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

A+A-

    廿三这日,孙俏卯时便起了,洗漱后在衣柜里挑了件银朱色绣花交领裙,熟练换上。于她来今日可是个重要日子,自然需得浓重扮一番。

    坐于铜镜前,她又为自己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挑了两支精雕的梅花簪子一一插上。照着镜子左右看了一下,甚为满意后又拿出妆奁里的胭脂。

    十五岁的姑娘肤若凝脂,五官精致,无须涂粉,所以孙俏只为自己上了个桃花眼妆,最后在额间贴上一朵桃花钿。

    这是她来到这里第一次为自己化妆,看见铜镜里倒映出来的模样,前世也算是个美人的她也不由看得入了神。

    直到张大娘敲响了她的房门,“二姑娘,早食好了,掌柜在前院等着了。”

    孙俏回过神,应了一声,起身开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张大娘就被眼前这张俏生生还带着几分艳色的脸蛋给震了一下,刚想要嘱咐的话硬生生哽在喉咙里。

    孙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大娘?”

    张大娘这才想起自己要的话,“今日你铁定要忙坏了,记得多食些填肚子……”

    孙俏乖顺地点头,张大娘又想起什么继续道:“今日大娘做的菜都是你爱吃的,中途若是饿了,记得差人回来,让人装些热菜给你送去。”

    对于这个妇人,孙俏心底里喜欢她。她身上有着她时候曾无数次幻想出来的母亲的味道,温柔亲切,与她前世那个严厉的养母很不一样。从到大,对于那个母亲她心底总有几分畏惧,但不得不,她还是十分感激她。她给了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教会她太多做人的道理,她告诉她如果不想被欺负,就要硬气凶悍些,因为世上大多人都欺软怕硬。所以于孙俏来她更像一个严苛的老师而不是母亲。

    来这里这么久了,孙俏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们,不过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张大娘在一瞬的震惊后,心里更多的却是担忧,他们家的二姑娘才十五岁就已经出落得越发动人,再长大些可怎么得了。

    她这辈子活了这么大把年龄,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却见过不少的人。若是这样一张脸生在权贵甚至是天子之家,那自便是被人捧着宠着疼着,也更容易择一位好夫婿,一辈子享尽荣宠。但偏偏总有好些美人却生在平民甚至穷苦家里,这样的美丽往往容易为她们招来祸事。

    “二姑娘,听大娘一句劝,快些把妆去了。”

    走在前头的孙俏听到身后张大娘这冷不丁一句劝告,顿住了步子。

    张大娘怕她误会什么,上前一步,用自己粗糙的双手温柔地握住她细嫩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光滑的手背,真情实意地劝道:“大娘活了几十年,也见过不少美丽的女子,她们大多都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出身不好,结局也不好。你的美丽更甚她们,若是被那些有权势的虎狼之辈看上……”

    张大娘突然有些哽咽,再不下去。

    孙俏感受着这双老茧横生却十分温暖的手,抬头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已生皱纹的脸,有些心疼。

    孙俏反握住这双粗糙的手,声音温柔:“放心吧大娘,我与她们不一样。”

    孙俏不傻,自然知晓张大娘的意思。但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人一直在帮她,无论是上次后山救她那个神秘人,还是风月楼里袁妈妈的异样,亦或是这次莫名倒霉的方家,种种蛛丝马迹表明,不是她运气太好,而是真的有人在背后刻意保护她亦或是监视她。

    孙俏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但她知道,他们的势力应是不。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也无论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孙俏断定,他们暂时不会伤害她,至于原因,她也不知道。

    她心里也好奇,但她不会有什么动静,因为她知道,总一天,他们会主动找上门。再,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也没什么能力去调查那些人的底细,不如老老实实当个平头老百姓,赚些良心钱好好过日子。

    张大娘见她眼神坚定,语带安慰,感动之余莫名定下心来。总觉得自从这二姑娘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就变得厉害了。

    孙俏到了前院,屋内的门大开,还未走近,她便看见里面那大一桌子鸡鸭鱼肉,夹心烧饼。

    她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踏门进去见早已坐定在桌前的孙孟璋,碗筷未动,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

    孙孟璋早在孙俏踏进院子,就已经将眼睛从书上挪开,直直看向了外面,当看见一个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扮的姑娘走来时,他突然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女人。

    他始终记得那个女人摸着他的脑袋,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璋儿乖,你阿妹生得漂亮,可要好好替我保护她哦……”

    以前从未觉得一个皱巴巴的婴儿真的会有一天长成一个漂亮姑娘。孙俏以前很挑食,所以整个人气色不好,偶尔涂脂抹粉,手法不甚熟练,反倒会弄巧成拙。

    但自从……

    孙孟璋心里的愧疚又悄然升起,他没有守诺保护好阿妹,每每看着这个鲜活的孙俏,他便有种错觉,觉得阿妹还活着,但每当看着孙俏不同以往的性格和作风,他又会清醒地认识到,那个他从看到大的阿妹已经去了。他只能为她偷偷立个无字碑,什么字都不敢刻上去,连纸钱都得偷偷摸摸的烧,生怕外人看出甚么端倪。

    他的一时大意,让她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她溺水前该有多么绝望,他很难想像。半个月前,他总是做梦,几乎每晚都会梦见阿妹,梦中的阿妹却从未怪过他。

    他表面上释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对这件事彻底释怀。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个孙俏,就比如现在。

    孙俏敏锐察觉到此人情绪不对劲,朝他了个招呼便自己坐下,拿起筷子安静地吃起饭来,头一次早餐如此丰盛,得好好享受才是。

    孙孟璋定了定神,终是开口问道:“今日需要为兄去帮忙吗?”

    孙俏咽下食物,摇头,“你还是赶快回书院吧,不然先生该恨铁不成钢了。再我前些天花银子买了那么多人手,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她不想耽误他宝贵的时间,更主要的是她感觉到,今日孙孟璋虽这么问,但心底并没有多想去的意思。

    对于他这莫名的反常,孙俏思索了半晌,觉着自己大致摸到了方向。

    为了让孙孟璋好受些,她只得再道:“你明年若是中举,届时势必会去京城,到时候花销巨大,各处都得应酬点,我赚这些银子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

    她今日扮得这番风光,定是又让孙孟璋想起了他那可怜的妹妹,只要是个重情义的人,心中多少都会有些不舒坦,孙俏表示理解,理解他失去至亲的难过。但是造化弄人也是没办法的事,这身子她自不会白占,答应过原身的事,除了唐旭那渣男,她都会尽力去替她做到。

    听完这番话,孙孟璋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歉疚。这个人不欠他,更不欠阿妹,如果没有她,现在的孙俏恐怕已经在那阴暗潮湿的地底慢慢腐烂,哪还能像现在这般活蹦乱跳。明明之前就想通的道理,也不知今日怎的突然犯了迷糊,整个人都怪怪的。

    他草草吃了些,似乎不合胃口,起身走至孙俏身前,伸手轻轻理了理她耳边的鬓发,语气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温柔:“趁热多吃些,长身体的时候。”

    孙俏朝他笑了笑,拿着鸡腿儿啃得正欢,没空开口回他,只得嚼着肉点点头。

    孙孟璋又看了她一眼,拿着自己带来的那卷书,慢慢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屋内,关上门。

    他将书扔在书案上,双手敷了把冷水在脸上,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些。他得感激她,如果没有她,他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回书院,明年的科举也不一定拿得多好的成绩。但如今不一样了,他有更多时间去准备,然后去完成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对于孙孟璋的离开,孙俏啃完鸡腿儿,咬着骨头纠结了那么一会儿,心道这兄长应是不会再多想了,毕竟她都对他这么好了。

    孙俏吃饱喝足后,也没忘了坐在一旁看她吃得嘛嘛香的臭蛋,伸手替它拨了几个鸡蛋放在碗里。臭蛋高兴得直叫唤,风卷残云般吃完。

    由于前两日该搬去赌坊整理的东西都已经弄好了,所以孙俏今日也不着急,反正申时过后才会正式开张。她又回自己的院子了一套拳,直到身子微微发热,这才作罢。

    *

    衙门的大牢里,方素娥被单独隔离在一处僻静的牢房,因她情况较为特殊,而庞真一向秉公执法。

    她一身囚服,蜷缩在地上的干草上,直到天快亮才慢慢睡着,她害怕蛇虫鼠蚁,一夜过去差点将她逼疯,直到再也抵不住困意来袭,这才面朝着墙迷迷糊糊睡下。

    也许是她精神高度集中,没睡多久便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吓得忽然睁开了眼睛,慢慢翻了个身。

    在看见外面站着的那个黑影时,她浑身一颤,瞳孔骤缩,张开嘴想要尖叫。但她的声音消失了,任她如何发力,都叫不出一点声音来,不是被吓的,而是被人点了哑穴。

    但那个戴着一张可怖的厉鬼面具的黑袍人却是站在牢房外的。

    隔空点穴,方素娥听过,会这招的基本都是江湖上那些最危险的人。

    *

    孙俏无聊得去外院走了一圈,见侍者甚至是奴隶们已经在勤奋刻苦的练习牌,颇为欣慰。今日他们可都是主力,得教那些去赌坊的人玩牌,毕竟这斗地主要会了才有兴趣和乐趣。

    陈六和大宝在云盛赌坊里再三检查确认好整个阁楼的布置并无差错,便带着人开门出去,准备回去向孙俏禀告。每次他们开门关门,赌坊周围都聚集着一大群人,要么观望动静,要么急着想要进来。

    还好孙俏买的奴隶个个力气不,将这些人挡得严严实实,也为陈六和大宝开了一条路。两人这几日都在两头奔波,见到自家赌坊周围这么多人也见怪不怪了,心中反倒极为兴奋,瞅这架势,生意定是个开门红。陈六心中也直感叹,没想到他们二姐还真有这个能耐,当初是他眼瘸了。

    走着走着,两人在人群中却隐约听到一个惊天消息,陈六不敢置信,带着大宝和奴隶走上前去,朝那群人确认再三,得到对方拍胸脯的肯定后,两人相视一眼,急急忙忙赶回去。

    孙俏正在一群侍者身后,磕着瓜子儿亲自看他们牌,顺道再提点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项,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陈六的大嗓门儿传了进来。

    “二……二姐,那个方……方方……”他跑到孙俏面前,直喘粗气。

    后面的大宝体力没他好,已经累得腿软,扶着远处的门大口大口喘气。

    “咔嚓”一声,孙俏又磕了一颗瓜子,问他道:“方什么?”

    不待陈六答话,孙俏忽的站起身,撸着袖子问:“难道方正那老王八又找人砸我场子了?”

    陈六摇头,额上已经生出密密麻麻的汗。

    “是方素娥,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