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富贵花
“放心吧, 望舒君,”还没等云琊回答,季棣棠就率先含着笑音, 冲月清尘扬声道,“你走之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谁要你照顾?”云琊被他接二连三的自自话激得恼怒至极,猛然回过头去,却见对方望向自己的那一双桃花眼里,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云琊心中一凛, 对季棣棠“不是儿戏”之语, 倒没来由先信了三分。
季棣棠此人,别的不,但的确有个本事。那就是再天大的事, 经他口中轻描淡写那么一过, 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好像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位自号无所不知的琅轩阁主,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如同儿戏。那么, 能让他出“不是儿戏”这四个字的, 究竟会是什么?
余光瞥见天边声势愈发浩大的电闪雷鸣,云琊却恍然间想起,二十年余前,他在去往万古如斯的半途中, 被季棣棠抓回花间酒时, 也是在这样雷鸣大作的夜。
当年云琊之所以入了琅轩阁,是因为家道中落, 父亲因没有按时向朝廷交付应做好的星宿图,而被当街问斩, 全家亦流离失所,多数被判没入奴籍。可那副星宿图,并不是没有如期做好,而是在交付前夜,被嫉妒父亲才华的贼人偷去毁掉了。
他的父母感情甚笃,母亲虽无灵根和修为,却出身名门,平素极有见地,并非遇事只会啼哭的柔弱女子。夫君平白蒙受奇冤,惨死于人算计之下,她未曾掉下半滴眼泪,却宁愿死,也不愿继续忍辱苟活。于是在那耀武扬威的仇敌随抄家使官一并到来前,她便已先梳妆齐整,然后在书房内放了把火,将凝聚着此间主人全部心血的手稿付之一炬。
火烧起来的时候,云琊正在房间内,为即将到来的逃亡生涯作最后的准备。当烧焦的味道在府中弥漫开来,他预感到什么,立刻夺门而出,却被守在书房外的四五个家丁死死拖住。
那时的云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昂起头颅,冲面前那片火海浓烟,声嘶力竭地喊着“阿娘”。
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她站在火海中央,周围尽是渐渐被火舌吞噬的泛黄书卷。她分明背对着他,可云琊就是能听到,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云琊,你知道阿娘最喜欢你阿爹的一点,是什么吗?”
满脸泪痕的男孩拼命摇头。极度惊惧之下,他几乎已经不会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只期盼着母亲能从那炼狱内走出来,能回到自己身边:“阿娘,你出来,你出来!我……我去杀了他们,我一定会杀了他们。你出来,你先出来,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这话变了调,也破了音。而伴随着话语落地,天边雷声忽然大作,几乎穿透了烈火烧灼发出的爆裂簌簌之声。
女人似乎遗下一声叹息,继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阵风吹来,火借风势,将书房的大门燎得东斜西歪,后又重重合上。
云琊听到她了一句话:
“阿琊,要心向正道,莫行苟且。要像你阿爹那样,做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这就是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遗言,也是一位母亲对幼子往后余生,唯一的期许。
时至今日,云琊甚至连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她那句话时的情形,伴随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刺鼻焦糊气息,却一直牢牢刻印在他心中,从未淡去。
挚爱之人顶着污名死去,她岂能不恨?可纵使再恨,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以同样的手段去对付人。所以,能够清清白白地死去,就是这人世间,对她最大的成全。
直到很久之后,云琊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可那时接二连三的失亲之痛深入骨髓,甚至痛到极处,还让他自心底生出了一腔怨恨,恨那女人心狠,恨她任他百般哀求,也不肯活下来。
这怨恨积郁心间,迫切地想要寻找出路,可他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抹纤弱身形被烈火吞噬,却毫无办法。
女子的生命,太脆弱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时刻,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那时的云琊死咬着牙关,任凭泪水糊了满脸,也不肯放任一丝呜咽溢出唇间,好像如果在此时哭出声来,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落败和仓皇。
书房的火还在烧,他却被母亲事先托付的人从府内带走,连夜送出帝都。此行目的地在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凉州,云琊太过显眼,无法直接通过帝都传送阵到达,于是,只能通过暗地里找寻的门路,把云琊塞进一群遣返回乡的流民堆内,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凉州再行汇合。
云琊坐在向西奔逃的马车内,一路沉默不语。同行者看这孩子虽灰头土脸,却生得剑眉星目,又多少知道他刚没了爹娘,都觉得云琊可怜,自觉不去扰。可云琊越想,越觉得此恨难咽,此仇难雪。于是趁着夜深,摸黑跳了下去,滚落进路旁草丛间。眼看着那大车跑到没影儿了,一骨碌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去。
他要回帝都。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仍逍遥法外,他怎能离开,他怎敢离开?
可是要报仇,对一个毫无根基和门路的孩子而言,谈何容易?他甚至都还不会控制自己与生俱来的纵雷之能。
云琊花了三天时间,混在一群乞丐中间踏入帝都城门。可好不容易摸回云府,却发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死死合着,上面只余下两道封条,像是无声的嘲讽。
云琊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那两道白到刺目的封条,拳头握得死紧,骨节几乎被自己捏到变形。他像个真正挨家挨户讨食的乞丐一样,在门前站了许久,可最终,却还是在旁人狐疑地上前查看之前,率先跑开了。
可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从那日起,到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云琊心中都只余了报仇这一件事。他在帝都举目无亲,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于是并不敢在白日里明目张胆地走在街上,只能在夜色中去寻仇敌府邸。
那仇人大抵是做了亏心事,特别怕鬼来敲门,于是花重金请了很多修士护府,据还请了琅轩阁的人在暗中保驾护航。琅轩阁的名头极盛,谁提起来不是又惧又怕,特别是在帝都,连皇帝老儿都得给上几分面子。既头顶有琅轩阁罩着,自然没人敢来找他的麻烦,哪怕是往日与云琊父亲交好的旧友,也都敢怒不敢言。
可偏偏云琊就不信这个邪,他在外面蹲点守了几天,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凡人,也没见哪门子修士。于是心间恨意压过了畏惧,云琊开始想方设法混进那座宅邸。
彼时他蓬头垢面,脸上的泥灰糊得比城墙还厚,怕是连从伺候过他的乳母从旁经过都认不出,更别旁人。所以他不怕被人认出,或者,其实从内心深处,云琊甚至渴望被人认出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豁出去较量一番,而不用继续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整日东躲西藏,甚至还要为找一口吃食而发愁。
他不是没想过未来。可他曾设想的广阔未来遥不可及,可那刻入骨髓的仇与恨,却近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于是,季棣棠第一眼见到云琊的时候,他正手持着旁人丢弃的钝棒,准备在黄昏掩映下的巷内,猎杀一条对家拿来护院的恶狗。目光机警而敏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冷酷。
那狗正衔了一根肉骨头,叼到角落准备进食,冷不丁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呜呜怒吼起来,抄云琊猛扑过去。
那天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委实过于寒冷,云琊还穿着单衣,已经饿了三天,抓着什么都能往嘴里塞。若是可以,他甚至能将那条毛发油光水滑的恶犬整个生吞了。
可惜,那恶犬显然身经百战,动作亦比孩灵活得多。它对这个断自己进食的鬼十分不耐,加上刚食了肉,愈发激起了凶性和对鲜血的渴望。云琊每每被它拉扯着倒下的时候,都十分担心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那恶狗一口咬断脖颈。甚至因为寒冷麻木和眼前发昏,而在那犬凑近了拱他时,怀疑它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脖子,正趴在自己身边贪婪地饮血。
不知第几次被恶犬扑倒在地,云琊彻底没了力气,索性死死握住恶犬的尾巴,单手用力的同时,另一只手则高举棍棒,向它重重击,试图在被那犬咬死前,先将之击倒在地。可就在这时,却忽见有绯色的衣摆停在身边。
那人身上带起的脂粉香,像极了曾经在母亲房内闻过的味道,可混合着巷角污水沟里带起的腥臭,却让人几欲作呕。
云琊给那味道熏得头疼欲裂,于是迫不及待地翻过身,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却因为腹内空空如也,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
等他好不容易眼冒金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发现面前的恶犬不见了,肉骨头亦不见了。云琊抬头急切去寻,却见恶狗正衔着骨头一路跑,步履沉重地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处,仿佛也知道避讳,知道来了自己惹不起的人。
那一瞬间,仿佛某种信仰和支撑倒塌似的,云琊突然间就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他索性往后一倒,直挺挺躺倒在地,边在地上起滚,边撒泼般嚎啕大哭起来。
“吵死了,这谁家的孩子?”那人捂住耳朵,“喂,孩,你叫什么名字?”
云琊闭着眼睛哭了一会,终于抹干眼泪,仰起头来,死死盯住季棣棠,却仍旧不理他的问话。季棣棠从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见云琊并不配合,索性叫过他身后那衣着光鲜的婢女,让她直接从后面的水沟里拎了一桶混合着雪块的冰水来,当头给云琊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迅速席卷全身,云琊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脸立刻就冻得乌青起来。他大抵从未遭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眼中迸射出两道凶光,迅速握紧了手中棍棒,俨然一副要扑上去跟季棣棠搏命的架势。
季棣棠却并不在意他这副凶相,只是盯着云琊被冰水冲刷后露出原本模样的脸庞,仔细端详了片刻,接着朝后面招了招手,唤道:
“琳琅,去给这孩儿买个包子来。买上三个,算了,买上五个,狗肉馅的,今儿让他敞开怀吃。”
就是这句话,让云琊在愤恨之余,腾上一分狐疑。而当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真的摆在眼前时,他就再顾不上想别的,只顾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直塞到塞不下了,才开始艰难地往下咽。
可等他吃完了再抬头看时,面前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那抹绯色的身影?
去哪了?
云琊重新握紧钝棒,飞也似地跑出那条陋巷。见那穿绯衣狐裘的人上了轿辇,已开始被抬着往繁华处走,便悄悄跟了上去。他隐约猜到对方来自何方,却不敢确定,便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亲眼见到轿辇进了花间巷,又在花间酒前停下,才终于确定了,那人是琅轩阁的人。
琅轩阁的人,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棣棠下了轿,并没往云琊藏身的人群中多看上一眼,便径直往里面走去。那时夜色初降,花间酒楼外围观者众,似乎是什么花魁献舞的大日子,云琊被人流裹挟着往里涌去,心如擂鼓,生怕被人拦下,却顺利进入大堂,被楼内香软的热气熏了满身,消了寒意。
他支起耳朵,警惕地四下搜寻,可那穿狐裘的人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