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玉皇诞
玉皇重赐瑶池宴, 琼筵第二十四。万象澄秋,群裾曳玉,清澈冰壶人世。
正月初九, 仙帝寿诞,宜普天同庆,九天上下齐为贺。
正午将至,蓬莱与第一重天相接之处,已是热闹非凡。瑶池圣水经天地炼化,洁净成云, 云泽广布天地之间, 遂成天地分界的第一重天。昔年仙后还在时,时常在瑶池畔摆蟠桃宴,大宴群仙。自她万年前为补天身化五彩石后, 瑶池便冷清了许多。是以仙帝此次寿诞不在九重天办, 却选在此处,也有寄表哀思、斥散凄冷之意。
已故仙后是天地间最后一位神女, 与凛安有故交, 所以即便不是专为仙帝, 他也该亲自来一趟瑶台。
凤官儿跟在银冠尊者身侧,被身侧胡子花白长过拂尘尖的仙官领着穿行于瑰丽石廊。那石廊空浮于瑶池之上,是自峰峦叠嶂的凌空石乳间改凿出来的,号“别有洞天”, 幽滑难行不, 还弯弯绕绕,走得凤官儿好不耐烦。可等走到尽头岸边, 却豁然开朗,能将整片云海瑶池尽收眼底, 倒真是别有一番洞天。
凤官儿张目远望,凛安亦随之望去,只见云泽间遍是彩烟绮雾,东方灵鹤万舞,西方雀翔于空。天边昴日星君与太阴星君同时乘神车驾到,日之热烈与月之清艳交相辉映。群星亦大放异彩,却都被掩盖在日月灼灼光华之下,看着比平时还要黯淡许多。这般日月同辉,星斗争贺的景象,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尊上,那边有好吃的!”
凤官儿边着,边生出一双华丽羽翅,向临池岸边飞掠而去。凛安站在廊巅未动,任由池边蒸腾而起的云雾渐渐缠遍他全身。云烟中藏有的雾仙子,湿润,迷蒙,欲拒还迎般,在来者身边徘徊来去,谜一样捉摸不透,唯独对凛安,却是停驻下来就不肯走,很快便将男子同样如雾如烟的眉眼和白袍都湿了。
玉清君的神息,对邪魔是穿心烂肠的至毒,对无数仙家而言,却是梦寐以求的圣物。
不远处,万艘仙舟正泊于瑶池之上。同样漂在池中的,还有数点莲盘玉盏琥珀盅,在水面投散开星点碎光,仿佛在与天边星斗争辉,若是到了晚间,便如一池夜明珠沉浮于水面上下,将这片不夜天映照得亮如白昼。
盏中盛的尽是玉露琼浆,莲盘中则托着佳肴珍馐。杯盘形状各异,其中有雕成猴子捞月状的,是一杯蟠桃参果酿成的果子酒。
“好喝么?”
凤官儿趴在岸边,用力伸长手臂去够那只猴子杯。好不容易够到,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先用舌尖在液面蘸了蘸,只觉甘甜无比,唇舌间皆是蜜桃香,便用力点点头,极畅快地咕咚咕咚喝完了。
凛安走到她身边,见儿憨态可掬,刚牛饮完果酒,又伸手从莲叶盘上取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雨露糕。她想看看那糕是不是真的由雨滴凝聚而成,便放在鼻下闻了又闻,闻得雨腥,便又捏着□□了一会,这才啊呜一口吞下肚去,果然如饮甘霖般清凉爽口,将酒气消去大半。
吃完,凤官儿还想取酒,手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即就听身边尊者吩咐道:“你来教教她。”
有碧衣仙子应声款步上前,往凤官儿手中轻轻塞了一根玉竿,竿头悬着银钩,钩子却并不锋利,更像作装饰用的。那仙子手中同样握了一根玉竿,抖腕持竿轻轻点水,银钩便沉入水中,迅速钩住一只菩提酒樽的边沿,随即扬竿一抛,酒樽便顺着银钩与玉竿相连的丝线滑落下来,稳稳落入仙子掌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像取酒,倒像一支节奏明快的曼妙舞蹈。
碧衣仙子屈了屈膝,将取来的酒樽双手恭敬捧给凛安,见凛安未接,便转而捧给凤官儿,随即退到一旁,又去帮其他仙家取酒。
其实众仙早就盯上了池中美酒,只是碍于凛安在,都不敢太过放肆享用,挨个上来向玉清君举杯行礼后,便接连退到远处,陆续登上池中莲舟去了。
“呸,好苦。”凤官儿只喝了一口,便扭头吐到地上,随即端起果子酒猛漱口,还不停哈气道:“哈,尊上,这是酒还是药啊?”
“此为佛陀檀。”凛安淡淡道,“既不是酒,也不是药,而是苦。诸仙飞升,皆要历劫。所谓历劫,除却天劫外,人间百味也都需品尝。其中大多数人最不愿吃的,便是苦。喝了它,往后便能少吃点苦,最适合你不过。”
“喝几杯酒就能少吃点苦,听起来倒挺划算。”凤官儿皱起眉头,“眼下亲手递给你苦头吃,却是为了你以后少吃苦,那今日尊上让碧纱仙子教我如何用银钩取酒,也是一样吗?”
“女儿家举止文雅些,你不愿么?”
凤官儿不服气:“她那是矫揉造作,我这明明是率真自然。同样一件事,分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何必要大费周章?”
“我让她教会你,并非逼你一定照做,而是希望你将来需要时,不必因自己不会而感到不痛快。”
凤官儿撅起嘴:“我才不会为这种事不痛快。”
凛安凝望着池中濛濛烟雨,又道:“能用却不用,是一回事;不会用,又是另一回事。你觉得哪种更舒服些?”
凤官儿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尊上是又要跟自己机锋,合着一开始,他就是在这等着堵自己呢。
要她,尊上哪哪都好,独独好为人师这点,让凤官儿头疼不已。她生来是疲懒性子,又被尊上宠得无法无天,若是寻常仙家做她师尊,她大可能赖就赖,能耍就耍。可若尊上亲自操刀,凤官儿却只能乖乖认栽,无论是琴技,道法,仙术,佛理,尊上教什么,她都得咬着牙努力学。
原因也没有别的,她希望能讨他欢心,也希望他不为烦忧所扰,日日都开开心心的。
算起来,凤官儿也是玉清君在这万万年漫长仙途中,收过的唯一学生了。神尊一生叱咤风云,早年时跟各族干仗如同家常便饭,大战役从无败绩,凤官儿不希望尊上在教育她这方面,开了失败的先河。
“反正都要吃苦,我觉得,还是要问问那个被敬酒的人,更想吃哪种苦。”想明白后,她开始避重就轻,一张脸原本皱成了包子,此刻却再度露出笑颜,犹如乍绽的花:“不过,尊上自诞世起便顺风顺水,过往一定是将这佛陀檀当水喝的吧?”
“我从未饮过。”凛安却缓缓摇头,“因为他们都,太苦了。”
有清浅笑意转瞬即逝,被凤官儿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知道自己这关算是暂时过了,当即踮起脚,献宝般将猴子杯捧到男子唇边,卖乖道:“尊上,这果子酒很好喝,甜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凛安低头,见凤凰先前抿酒时留下的一圈水渍还在杯边,她却一点也不知避讳,竟将那圈唇印正对着自己,便抬指抵住酒盏,推开了。
“你不会饮酒,该适可而止。”他语气如先前笑意般清浅,未露分毫端倪,“否则若醉了,待会这‘龙凤呈祥’,可就变成‘游龙戏醉凤’了。”
“不我都快忘了,尊上,待会就该我出场了!”凤官儿顿时摩拳擦掌,“不晓得帝君为何那么喜欢龙凤呈祥。不过,往年都是龙族二公主来的,听今年他们太子要亲自上,我还没见过他。尊上见过吗,有没有我生得好看?”
她没见过龙族九公子,自然也不知道,先前在东海边见到的黄衣男子就是九赭,凛安不算点破,只淡淡道:“见了就知道了。”
凤官儿兀自叽叽喳喳:“那个‘千里快哉风’呢?我这就去跟他,让他待会把我托得漂漂亮亮的。”
凛安知道,她的是秋风君,即便凤凰生来便能傲舞九天,也需要借助长风之力,才能圆满完成一场华丽表演。
正着,凤官儿已经一眼瞧见了那个淡青色的影子,正在远处某艘船上盘膝而坐,怡然自得地吹风饮佳酿,便朝他飞奔过去。过程中,与一个急匆匆行路的白影擦肩而过时,凤官儿嗅到对方身上有浓浓的海腥味,简直像在缸里泡了几百年的咸鱼精。
“好臭。”
凤官儿捂住鼻子,却只瞧见那仙一晃而过的皎白侧脸,迅速消失在画舫雕梁的转弯处。
长得倒挺好看,就是看着脸生。许是什么从海里新飞升上来的仙吧,还懵懵懂懂的,没背熟这寿诞的规矩,没沐浴熏香就上来了。
凤官儿摇摇头,很快就将这插曲抛诸脑后,接着跑去找秋风君。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岸的凛安看在眼中,不止是她,此刻瑶池上下,万艘舟船中发生的一切,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这是天赐神格,却也因此,免不了劳心劳神的宿命。
好在,凛安早已习惯了。
顺风顺水?
心里有个声音忽然无情地嘲笑起来。它笑幼凤的无知与幼稚,笑她在神尊庇佑下成长起来,一睁眼便是六界安宁的太平盛世。笑她没看过那些纷飞的战火与鲜血,没听过断壁残垣下的哀嚎与哭喊,没经历过,无数个在尸山血海间挣扎舔伤的漆黑夜晚。
凛安面无表情地按住心口,那些嘲弄便纷纷罢了声响。自万年前休战以来,他一直将骨子里的嗜血好战紧锁在佛陀般清静的外表下,将自己紧锁在太始殿中,看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座已然死去的寂灭火山。
可凛安知道,那只是看上去死去了。
都佛魔一念间,自汤稷去了以后,这世间能创世也能灭世的神,便只剩了自己一个。若他也去了,世上便再无神明,届时会乾坤颠倒,天下大乱,还是会迎来新的平衡,谁都不准。
近年来凛安对外界不闻不问,不插手天庭任何政事,就是想看看,自己当年亲手选定的仙帝,究竟能否在自己陨落之后,仍初心不改,竭力实现他们曾经共同的夙愿。
愿这世上再没有神尊,没有仙帝。愿青天上下,众生平等,无六界划分,无苛规束缚,万物依其本性自在生长,世界依其规律自然运转。
愿世间再无战火肆虐。愿天下父母,都能看到爱子平安长大。愿每一个孩童,都有父母陪伴。
多美好的初衷,可不过万年,一切就都变了味了。曾经那么熟悉的野心和阴谋,蚕食与吞并,已经通过那些水中巨兽绝望的眼睛,再一次逼近眼前。
他们不仅喜欢龙凤呈祥。他们还要剐掉龙的逆鳞,把他变成锁在身下的乖顺坐骑,要折断凤的羽翼,把她变成不能反抗的笼中金雀。
若再不加以遏制,这血光便指日可待了。
举头,日光盛极,正午已至。凛安提步,踏水往瑶池中央高耸入云的龙舟而去,所过之处,步步生莲,莲瓣边缘呈锯齿状,像剑锋,又像突兀支出的锐利白骨。
帝君见惯了歌舞升平,也是时候该划破这盛世虚妄的遮羞布,让上位者看看锦帛下溃烂的腐肉,听听无数生灵悲泣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