬眸瞪住他,“怎么望舒君的你都听,他让你走,你便走。可我的话,你却一个字都不肯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