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富贵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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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琊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隔天的下午。

    他睁开眼,盯着床顶堆锦绣金的帘帐愣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 自己并不是躺在熟悉的凌绝顶我思室内。

    头倒是不晕了,先前的燥热也全数消退,身上却还有些酸软。云琊掀开锦被翻身下床,低头见里衣穿得齐整,先前穿的那身纯白道服也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晚自己沉入江心之后, 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他穿好衣服,绕出屏风走了出去,见季棣棠坐在外间, 正捧了本古卷津津有味地读。听见云琊出来, 季棣棠从书卷中抬起眼,冲他扬眉一笑:“哟,终于舍得醒了?”

    云琊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似乎生怕给那笑灼了眼。他轻咳一声, 问道:“昨晚,是你带我来这的?”

    “还昨晚呢?”季棣棠似乎很喜欢瞧他这窘样,冲云琊摇了摇手指,道:“知不知道?你睡了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云琊瞪大眼睛, 顿时慌了神, 自言自语道:“坏了,回山去大师兄又得教训我了。”

    “大师兄?”季棣棠轻笑起来, “放心,他此刻自顾不暇, 分不出心来管你。”

    “自顾不暇?”云琊皱起眉头,“胡,我大师兄顶天立地,没人能困得住他。”

    “我承认,他的确了不起,但这可不意味着,没人能困住他。”季棣棠意味深长道,“男人不行,女人呢?”

    “女人?”云琊眉头蹙得更深,开始思考这世上会有哪个女人比他大师兄还厉害,“琴圣尊吗?可看圣尊那性子,不像会与辈计较的,大师兄也定然不会无故招惹于她。”

    突然,他回想起什么,顿时惊讶道:“红绫!花间酒那个女婢,修为竟如此高深吗?为何我没看出来?不对,连我都窥不破她的修为,那明……”

    “不,不不,阿琊,你思路错了。”季棣棠站起身来,走到云琊面前立定,目光隐含试探:“其实有时候,要困住一个人,不一定要修为比他高。除了靠你手中剑,还可以靠这里。”

    着,他点了点自己额间,又点了点云琊的胸口,看对方仍旧不明所以,不由勾了勾唇:“也罢,你还太了,不必想这些。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罢,季棣棠转身离去,云琊跟着他走出门,来到前院之中,双眸在触及院落中央碧玉架托着的东西时,顿时亮了起来。

    “家里净是些破铜烂铁,也没什么能送出手的,免得叫人看笑话。”季棣棠笑眯眯道,“不过前阵子羽氏来访,倒叫他们了杆好枪。在这里闲放着也是闲放着,刚好你来了,自己拿去,随便玩玩。”

    那实在是一杆极漂亮的枪。枪头锋利至极,泛着冷冷的尖锐光泽,而枪身分量极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每道纹路都与手掌契合,就像是为云琊量身造的。

    云琊简直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把玩,还急忙忙追问道:“它有名字吗?”

    “破山河。”季棣棠望着他,玩味般念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

    云琊猛地抬眼看他,觉得这句偈语跟季棣棠以往的风格不太符合,绯衣男子又慢悠悠补充道:“是这杆枪的人取的。我也不懂他怎么想。不过我想,名字这种东西,其实不太重要,你若不喜欢,大可改一个。”

    云琊蹙眉想了片刻,终是将目光移回枪身之上,满不在乎道:“罢了,如你所,也就是个名字而已。不过,琅轩阁主向来无利不起早,怎么会平白无故送我这么好的法器?吧,要我干什么?”

    “这么,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季棣棠略一挑眉,“不过,的确并非平白无故。我这有件喜事,你一定想知道。”

    “喜事?”

    “是喜事不错。阿琊,你终于可以报仇了。”季棣棠微微一笑,“就在昨日,有人告诉我,你那仇家几年来不知收敛,终于遭到你们圣上厌弃,被一贬再贬,散尽家财也是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树倒猢狲散,还被判流放西域去服苦刑。落得这般狼狈,与你家当年何其相似?你晚间往西边去,刚好可以痛落水狗,用他的血,来磨磨你的枪。”

    语毕,他看向云琊,想从对方脸上捕捉哪怕分毫的喜悦之情。他这番话,自然有想哄他的少年高兴的意思,可云琊却并没有如季棣棠的意。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竭力压抑什么汹涌情绪,随后喃喃道:“昨日?怎会这么巧?”

    “其实此事早有苗头,只是一直未曾告诉你,怕最终竹篮水终成空,惹你空欢喜一场。是以待此事板上钉钉,才对你言明,”季棣棠问,“昨日怎么了?”

    云琊眼神飘忽了一下,抿了抿唇,却不话。季棣棠就走向他,食指分别托着两颊,捧起少年的脸,轻声询问道:“到底怎么了?心肝儿,别吊着我了,快与我听听。”

    云琊仰头与季棣棠对视,骤然听到这句“心肝儿”,险些给口水呛了喉咙。他忽然模模糊糊想起些什么画面,似乎与面前人有关,却一闪而过,很快散落在记忆深处,再寻不到了。云琊心大,虽觉得有点奇怪,可实在想不起来,便就此作罢,不再勉强自己去想。

    只是季棣棠这举动,于他二人而言,实在是过分亲密了。不过云琊在琅轩阁的时候,曾见季棣棠与无数美婢妖童调笑,观其孟浪程度,比如今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只别扭了一下,就将这当成季棣棠独特的逼问方式,勉强笑了一下,垂眸答道:

    “我恨当年懦弱无能的自己,我想在那个人最巅峰的时候击败他,杀了他,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当年没有输。”

    到这,云琊再不下去,只得先努力压下胸口间的剧烈起伏,然后闭上眼睛,这才苦笑道:

    “阁主,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可笑?我在山上苦修了五年,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可如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却并不像曾经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你知道吗?我不是想杀他立威,我是想让我娘闭上眼睛。可是……

    ”

    当年,云琊亲眼看着母亲的脸被火舌吞噬,他被身侧的家丁捂住眼睛,没有亲眼目睹那人的双眸完全闭上。所以他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等他手刃仇人,否则那双眼睛,就会在大火里一直凝视着他。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走出那场火交织而成的业障。为了早日摆脱心头重压,他日以继夜,拼命修炼,拼命追查,可越查,他就越了解敌人的强大。在对真相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云琊发现自己的仇人并不只是那一个人,从那个人再往上追溯,源头深得他不敢想。

    所以云琊曾经一度深陷茫然之中,他想把那些人都杀了,可都杀了又有什么用呢?父亲不会活过来,母亲也逃不过当年那场大火,不定还会给昆梧山和师门惹来麻烦。

    他越想越窄,如同钻进了死胡同,所以云琊一拖再拖,迟迟没有动手。他曾想过,若自己在折桂会上夺了魁首,就去取了那仇家的狗头,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然后就潇洒地脱出师门,去浪迹天涯。可魁首花落别家,仇敌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没人会因为他的死而怪罪自己,自己即便去杀了那人全家,也不会给昆梧山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可这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云琊没有再下去,季棣棠捧着他脸的手也没放下。这人似乎爱上了他脸颊的柔软触感,开始不住地揉来揉去,直到将云琊整张脸都搓红了,如同喝醉了酒。

    云琊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怒道:“喂,你!有完没完?”

    季棣棠也不在意,只摊开手道:“我帮你报仇,你做我的剑,不是早就定的吗?莫非事到临头,云公子要变卦不成?”

    云琊顿时警惕起来:“要我帮你杀谁?”

    季棣棠正色道:“魔尊,沧玦。”

    “魔尊沧玦。”云琊怔了怔,随即眯起眼,咬着牙道:“季阁主,想让我死就直,没必要这么绕弯子。”

    “又没让你现在就去杀他,等你再练几年也不迟。”季棣棠后退几步,又恢复了先前的风流模样,笑嘻嘻道:“只是先记下,以后方便提醒你,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来来来,云公子,先敬你一杯,祝你此次西行一帆风顺,凯旋而归。”

    云琊还没琢磨过这话中的味来,季棣棠已经一甩手,将满盛美酒的夜光杯朝他掷去。云琊回身拿枪尖挑了,扬手取下,一饮而尽,随后示以空杯,挑起剑眉:

    “谢了。”

    取下仇人头颅的过程简单到不容赘述,云琊立在漠西如刀割面的狂风中,面无表情地擦干了枪上鲜血。他将那头颅装进玉匣中,然后转身,向北疆魔域的方向投下遥遥一眼。

    云琊先前虽从未见过魔尊沧玦,却也知自己与他的差距如隔天堑。他不知季棣棠为何选中自己,又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将来有斩杀魔尊的能力,不过既然他那样了,自己就算拼死,也要做到。若做不到,就用这条命来还他,想必也是一样的。

    于是往后的岁月里,云琊便一味痴醉于修行之中。报仇之事彻底了了,他愈发心无旁骛,修为提升甚至比以往还要更快,不到十年,已成为昆梧山中仅次于师尊和大师兄的修者。

    这种局面,直到月清尘入了昆梧山,成为他师尊晖霄君名义上的二弟子,才有所改变。不过名义上到底是名义上,月清尘常年不在山中,不是在北冥就是在九州四处游历。云琊鲜少见到他,提及他时言语虽多有不屑,也无非是因为些觉得他年纪,入师门又晚,即便修为高,位次也不该排在自己之上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并非真的讨厌他。

    更何况,当年在潇湘那件事一直埋在云琊心中,让他觉得这子整天独来独往,平素行事又忒不注意,没准哪天不留神就着了别人的道,若非当年自己仗义出手,他还不知要落到如何悲惨的境地。于是,云琊便自动将照看月清尘的责任抗到了自己肩上,表面上只冷眼旁观,暗地里却替他挡了不少麻烦。

    这不少的麻烦之中,就包括,为数众多的求亲者。

    有一次年节前,月清尘难得回山。他负剑行在半山道上,与扛着枪迎面走过来的云琊狭路相逢。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想让对方先过,云琊却顿在原地,上下量了白衣青年几眼,偏头吐出口中衔着的草茎。

    “祖宗,你可算舍得回来了。”他似笑非笑般瞧着月清尘,“知道吗?今年找你求亲的人数又创新高,还都是各个门派有头有脸的宗师级人物。哦,有一个不是,那合欢宗宗主南琼竟不知廉耻,来求过几次亲,连彩礼都送了一车又一车,好像志在必得,你好笑不不好笑?唉,这世道怎么了,何时竟时兴起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了?郁姐都快疯了,我也快疯了,所以你回来得正好,这堆烂摊子,就交给你自己来处理吧。”

    月清尘冷冷瞥了他一眼,抬步从云琊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淡声道:“我会处理的。”

    “月清尘,”云琊回身叫住他,懒洋洋道:“你,你怎么就这么招男人喜欢?”

    白衣青年已走出很远,闻言猛然回身,常年静寂的寒眸内终于浮上一丝恼意。云琊瞧见,顿时放声大笑,肩上扛的枪险些给抖得掉落山涧,却又给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云琊本以为,月清尘回来了,这人就算全了,整座昆梧山都会在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度过这个年节。可没想到,这个节,他还是没能过成。

    除夕前夜,山中察觉天边有血色弥漫,认为或是不详之兆。当晚,有人在半山腰击响鸣冤鼓,九叠鼓声震彻群山,经久不散。云琊从入定中惊醒,匆匆披衣上了凌绝顶,见叶知秋如松如柏般立于孤崖边,神情凝重,字字都像染了血:

    “师弟,有星罗道的道友来报,有合欢宗人在炅州奸杀民妇三十三名,陈尸荒野。而就在前日傍晚,无垢宗惨遭合欢宗屠戮,南琼将包括宗主千金在内的一百二十余人,尽数掳回巫山行宫,现下生死不明。子安,你掌刑律,我欲将此事交由你去办,你算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