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九连环(九)
即便是在睡梦中, 洛青鸾都隐隐觉得浑身如有火烧灼,身下仿佛有个东西,冰冷坚硬,
硌得她怎么都睡不好觉,胸口也闷闷的,好像在提醒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因为浑身不适,连做梦都总梦到些不好的东西,梦到重新被人抓回了离魂台的熊熊烈火中,于是洛青鸾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然而, 等到终于悠悠转醒,
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全身所有经脉的感觉悉数涌进灵台,清晰无比, 却险些让洛青鸾再度痛昏过去。
不, 她甚至恨不得昏过去,最好彻底睡死, 也好过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可那痛觉太过剧烈, 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更不可能再度睡着,洛青鸾痛得了好几个滚,险些从床上滚落到地下,幸亏她及时扶住了床边,
才终于稳住身形, 勉强坐起身来。
才做了这么几个动作,洛青鸾已经浑身大汗淋漓, 稍微动一动,就闻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子沾了雨水过后的泥腥味。她勉强抬起手来,
揉了揉眼睛,然后扭头四下量起自己目前所处的地方来。
她记得,自己原本是要去刺杀景昭,结果却反被制住,还被对方当做人质来威胁对面的一个黑衣人。他叫那个人魔尊,还魔尊就是长夜,可那人,分明与长夜生得不是一个模样。
但若他不是长夜,又与自己素昧平生,他为何会在乎自己的死活呢?
接下来,那两个人又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什么帝君,什么天道,随后自己就被昏了,再然后……醒过来就是在这里。
这是一间密闭的石室,她被人放平躺在了石室中央的石床上,石床四角各有一根铁索,可抓她来的那个人,却没有借此来限制她的行动。非但如此,就连凤鸣箫,都还好端端摆在她的手边。
也不知景昭是托大,还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洛青鸾扶着石床边沿慢慢站起身来,手指却不心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那原来是一方玉印,上面镌刻着自己家族的家纹水波纹,正是叔叔惯常摆放在书房内的那方洛家家主印。
这……这就是叔叔留给我的那样东西!
洛青鸾几乎是立刻就将它抓在了手中,在玉印身上来回摩挲,而后紧紧抱在怀中,几乎被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淹没。可随即,她却像被烫到般,甩手将那方印丢了出去。
来奇怪,玉印拿在手上时还不觉得烫,可在抱入怀中的那一瞬间,洛青鸾却感觉像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她低头去看自己身前,只见衣衫多处已经破损不堪,湿淋淋的,如在沸水中煮过一遭,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已留下许多灼烧痕迹。
“你醒了。”
洛青鸾慢慢抬起头,只见那被她丢掉的家印滚落在地,恰好骨碌碌滚到来人的脚边。景离弯腰将它拾起来,握在手中颠了颠,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仔细擦拭起玉印上沾染的尘土。
“你……”洛青鸾捂住胸口,勉力昂起头看他,“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景离仍旧低着头擦拭玉印,“给你服了大剂量的摧心散而已。”
“摧心散?”洛青鸾喃喃道,“你给风满楼用的……也是这个?”
“是,”景离终于将巾帕收回怀中,抬起头来凝视着洛青鸾,双眸中不带分毫感□□彩,“不过给他用的剂量些。所以,与其有空关心他,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洛青鸾毫不怯弱地与他对视:“吧,你抓我来……是想干什么?要杀就杀,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景离不为所动,只抬步向洛青鸾走近几步,将那方家印举到她眼前,冷冷道:
“看清楚,这方印上刻着水波纹,就是你们洛家的家主印。我探查过了,蘅芜君封了一半的修为在里面,应该是想留给你。只可惜,你马上就要死去,已经用不到了,倒不如拿来给我,兴许还能多发挥些用处。”
“你……”洛青鸾顿时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想要我叔叔的修为,你做梦!”
话音未落,女子了个响指,想从灵戒中召出自己的琴,却忘了自己的灵力已然被封,根本无法与灵戒取得联系。她别无他法,手在半空停了一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变式为掌,双手带起呼啸掌风,向景离猛力劈砍去。
然而,洛青鸾在未中毒时都不过景离,此刻全身无力,脚步虚浮,又怎么可能是景离的对手?此刻,她弗一倾身靠近,就给景离一把擒住手腕,然后反别过胳膊猛地一推,狠狠抵按在墙上。
洛青鸾再度被迫仰起头来,口中鲜血四溢,景离的手肘压迫着她的咽喉,迫得洛青鸾几乎要窒息昏厥。可即便如此,她的眼睛就是不肯闭上,仍旧紧紧瞪住上方男子,好像会话,仍在骂人一般。
景离本来就讨厌洛青鸾的眼睛,此刻更是看了就烦,于是本能地伸手捂住那双充血眸子,低声道:“再忍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然而,随着视线下移,景离的目光却忽然定格在女孩巧的鼻梁和嘴唇上。他盯着两个地方看了片刻,胳膊肘竟不自觉地卸了力,随即慢慢放开,颤抖着移回身侧,任由洛青鸾颓然扑倒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大口瘀血,随即不住地呛咳起来。
景离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仿佛响起当年那人温和爽朗的笑音:
“离,你看鸾儿这鼻子和嘴,长得多像姐姐。来,你抱抱她,等她会话了,也是要叫你舅舅的。”
她要叫我……舅舅。
“哥,我刚刚竟然真的想杀了青鸾。”景离忽而抬手捂住脸,声音里充溢着痛苦不堪:“我竟然想杀了姳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
“可她也是洛明川的骨肉,”心间的声音却忽而一转,“父债子偿,我杀不了洛明川,难道连杀了他的女儿泄愤都不行吗?”
洛明川……
现在再想起这个名字,景离都已经有些麻木了。可当年,当年最初得知那个人用离开洛家时燃起的大火带走了长姐时,景离恨他恨得要发疯,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但他只能咬牙忍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却都心有灵犀不去点破。毕竟,罪魁祸首只是洛明川一人,又怎能将怒火发泄至其余无辜的洛家人身上?
独独景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凭景昭怎么明里暗里地提点劝,他都坚决不为所动,并从此开始悄悄派人在整个九州探访洛明川的下落。
那可是长姐,是会给他缝补衣物,会将那些珍稀无比的丹药秘籍偷偷留下来给他的姳姐姐啊。
景穆的几个孩子中,除长女景姳和长子景昭是宫主夫人所生外,其余都是侍妾所生,其中又以景离的母亲位份最低,死得最早,所以景离从不受父亲和其他兄弟待见,也是在所难免。幸而长兄长姐都对他很好,只不过景昭是正大光明,当着父亲和其他兄弟的面对他好,而景姳则要含蓄很多,却关怀得细致入微,妥帖温柔,像是在尽力弥补景离缺失的那部分母爱。
若景离对景昭,是爱慕和崇敬,那对景姳,就是依恋和孺慕。长姐如母一词,用在这个温柔贤惠的女子身上,不能更加贴切,景离曾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要好好保护她一辈子,绝不能让任何人欺负她。
然而,姑娘长大了,都是要出阁嫁人的。还没等景离长大到能保护别人的地步,景姳就已经嫁去了洛家。她出嫁那天,景离跟着兄长景昭去送嫁,见新郎官生得玉树临风,虽看着有点玩世不恭,待人接物却算得上周到有礼,一丝不苟,景离就暗想,看来洛家的大公子果然跟传闻中一般出类拔萃,是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好归宿,将姳姐姐交给他,自己就能放心了。
那时,景离内心深处对景昭暗自滋生的情愫早已昭然若揭,强烈到再也无法忍耐的地步。虽还没挑明,也明知这是注定不可能的事,但一想到景昭将来也会娶亲生子,生的孩子还要叫他“叔”,景离就烦躁不已,以至于夜不能寐。他在张灯结彩的洛家待得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加上发现洛家那三姐洛明嘉总与景昭眉来眼去,似乎芳心暗许,就更加一刻也不想在洛家多待,于是便随便寻了个由头,拖着景昭跟自己回凝碧宫去了。
也正因此,景离没能分出更多的心思来听自己这姐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姳姐姐的婚后生活是否和睦,只是听那些完整参加了婚宴的人回来时兴高采烈地,大姐与姑爷十分般配,一定会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于是他就真的相信了。
白头偕老,多好的字眼,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会发生那样的事。
该怨天,还是怨人?
“为什么你这一双眉眼长得不像她,却像那个恶人?”暗无天日的石室内,景离慢慢蹲下身来,捏起洛青鸾的下巴,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细细量起她那一张脸。边量,眉宇边嫌恶般更紧地纠结在一起,“你她白白在世间走了一遭,到头来,连死因都不能为世人所知,只能一起带进坟里。等我也死了,还有谁能记得她?还有谁会真正为她哭一场?”
“谁……”洛青鸾死死盯住他,“你在…… 我娘亲吗?你还要,是我爹爹害死了我娘亲吗?我不信……任你怎么,我都不信!”
“够了!”景离骤然放开她,“你跟你那个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蘅芜君又擅长蛊惑人心,你从被他养大,心自然向着洛家,任旁人怎么都没用!”
“呸,我叔叔比你强一万倍!”洛青鸾冷笑道,“我从没……从没见过比你还要狠毒的人!承认吧,你娶我嘉姑姑就是想报复,你从来没爱过她,是不是?为一点子虚乌有的猜测,而娶一个不爱的人,就是为了报复她和她的家人,景昭,你够狠!嘉姑姑怎么就瞎了眼,竟然看上你这样的人。”
“是啊,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谁不好,偏偏要看上他。”景离开始自言自语,似乎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却又似乎,是在滑向另一个疯癫的极端,“罢了,跟你这些干什么,只要得到了蘅芜君的修为,我就能杀了魔尊,让哥哥永远摆脱后顾之忧。对,修为,修为……”
完,他一把将洛青鸾翻过身去,拨开她遮掩后颈的长发,随即高高举起手中的家印,就要往洛青鸾后颈上铭刻家纹的地方猛力按去。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景离事先的预想,但他已经无路可退,只能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所以只能尽力争取在结局来临之前,让手中多握上一些底牌。
即便先前答应了哥哥,不去动洛家的家主印,此刻也只能食言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紧闭的石室外忽然传来一点声响,像鸟鸣,又像人声。
听到那声音的,景离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可他只顿了片刻,就再度毫不犹豫地举起那方玉印,将之印上了洛青鸾的后颈。
霎时间,石室内碧蓝光芒大作,有惊涛骇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玉印中流泻而出,却不往低处流,反而尽数往石室的最上方汇聚而出,逐渐聚成一处深不可测的漩涡。
景离抬头看那漩涡,暗道既然蘅芜君留下的传承已经近在咫尺,洛青鸾就没用了。虽就算留着也没什么大碍,但他待会要接受传承,不能再为任何事分心,所以只有杀了她,才不会再生事端。
景离正欲动手,身后靠近洞门的位置却又传来些许声响,先前那道人声越来越近,好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不可能,景离心想,我已经将整座墓室全部封死,这里固若金汤,除非从内部开启,否则绝无再开的可能,怎么还会有人进得来?即便是君长夜拿着封神刀来,也绝对不可能。
除非……除非……是他。
仿佛要印证景离内心想法似的,随着人声越发清晰,他终于听清了那人在些什么,也听清了那人叩击石门的声音。
那声音与室内漩涡带起的滔天声浪一比,微弱得简直不值一提,可景离就是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辈子,下辈子,只要不喝孟婆汤,就永远也忘不掉。
即便这声音的主人,刚刚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很认真地要杀了他。
“离,离。”
“离,把门开,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