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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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话中常有隐瞒, 却从来不会骗人。”君长夜斩钉截铁道:“而你,却是一条毒蛇。你的每一个字,听的人都要仔细斟酌,

    因为没人知道,你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这话得绝情,显然已不算留分毫情面。纱缦华不可置信般抬起眸来,望了那黑衣男子片刻,这才恍然觉出, 其实在他的心中,

    早已没有与自己的半点情分,便蓦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 声音里再度带上些微的颤:“难道我过去所做的一切, 不都是为了你吗?尊上,旁人不知道,

    难道连你自己, 也不知道吗?”

    “你不是为了我, ”君长夜眯起眼睛,“纱缦华,你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语毕, 他骤然放开了手, 任凭女子的手被直接甩到台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分明看到纱缦华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已被锁扣和自己先前的动作,攥出了一圈深可见骨的血痕, 却因为心中对她压抑不住的憎恶之意,只作视而不见。

    只是,那一圈锁扣留下的痕迹,却让君长夜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月清尘。

    他突然记起,那是在自己与月清尘关系有所缓和之后的某天。他们曾在温存过后,靠在一起,针对当年君长夜针对浣花宫和浣花宫主所做下的种种行径,有过一次简短,却彼此间足够坦诚的交流。

    “其实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解。”白衣圣君的语气,虽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落在熟悉的人耳中,却已能听出他话中的疑惑与凝重意味,“你与顾惜沉在去折桂会之前,素未谋面,即便是于潇湘,于凝碧宫,于春水城中,你与她,也不过见了寥寥数面。纵然顾宫主曾经戏弄于你,却并非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在我心中,你也不该是那般睚眦必报之人。可事实却是,你恨她入骨。长夜,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君长夜那时虽沉默下来,却愈发抱紧了怀中人,悄悄观察起对方的神色。又过了片刻,他瞧见月清尘没有太多责怪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好奇,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他不想再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不够坦诚,而在他们二人之间,造成任何难以弥补的误解。

    “纱缦华曾经告诉我,”他低声解释道,可谈到后面,却渐渐激动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深埋心中的酸楚与愤怒,向心上人尽数倒出,“当年……当年我母亲与父尊正情浓之时,曾在北域某处魔族与人族交界之地幽会。那地方离浣花宫其实不远,只是平日里人迹罕至,可那一次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被顾惜沉发现了端倪。她将此事捅了出去,害得我母亲跟父尊,不得不忍受生生分离之苦,到最后,甚至只能以死相别。

    我当时在想,如果当年,我的母亲再软弱上那么一点,直接去寻了死;或者再刚硬上那么一点,索性不愿意再接受我的存在,我根本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根本就不可能,拥有遇见你的机会。

    可顾惜沉,顾宫主,她作为那个棒鸳鸯的人,却没有受到一丁点应有的惩罚,这公平吗?我的父母没有找她麻烦,或许是因为良善,或许是因为疲于应对周边一切,又或许,是根本不屑跟她计较。可时至今日,当他们都已成为泉下黄土,我身为没有尽过半分孝道的人子,难道连替他们讨回公道,替他们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吗?清尘,苏羲和她是我的母亲,可她同时也是你的师父,难道你以前就从未想过,要替她去找顾惜沉寻仇吗?难道连你也觉得,我做的一切,就全部都是错的吗?”

    “你要替父母讨公道,没人会你一句错处。”月清尘忽而翻过身来,将君长夜按在下面,双手撑在他双肩之上,声音冰冷而微带凌厉,仿佛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公道是这样讨的吗?君长夜,我过去,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君长夜在下面恶狠狠地瞪着他,就像不服气似的,突然出人意料地起身,一把抱住月清尘的腰,似乎想要再度把他按回身下,却没抓准时机,反又被对方按下去。二人你来我往地闹腾了一阵,很快都出了一身汗。月清尘见君长夜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而他若不肯罢休,那对话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索性一把拍开君长夜的手,自己也放开撑在他身旁的手,转而挨着君长夜肩膀躺下。

    “长夜,你有没有想过,”月清尘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或许当年你父母分开,与顾惜沉的告密,关系并不大。我认识师父的时间,要比你久得多,知道她生性洒脱,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不在意旁人会用何种眼光看她,也从不在乎,别人会如何评价她的所作所为。你你母亲会因为族人的几句话,就与所爱分开,这实在不太符合她一贯的性子。她必有她的苦衷,沧玦或许也是。所以,即便顾宫主曾做过对不起你父母的事,可你因此而憎恨顾惜沉,却极有可能,是恨错了人。”

    “可是,若真的恨错了人,”君长夜的声音忽而变得犹疑起来,“我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的魔尊高坐在魔宫之中,突然就有点忘记了,当时月清尘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慢慢俯下身去,让视线与纱缦华平齐。

    “其实关于顾惜沉,你从未跟我实话,是不是?”君长夜注视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希望我恨她,你希望我像你一样恨她。”

    “你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吗?”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心弦,纱缦华眸光一凛,亦抬起眼眸,开始直直逼视着他,“顾惜沉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与我无冤无仇,甚至待我如同亲生骨肉,我为何要帮你将她骗来万古如斯?为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非人折磨?君长夜,我做这一切,是因为她欠你,她待你不好,她甚至屡次想让你死!我恨她,是因为你恨她,她欠了你,就相当于是欠了我。”

    “你你恨她,是因为我恨她?”君长夜摇摇头,沉声下了定论:“荒谬。”

    “荒谬?”纱缦华微微冷笑,“真是可怜,莫非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吗?还是,你的爱从来自私,必须要求旁人按照你的想法行事,而不曾考虑旁人的感受?君长夜,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吗?你恨顾惜沉,希望她生不如死,难道不是因为她痴恋望舒君,而望舒君对那种她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你觉得受到威胁了吗?你恨她,不过是出于快要发狂的妒忌和占有欲。你甚至不如我,因为至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但你是!”

    她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近乎歇斯底里,仿佛是扯下了最后一张含着脉脉温情的面具。而先前萦绕二人身边的旖旎气氛,亦随着这最后一层伪装的撕去,消失殆尽。

    “承认吧,尊上,”女子深深呼出一口气,“你天生就该是魔。你觉得望舒君高洁胜雪,觉得我肮脏卑劣,所以渴慕他,厌恶我,可实际上,你跟我,谁也不比谁干净到哪里去。我们,只有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厌恶我,就是在厌恶你自己。”

    “你得不错,”君长夜声音陡然转冷,竟然点头:“我的确厌恶我自己,厌恶到恨不能自绝于世。纱缦华,如果可以,我情愿从来都没有去过潇湘,也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

    “你,情愿从来都没有遇见过我,是吗?”她垂下眼睫,突然笑起来,笑得哀婉而凄凉:“看来尊上今日,是不算留我了。为了一个道士,把命搭上,这样想想,倒还真有些不甘心。不过,这样也好。”

    她没为什么这样也好。但伴随着这声“也好”落地,女子慢慢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额头轻轻贴上手背,声音由先前的近乎凄厉,逐渐转向轻柔:“尊上,请让缦华,最后再为您斟一杯酒吧。”

    这话的过程中,她已将先前外露的情绪全数敛尽,仿佛又变回了二人初遇时,那个优雅自持的美貌少女。

    既是将死之请,纱缦华猜想,君长夜或许不会拒绝。果然,对方虽未应答,却别开目光,重又坐回尊座之上。纱缦华知道他是默许了,便用手指轻叩了一下地面,片刻后,便有头上生角的魔族少年推门进来。他将手中托盘放在纱缦华身边,随即行了一礼,又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那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鎏金酒杯,皆为异域风格。除此之外,旁边还端正叠放着一件纱丽,一袭黛紫舞衣,和一整套的金黄配饰。

    像极了,当年她穿去古战场的那身装扮。

    纱缦华直起身子,先取过那盏酒壶,一一给两个酒杯斟满了酒,随后毫不避讳地抬起手臂,在君长夜面前解下上衣,又飞快地将下裙尽数褪去。在全身只余下一层半透轻纱后,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入属于自己的那个近乎漫溢的杯面内,轻轻蘸了几下,而后妩媚抬起。

    她抬手将酒液点在额头,慢慢抚过半张脸,而后顺着巧鼻梁慢慢滑落。手指点过嫣红朱唇,点过半露香肩,又顺着轻纱下若隐若现的修长双腿一路抚摸下去,仿佛要在这最后一刻,将独属于女性的妖娆与丰盈之美,尽数展示给心仪之人看。

    纱缦华微微一笑,目光迷离而靡丽。她将那湿漉漉的手指向君长夜勾了勾,仿佛要诱人堕入深渊的海妖,轻叹道:“以后可就没机会了。此夜还长,尊上,就真的不想进一回温柔乡吗?”

    她语中隐含期待。可待到仔细看去时,却发觉座上黑衣男子早已闭上眼睛,只一招手,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只酒杯握入手心,接着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了。

    他还是不擅饮酒,只一杯下肚,眸中便有了泛着水雾的醉意。纱缦华见君长夜皱了皱眉,似乎有点迷惑,不由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可话音刚落,却见男子眉目慢慢舒展开来,捏着酒杯,摇头低喃道:“我早有故乡了。”

    我有故乡,不恋他乡。

    就这么几个字,他却得很慢,很温柔,像在念给什么人听一般。纱缦华怔了怔,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惊讶地摸了摸脸,才确定这滑过面颊的滚烫是出于自己眸中。

    原来,流泪是这般滋味。

    原来,真的死心,是这般滋味。

    纱缦华闭了闭眼,忽然发狠般抓起那壶酒,往喉咙里尽数灌了下去。她将空掉的酒壶远远扔到一边,随即将托盘上的纱丽舞衣穿上身,面纱裹好,而后迅速站起身来,一层层走下台阶,站到楼阁中央。

    “我先前一直不懂,为何师父会对第一次揭开她面纱的男子,如此念念不忘。”女子眼睛红红的,分明是醉了,面颊亦飘上一层红晕,如涂了上好的胭脂,“直到那日,在春水城中……

    我的面纱被你亲手揭下时。”

    到这,她仿佛再也不下去,索性不再开口,而是开始扭动腰肢,胡乱地舞动起来。她自随顾惜沉修行,舞技早已炉火纯青,就这么毫无章法地随心而动,便已是时而似灵雀摇,时而如狂蛇舞,但无论何种姿态,皆美得夺人心魄。

    君长夜抬手撑着额头,靠在上面醒了会酒,片刻后摇了摇头。待神智彻底清醒过来,就看到纱缦华正在下方舞得陶醉。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燕王宫,她与那个叫恨姝的古越公主斗舞时,身着彩衣飘带,犹如从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