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尘归尘
景离整个人都僵住了, 玉印从手中滚落在地,他也浑然未觉,只跟个落魄游魂一样缓缓挪到门边,
将全身的重量抵靠在门上。他半晌没开口,直到双眼渐渐变得模糊,以致遮挡了视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鼻尖竟酸胀得厉害,将眼泪都逼出来了。
哥哥, 你到底也舍不下我, 是不是?
又听得外面传来几声叩门和呼唤,景离缓缓俯下身去,将侧脸紧贴在门上, 好像通过这种方式, 就能感受到门外那人的体温。
他终于开了口,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那声音沙哑得厉害, 浑似一个重伤将死之人。他这才想到,
原来自己身上的伤也很重,只是方才陷入对蘅芜修为的狂热状态,将注意力悉数集中于洛家那方家印上,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罢了。
于是景离只了几个字, 便停住清了清嗓子, 接着才继续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听他终于开口, 门外人反而沉默下来。景离将耳朵贴得离门更近了些,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短促摩擦声,
像是外面那人将手放在石门摩挲了一通,随后才听得对方沉声道:“离,先把门开,让我进去。”
景离都能想象得出,景昭此刻的表情会是如何,一定跟自己以往每次惹他生气时一模一样。
他不喜欢惹景昭生气,他喜欢逗他笑,可惜,却总是事与愿违。
“不必了,你若还有什么话,就在门外吧。”景离断然拒绝,将洛青鸾扯过来抓在手中,示意她不要出声,同时继续道:“哥,你来做什么?你看到君长夜了吗?”
“我来救你。”门外那人急促道,“离,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想你死。”
“救我?呵,我稀罕么?”景离冷笑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你就是君长夜吧?君长夜,你连易容术都掌握得如此精湛,要模仿另一个人的声音,想必更不在话下。但想若骗我,你还差得远呢。快滚,否则,信不信我立刻就杀了你师姐?”
“我不是君长夜。离,你听好了,”门外人顿时焦急起来,“‘冷山前,苍泉,古榕边,藏三剑’,这是我们凝碧宫的秘密,若我是君长夜,我会知道这些吗?我会把这个也告诉君长夜吗?”
景离感觉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因为门外人的,的确是只有历届凝碧宫主才懂的暗语,暗语中提及的三把剑,都是凝碧宫中仅次于凝碧珠的镇宫之宝,而前三句话提及的地点,则分别是这三把剑各自的藏匿之所。
景离当年使了很多手段,才将这句话从景昭口中逼问出来,并将之掘出来,据为己有。这些年来,他为了讨好喜怒无常的刹罗,同时为了不让魔族起疑心,怀疑凝碧宫不安分,已经逐渐将这三把剑一一送了出去,镇宫之宝中还在的,就只剩下一颗点缀多于实用的凝碧珠了。
哪怕仅凭这一点,他也已经是凝碧宫的千古罪人,即便今日自刎谢罪,下了黄泉后,也无颜面对凝碧宫列祖列宗。
“离,你别犯傻了,”听不到景离的回答,门外人语气愈发焦急,“快开门,跟我走。我已经联络好了人,现在就将你送出潇湘,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对外就,你被我杀了,等这阵风波过去,我再去寻你。”
“没用的,无论逃到哪里,君长夜都不会放过我,就算他找不到我,天上那位仙君也不会放过我。毕竟,若北海的祭盘继续运转不停,他很快就能派仙使下凡来了。”景离冷冷道,“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走,除了这,我哪也不去,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景昭,虽是我逼你参与我的计划,逼你在众人前杀我,但你敢,我死了,真的就不合你的心意吗?”
门外的男子显然不敢相信他会这样,顿时更急了:“怎么会?离,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终于承认了,对你来,我只是你唯一的亲人。可你不是还有个夫人,难道不用把她也算上吗?”景离幽幽叹了口气,“景昭,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到死,你都不肯你爱我?”
“我不爱你,也不爱她,我谁都不爱,你满意了吗?”门外人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致,语气渐渐落入近乎失控的暴怒边缘,“景离,你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死吗?来啊,只要你现在引爆这里,我们就能一起永远埋在这地下,再也不分开了!”
“不,不,”景离一怔,随即却慌了神,“哥,哥,我不想你死,我想让你活着。这样,这样,你进来接受洛明澈的传承,只要你将这些尽数吸纳了,等出去以后,连君长夜也奈何不了你,我们就能彻底摆脱魔族的控制了。”
“不必如此麻烦,君长夜已经答应我,将与凝碧宫的盟约撕毁,从今以后,再不需要我们替他办事。”门外人渐渐冷静下来,“只要你放了洛青鸾,答应听我的话,从此按我的去做,我保证,他绝对不会要你的性命,”
“不可能,”景离喃喃道,“魔族都是一群出尔反尔的混账,你还不明白吗?我跟魔族圣女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我对他们最了解,你不能相信他们。如果真的按他的做,等我放了洛青鸾,手中再没有一点筹码,凝碧宫就会被他们当成弃子一样处理掉,连你都活不了。”
“圣女已经死了!如今魔族五长老已去其四,只剩下三长老一介女魔,魔族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君长夜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力再来管束我们!”
“不可能,”景离坚持道,“就在不久之前,君长夜还要亲手杀了我,他怎么可能变脸变得那么快?他怎么可能答应你放过我?”
“他要杀你,是因为你一直在替昭崖办事。如今他与昭崖斗得不可开交,急需帮手,只要我自愿率凝碧宫倒向他这一方,尽力帮他对抗昭崖,他就答应绝不会再为难我。而我的条件,就是让他放过你。离,你不会还想替昭崖做事吧?”
“昭崖?”景离脸上的笑容愈发冷了,他喃喃道:“昭崖算什么东西?他情字都是虚妄,若情字都是虚妄,那我这辈子算什么?我难道什么都不是?还有,这一切都是魔族害的,你让我不恨魔族,凭什么?若让我活下来,魔族和昭崖,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若再执迷不悟,连我也救不了你。”
救我。
景离暗想,原来他还是想要救我。看,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他能这样想,我是不是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纵使我死了,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就不算输。
“救我?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想救我?”
景离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哥,我是该你太善良,还是太蠢呢?若父亲知道你今日这样,岂不是要再气活一回?”
“……你什么意思?”
“哥,你还不知道父亲真正的死因吧?”景离脱力般背靠着门,眼神涣散,唇畔却再度噙起一抹冷笑,“哥,我以前跟你过,谁敢害你,我就弄死谁。你没当真,我却一直放在心上,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世人皆以为,景穆早逝,是因为早年见到挚友乐平君被魔尊所杀,自己就在旁边,却没能救得了他,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心中郁结,导致早早陨落。可只有景离一个人知道景穆的英年早逝,其实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甚至不像景昭和部分知情人以为的那样,是景穆胆怕事,因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这才日复一日糟践自己的身体,以求脱离苦海,早日解脱。
“哥,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毒,无色无臭,人沾上一点根本不会察觉,非要日积月累,每天都接触,才能看出成效。而毒发身亡的时候,就跟暴毙一模一样,任凭悬壶峰的那位医仙来了,也根本查验不出来。”
“……你……你给父亲下了毒?”门外那人显然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会发生这样的事,顿时气得声音发颤,“景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害你啊。”景离的语调愈发疯狂起来,“还记得吗?他要你泡的那个汤泉,是从魔族带回来的,你每次泡了都不舒服,有好几次,甚至都在里面晕过去了。所以到后来,我就干脆次次都迷晕你,然后自己代替你,去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不得不,那药确实很神奇,能助人极快地提升修为,却也正因此,会让人欲罢不能。
后来,我无意中偷听到老家伙,那是他从魔族带来的东西,目的就是帮他们控制你,好让你在他死后,继续乖乖听魔族的话。从那以后,我就对他起了杀心。既然做老子的要害儿子,那做儿子的,为什么就不能害他?大家各凭本事,不是吗?”
景离边,边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门外的景昭听到这个在黑暗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会作何感想。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竟然漫上几分久违的快意和轻松,因为他与景昭之间,终于再也没有秘密。
景离所言,句句属实,以往景昭实在不舒服时,景离的确曾伪装成他的模样,去替景昭去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可与此同时,景离却也没有将真相悉数出。
兄弟间虽然长得像,可做父亲的,又怎会分辨不出来?他也不忍心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遭此厄运,所以即便识破了景离的伪装,也从未揭穿过,只是默默回房,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浇愁。
他不是不爱他们,他只是没有办法。
可景离不这样想。所有要害景昭的人,无论出于何种心态,他都绝对不会放过。于是,他在景穆的饭食里日复一日地投了毒,不但饭食里,连他惯爱喝的酒里也放了。而正是投在酒中的那些毒,最终断送了景穆的性命。
一种感情若太过强烈,是会将其他感情从心间抹杀掉的,可景离从不认为这是误人的东西,也从未想过要去修什么无情道。景昭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帮凝碧宫摆脱魔族的控制,甚至不惜将景昭囚禁起来,与他反目成仇,也全是因为,景昭从生活在光明之中,根本不是那种擅长隐藏本心的性情,而这种性情,实在不适合做凝碧宫这一时期的掌舵人。
凝碧宫主若太过善良,就会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过他不想把这些都告诉景昭,他不想做着那样卑劣的事情,还要将自己得多么高尚。反正二人已经误会了那么多年,再也解不开了,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吧。
随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多,景离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很想听听门外人是怎么回答的,也确实能听到那人正在外面不停地话,可就是听不清对方究竟在什么。他努力地将耳朵往门上靠,却仍然无济于事,索性直接放弃了。
“哥,”景离背靠着门扯扯唇角,忽然哼笑几声,“你你这么不舍得我死,莫非是因为跟自己的亲弟弟双修,修上瘾了?”
门外的讲话声顿时停了下来,耳边唯余一片嗡鸣,景离却继续笑道:“怎么不话了,是不是被我中了?不然我现在开门,趁我死前,你我还能……”
话音未落,背后的石门猛然震动一下,似乎被门外那人狠狠推了一把。随后而来的,则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撞门声,
“还是不喜欢我,那就走啊!”景离仍然抵靠着门,任凭那力道透过石门的剧烈震颤传遍背脊,自言自语道:“哥,既然君长夜答应了你,你也相信他,你就按他的去做吧。我把洛青鸾和蘅芜的修为都交给你,你滚吧!可我不像你,我不傻,所以也不会走,我就留在这,哪也不去。”
着,他抬起手,将半空中那盘旋的漩涡招引了过来。他在洛青鸾后颈家纹处一点,运气划开一道细口子,随后操纵着漩涡中几成实质的水灵气凝成一股涓涓细流,通过那道口,悉数汇进了洛青鸾全身上下的灵脉之中。
洛青鸾本是半昏死的状态,给体内骤然汇入的磅礴灵力刺激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着身旁面色惨白的人,张口欲骂,却发现自己气若游丝,几乎连半个字也不出来。
“想活就少话,否则,一旦灵力在体内流转出岔子,你必会走火入魔。”景离勉力支撑着道,“这传承,我还给你,至于你能不能撑下来,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听着,待会跟着外面的人走,我给你们一刻的时间逃命,若过了一刻还出不去,就只能留在这座墓里给我陪葬了。”
洛青鸾狠狠瞪着他,却也明白自己现在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只要稍不留神,随时可能被体内汹涌的灵气撑爆,所以绝对不能意气用事。
在推她出去前,景离最后看了洛青鸾一眼,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听这丫头叫过一声舅舅。
年少时的景离,很是阴沉和羞怯,他不会主动去逗弄婴儿,都是景昭把的青鸾抱给他看,逗青鸾,让她叫舅舅。可那时洛青鸾还不会话,而景离假死后,就再也没有以这个身份见过洛青鸾,所以,也就从未听她亲口叫过舅舅。
不过,想必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石门从里面开了一条能容纳一人过去的口,立刻又再度关得严丝合缝。一刻之后,有铺天盖地的爆炸声自墓穴最里面那间石室传出,将这间隐于地下多年的一口吞没,也将其中见不得天光的全部爱与罪恶,一口吞没。
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