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登天阙
秋风君坐着吹风的地方看似很近, 但真要走过去,却隔着百儿八十艘莲舟。凤官儿在舟船间穿梭正忙,可很快, 竟又遇到一个惹得自己不快的家伙。
是她在九重天上的头号对头,容嫣。
按理,她们俩一个在玄霄殿,一个在太始殿,平日里是八杆子不着的关系,要见一面都困难。可凤官儿总觉得, 这位帝姬就是看她不顺眼, 每回见都要话带刺儿,冷嘲热讽,总引得凤官儿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恼了她。
久而久之, 这场暗战就从单方挑衅升级为双方互掐。最近的一次, 是容嫣在仙帝面前告状,一口咬定凤官儿吃了她失踪的灵雀, 却在凤官儿死不承认和没有证据这样的双重反击下, 以失败而告终。
许看在凛安的面子上, 仙帝对于凤凰,好像总是更偏袒一些。
反正,凤官儿一见这位帝姬就头疼,因为知道但凡对方笑容满面, 那等着自己的, 就准没好事。
譬如此刻,她一瞧见容嫣身上那件奢丽至极的百鸟织羽裙, 就觉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冲上去掐住对方脖子, 亲自动手给她脱下来。
凤凰是百鸟之首,容嫣穿成这样,还大摇大摆来给她看,这摆明是变本加厉的挑衅,而且是最不能原谅的那种。
凤官儿强压怒意,抬眼看去,只见那百鸟裙虽底色为玄,表面却如刷了金漆般金灿闪亮。尤其妙的,是在日月双光照耀下,容嫣身子动一动,裙摆上就能显露出形态各异的百鸟图。朱雀,飞鸢,鹰隼,似乎世间能找到的所有禽鸟,全都被钉在那袭明媚罗裙上面,以黑金为托,生生绽放出极妖娆的五色异彩来。
可在这张百鸟图中,独独缺了一种鸟。
织羽裙的尾摆脱得极长,需要有侍衣仙子给容嫣提着才不至于绊倒。凤官儿扫了一眼,就知道尾摆货真价实,全是长细轻软的华美羽毛,还各有不同,像是真的从数百上千只鸟身上取了最好的羽毛织成。凤官儿甚至觉得,有理由怀疑是她自己拔了自己灵雀的羽毛,就为了做成这件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百色织羽裙。
然而,直到凤官儿低下头,才发现这裙子最妙的地方。容嫣立在舟边,光影投在池里,可池中倒影与她真正的样子,却截然不同,上面五彩斑斓,而下面,则是只剩黑白。
她身上那件百鸟裙尾部用了孔雀尾羽,丽蓝叠着艳青,拖曳时宛如开屏,堪称华丽至极。
可在倒影中,绿羽间的那点丽蓝失了光的照拂,却看起来灰暗残败,像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凤,你这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
凤官儿抬起头来,逆着光,见迎面而来的贵女脸上多少带了些自得,已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显然对自己的新裙子非常满意,待会就要在寿宴中艳压群芳。
她没回答,思忖着好戏终于要开张了,就听容嫣接着问:“你,本宫这百鸟裙美不美?”
“美。”凤官儿终于开口,语气十分真诚:“只是,还差一点。”
“哦?”容嫣笑容不减,像在虚心求教:“差什么?”
“差……”凤官儿故意拖长尾调,伸手往自己怀里掏,“咦,奇怪,前几天我换毛时掉下来的那根羽毛呢?怎么找不到了,别人还急着用呢。哎呀,不好意思,好像丢了,改天一定送你一根,帮你凑齐百鸟图。否则,若有旁的仙子问,为何上面连凤凰都没有,帝姬怎么好意思再这是百鸟裙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瞬间,凤官儿仿佛听到对方笑容绷不住垮下来的声音。她扬起笑脸,毫不在意地迎上容嫣怒火翻腾的眼,这才答道:“你刚刚不是问我去做什么吗,我要去找龙族太子,商量待会合舞的事。所以,恕不奉陪了。”
完,凤官儿也不理会对方作何反应,只管轻快地迈出步伐,绕过那长长羽摆往外走。可没走出几步,却又被叫住。
“慢着,”容嫣面上又露出点笑来,看着倒不像装的,“合舞的事不急。凤,想来你一定口渴了,来,本宫敬你一杯。”
凤官儿歪歪头,只见她从身旁仙子手中取过玉竿银钩,就像先前碧纱仙子做的那样,动作娴熟而优雅,很快自瑶池内取了盏酒来。这次的酒盏是朵牡丹花,被采下后,便安静绽放在美人手心里,连花蕊都栩栩如生。
容嫣取完,便将玉竿朝凤官儿递来,可递到一半,却又在凤官儿即将接过时,生生顿在半空中。
“我忘了,这是碧纱姑姑新发明的法子。”她缓缓道,“凤,你久居太始殿,快有五百年未曾出来走动了吧?是不是还不懂如何用玉竿取酒?若真不会,我还是让碧桃替你取吧,免得,出丑。”
最后两字明显加重。显然,她就是想看她出丑。
凤官儿加重力道要取竿,容嫣却不给,僵持时间太长,引得身边来往众仙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身上。头顶日光灼热,凤官儿舔舔嘴唇,忽然觉得若自己真不会,那现在确实是要有点不自在了。
她绝不会在容嫣面前承认自己无能,但又真的做不到,那么到最后,恐怕就只能想办法去抢容嫣手中那杯酒了。
尊上莫非早预料到了此刻光景,才会提前让碧纱仙子教自己?
凤官儿劈手一提,还是从容嫣手中夺过了玉竿,随后依样学样,将银钩抛下水去。动作虽没有容嫣那么娴熟,却还是将酒盏顺顺利利取到手中。
只是,因为第一次用这钩子,为了方便,她取的是漂到离自己最近的酒盏。而那个酒盏,恰巧就是菩提形状的。
又见佛陀苦,真是孽缘。
“还真没什么难,跟钓鱼似的。”凤官儿扬扬眉毛,“不,比钓鱼简单多了。你觉得难学,一定是不会钓鱼,改日来太始殿玩,我亲自教你呀。”
容嫣藏在袖下的手顿时捏紧了,捏到骨节发白,裙角变形。她将火气压了又压,这才能勉强保持住风度:“凤,你总能给我惊喜。罢,既然你还有事要忙,便不留你了,且饮了此酒,祝你我今日诸事皆顺。”
语毕,容嫣便率先以袖掩面饮下酒去,饮毕,还向凤官儿展示了一下空酒杯,道:“轮到你了。”
此话一出,仿佛一声“将军”砸在了凤官儿脑门上。
真够狠的。
凤官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喝完那杯佛陀檀的。
她只是在心中一直默念,绝不能在容嫣面前出丑,绝不能比她差,绝不能给尊上丢人,捏着鼻子屏住呼吸,这才勉强喝光了那杯比药汤还要苦上万倍的苦酒,还得逼着自己千万不要吐出来。
这下好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吃苦了。
尊上那玩意不是酒,可凤官儿喝完,却觉得脚下发软,眼前发黑,晕晕乎乎,走路像腾云一样。她知道自己要去找九赭,却忽然认不得去龙族所在龙船的路,要竭尽全力,才能在晃晃荡荡的舟船间保持走直线,不翻下船去。
寿宴就要开始了,她这个样子,待会可怎么跳舞。
蓦地,一阵有点熟悉的海腥飘入鼻中,凤官儿猛然伸手抓住前面那仙的肩头,凑到对方耳边,声音含糊,低到几不可闻:
“龙族,龙族的船在哪?嗝,你带,带我过去。”
看样子,已经彻底把要找秋风君的事抛诸脑后了。
她往前倾得太猛,险些扑倒在对方怀中,恍惚间一个激灵,仿佛抱了块冰。随后,膝盖便是一痛,凤官儿揉揉脑袋,发现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
凤官儿本以为那仙即便再不懂规矩,出于世间常理,多少也会扶她一下,谁知对方竟然一点风度也没有。醉酒的人最不讲道理,何况刚从容嫣那里吃了闷亏,正愁没处发,凤官儿心一横,算狠狠教训那不懂事的仙,谁料猛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寒意彻骨的湛湛眼眸。
霎时间,酒醒了一大半。凤官儿张大嘴巴,竟然忘了合上。
这家伙给人的感觉,与尊上实在太像,甚至恍惚间看不清五官的时候,凤官儿还以为那就是凛安,然而再仔细一看,发现其实完全不一样。尊上生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情长相,所以虽样貌冠绝六界,却万万年来从未有过一朵桃花。可面前这个冷冰冰的仙,虽为男子,却是面若好女,姿容清艳,若是薄薄施上一层脂粉,没准比那月下泣珠的鲛人,或者轻蹙峨眉的宫妃还要美上三分。
以艳色修寒冰,犹如以红绸裹宝剑,根本不对路子,可惜,可惜。
凤官儿心里暗自嘀咕着可惜,眼看对方就要扬长而去,忙艰难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她涎着脸道,“美人,美人,麻烦你,带我去龙族使团的龙船,好吗?我是太始殿玉清君座下,你若带我去,我就送一根我的毛给你,两根也成。”
世人常以“凤毛麟角”来形容事物的珍贵,既然他是从下面上来的,定然知道凤毛有多么珍贵。
尊上平日话虽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昔时一句评价十分中肯,那就是若凤凰是个公的,定为色中饿鬼。
“往右三座,就到了。”那仙终于开口,声音却跟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冷酷,锐利,毫不拖泥带水,“下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喂,恩人你叫什么?喂!”
任凭她再怎么大呼叫,那道白影却兀自走得飞快,很快消失了游船尽头。
凤官儿不甘心地蹦了几下,却不心踩在什么东西上。她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块玉腰牌,正孤零零躺在地上。
正面刻着“碧海星君府”,反面,是“昭崖”二字。
原来他叫昭崖。
凤官儿顿时眉开眼笑,将玉牌拾起,收进腰间荷包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那副臃肿的幼年模样,难怪对方不喜欢,可再要去修正印象已是来不及,只得先收了心思,往龙船所在奔去。
她到时,龙族二公主正在数落姗姗来迟的九赭。
“九弟,”龙女沉下声来,佯作凶横,“父王都到了,你这携礼先行的,怎么现在才来?自己,是不是该!”
“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九赭脱下外罩,随手搁在一旁,又取过待会上场要穿的玄金袍换上,胡乱应付道:“二姐,你听,凤官儿姐姐都来了,先让我们商量一下待会合舞的事宜吧。”
然而,外面通报刚落,他却眼睁睁看着一个肥如球的姑娘滚,不,走进来。二者对看一眼,同时讶异出声:
“是你?”
在东海边闹了一场的那个黄衣仙!
“你是?”
这妞儿是凤凰吗?跟想象中不一样啊。
“二宝,这就是你的好弟弟?”
“二姐,你们认识?”
处于中间人位置的龙二公主尴尬道:“咳,九弟,介绍一下,这是你凤官儿姐姐,她,她癖好有点特殊。官儿,这是我九弟。你们……你们……”
她终于咆哮起来:“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晚!这马上要上场了,舞还没合过一遍呢,能行吗?”
“放心,既然是你弟弟,一定没问题。”凤官儿笑着招呼九赭道,“走吧,出去练练。”
九赭应了一声,示意自家姐姐不必担心,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门,余光就瞧见一团冲天烈火。皮球姑娘融化在火中,再走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如火般明烈的娉婷少女。单瞧侧颜,年纪不过二八,眉眼该是极高傲的,却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背起手问九赭:“黎九渊呢?”
九赭反问:“什么黎九渊?”
“明知故问。”凤官儿摆出了姐姐教训弟弟的架势,“他没来吗?”
九赭沉默一瞬,怕她将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家二姐,只得如实道:“他没有请柬,上不来这里。”
“上不来?他没这能耐?我可不信。”凤官儿蹙了蹙眉,“黎九渊是假名吧?真名呢?你们还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九赭站得很端正,好像问心无愧一样,“闹着玩罢了。”
“尊上当时跟他了什么?”
“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呢?”
“不知道。”
眼见这子非暴力不合作,凤官儿霍然转身,背后赤红凤翅骤然幻化而出,利爪风一般向他掠近,直贴上九赭咽喉一寸处,方才堪堪停住。
凤凰现了光华万丈的原形,居高临下逼视着男子,冷声道:“老实回答我。”
阎王近在眼前,九赭依旧是那个答案:“我不知道。”
凤官儿给他气得要命,险些要动真格的,给他挠上一爪子。可就在这时,却忽闻远处天边钟声一撞,黄钟大吕齐齐奏响,瑟瑟仙音不绝绕梁。
听音律,好像还是给他们伴舞的那首《登天阙》。
凤官儿从半空跳下来,变回人形,边往方便观景的船外奔,边奇怪道:“咱们还在这,他们这是唱哪出呢?”
语毕,却在看清外界光景后,顿在窗边。
九赭落后她一步,不懂凤官儿为何突然停住,目光随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却看到了,那个让他后来愿用余生去铭记的画面。
四方船阵将一池碧波围在中间,一方莲舟自波中渐渐浮现。乌发美人手捧白鸢萝,赤足立于舟上,轻纱罗裙,至素至洁,缈如凌波仙子,清若出水芙蓉,恰似丹青手笔下最令人魂牵梦萦的水墨画卷。
不光是画,还是一幅美人图。
此刻,瑶台至高处,容嫣刚款款落座,见下面芳洲虽然稍显局促,却并不畏惧成为全场瞩目的中心,轻轻一个滑步,便伴着音律舞动起来,将自己所教表演得分毫不差,心中自然十分满意。一扭头,见高台上白须白发的矍铄老者正看得目不转睛,便更觉得自己将那鲛女带到瑶池来这个决定,做得没错。
正这般想着,就听到父君低低念着什么,周遭虽有仙乐铿锵交织,可容嫣根本无需凝神去听,就知道他念的,无非是那不变的两字。
“司彤。”
神女司彤,是已故仙后未嫁时的称谓。
高台上帝君忽然就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仍在现实之中。
那个跳舞的女孩子,跟她好像。初见时,她也是这般,赤着脚站在瑶池边上习舞。那时候,她的舞技还远没有后来炉火纯青,甚至有几分笨拙,可那是令以琴心动的第一眼。初见,初恋,最是难以忘怀。
从此以后,即便后来贵为仙帝,以琴都再没遇到过谁,如他的仙后司彤般,让他刻骨铭心。
那船下跳舞的少女,究竟是司彤的转世,还是司彤一缕未散的倩魂,特意选在今日,回来寻他了?
“贺父君寿。”容嫣拈起酒杯,托腮笑盈盈道:“女儿给您备的这份大礼,您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