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命
此时顾绍正于阑珊阁的桃林里练剑,听到侍童带来的消息,动作未停,手中长剑反倒舞得越发凌厉,颇有破竹之势。
侍童却有些担忧道:“主人,官府那边恐怕不日便会查上门来。”
“慌什么。”长剑入鞘,顾绍站定,清风拂过,桃花簌簌落了他满身,恍若画中美人。
在庞真的细审下,宋家大院的丫鬟厮终于交代清楚最近自家姐的行踪,其中最引得庞真注意的便是,这宋娇三番五次地去风月楼。
期间还有一次在风月楼门前气得吐血晕倒,继而赖在风月楼中将养了些时日,最可疑的是前几日,风月楼的顾绍派人上门邀请宋娇,第二日宋娇回来后,颇有些回光返照的模样。
庞真顿觉其中蹊跷,仵作也查不出尸体究竟怎么回事,只像是中毒,庞真只得命官差去风月楼“请”人。
刘知州刘鞍在府里听得下人禀报,只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让他这个知州一个头两个大。
“父亲。”
就在他愁眉不展时,门外响起两道敲门声,一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刘鞍揉揉太阳穴,只觉头更痛了。
他望着紧闭的门,正色道:“若是为那顾绍之事来求情,便免了吧。”
昨日,他可提前收到上面消息,若是顾绍出事,万不可出手。
门外的人顿了片刻,复又道:“一个倌而已,还不值得儿子这般费心,儿子此番前来,是无意间得到一个重要消息。”
刘鞍听此,便让身旁那个下人前去开门,一个藏蓝色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相貌俊朗,穿戴十分考究,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
正是刘鞍的长子刘箫,也是他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儿子,所以自便十分看重。但近些年他得知自家这个儿子却是个好男风的,刚听闻时着实将他气得不轻,整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后来在夫人的劝之下也渐渐看开了,只要他乖乖娶妻生子为刘家传宗接代,喜欢几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那些权贵之家还好养娈童。
如今整个嵘州城中,没几个人不知晓最近刘知州的大公子与风月楼头牌顾绍之间的那些个风流事迹,这让刘鞍现下对这个儿子的话心存几分怀疑。
那名下人极有眼色,连忙带上房门退出去。
屋内,父子两一坐一站,互看着对方。
刘箫身量高,一把年纪的刘鞍望着他难免吃力,索性让他在一旁坐下,“吧,究竟是何消息。”
刘箫没有坐,反倒上前一步,凑近他耳边悄声了几句话。
刘鞍浑浊的眼睛倏然瞪大,看着他不可思想地问道:“你这消息……可否属实?”
“千真万确,”刘箫又多解释了句,“此消息是范高亲自书信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范高是刑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几年前,刘鞍还在京城任一个五品官职,彼时的刑部尚书也还不是范绉,刘范两家关系不错,刘箫与范高更是称兄道弟,两人如遇知己,整日把酒言欢,刘箫甚至常夜宿范家。
后来因上一任刑部尚书告老还乡,素有断案如神之名的侍御史范绉又因在京城连断好几起大案,皇帝对其赏识有加,至此范绉一举成了刑部尚书,时至今日都是个传奇人物。而刘鞍也是后来才被调到嵘州城当了个正四品的知州,虽是四品,但因嵘州极为特殊,无论是好处还是权力远比其他地方的知州要好得多。
“看来,上头对嵘州城这几起案子是格外看重了。”刘鞍思忖着,出这样一番话来。
待刘箫离去,他连忙起身,在书案前书信一封,仔细封好,交给心腹耳语了两句,然后兀自站在窗边,看着越发阴沉的天色,只道嵘州城这天怕是要变了。
最终,顾绍还是被“请”去了衙门,然庞真却并未从他口中审出什么,最后不知怎的反倒还被他绕进了死胡同,头疼不已的庞真念在他身份特殊,只好暂时将人放了回去。
顾绍刚出衙门便看见门口站在一群人,他一眼便认出了为首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是曾经风光一时的如意赌坊老板方正。
当然,让他记住的自然不是方正这么个身份,他这人向来记的是仇。
听方家近来日日都会来此,只为讨回方素娥的尸身,但奈何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徒劳,得空时,衙役甚至会拿着棍子出来将他们直接撵走,如今的方正已是走投无路。
顾绍听了,略一思索,勾唇一笑,走上前去,想为他指上一条“明路”。
入夜,楼峥立于窗前,望着孙俏出门的背影,白净的面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他住在孙家大宅的外院,这个房间唯一让他满意的是每日必能看见她进出的身影。
直到那抹倩影转了个弯彻底消失,他的笑容这才淡了下来,看着手中的两封信,眼眸沉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孙俏抱着臭蛋策马西去,直奔鬼市,途中,一辆马车令她多看了两眼,心中疑窦顿生,因为那马车她认得,是方家的。
她骑马的速度放慢了些,保持一定距离跟在那辆马车后面,一直到了鬼市。
这个时辰,鬼市的门已然大开,马车里走下一个穿着栗色杭绸衫的矮胖男人,正是方正无疑。
见他只身走进鬼市,孙俏赶紧将马拴在一旁,抱着臭蛋快步走近鬼市大门,不料却被那茶摊老头子杵着拐杖拦住了去路。
老头子一张满是老年斑的脸在摇晃的灯笼光下显得越发可怖,他咧开嘴朝孙俏笑着:“姑娘好生眼熟,赶路辛苦,来坐下吃碗茶吧。”
孙俏看着他那一口烂牙,闻着隐约从里面散发出的臭气,心中直恶心,往前看了眼即将消失在鬼市巷子里的方正,心中越发焦急。
遂伸手推开了他,“不用,我赶时间。”
哪知,她没多大力的推攮却让人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孙俏脑海里只蹦出三个字:碰瓷儿!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对她指指点点,孙俏无奈,只得伸手去扶他。
茶摊老板微垂的倒三角眼中突然寒芒一闪,拾起拐杖便朝她袭来,这样的速度哪还像是一个风足残年的老人。
好在孙俏留了个心眼,连忙闪躲开,臭蛋直从她怀中窜到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茶摊老板飞跃而去。
孙俏滑出袖中短刀,见臭蛋就快不敌,催动最近新学的一点心法内功,朝那人拐杖砍去。
面具男人赠予她的西苍短刀再加上血罗喉的内力催动,那柄拐杖却只堪堪破了个缺口。
孙俏有些骇然,心道这老头子果然不简单。
然而,比她更惊讶的却是这老头,他的拐杖是由最坚硬的玄木所造,最后用蛊液侵泡了九九八十一日,水火不侵,刀剑不入,通体带毒,今日却被一柄不知名的破刀砍上个口子,那刀却并无一点腐蚀的痕迹。
孙俏继续催动内力溶于手中短刀之上,朝他拐杖砍去。她不敢取他性命,因为她还不想蹲衙门,只想将此人逼退,她好快些去鬼市找人问事。
哪知这人情绪突然失控。
“你,果然是!”
他后退好几步,目眦尽裂,一双眼睛里满是仇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直看得孙俏摸不着头脑。
“我是什么?”孙俏疑惑地问出声,她觉得此人定是知道什么,关于她不知道甚至最近越发疑惑的一些事。
老头的目光却突然看向她身后某处,浑身一颤,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张如枯树皮的脸显得更加难看,孙俏以为这是他的计策,并未回头,只定定看着他,又问了句。
“我是什么?”
老头却仿佛三魂丢了七魄,从腰间补丁布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朝地上一扔,“砰”地一声炸裂响动,空气中瞬间粉尘弥漫,孙俏连忙屏气,抱着臭蛋连连退出好几步。
直到前边粉尘消散,老头也不见了踪影,茶摊悬挂的灯笼尽数熄灭,只剩下鬼市里发出的光亮勉强照亮这外边。
孙俏这才转过头往之前那老头看过去的方向瞧去,但见那边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很快收拾好心情,孙俏连忙进了鬼市,将诸多疑惑抛诸脑后。眼下首要任务就是去寻方正,总觉得此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计划。
在鬼市里找了大半圈也没见着人,路经蛊婴店时,孙俏顺道问了那老婆子,本没报什么希望,哪知老婆子手掌朝她一伸,“巧了,你的那人刚问过我。”
孙俏现在有钱了,掏银子眼都不眨下。
老婆子十分满意,手一指,“往斜对面去了,他问的店是,买命。”
孙俏心底一咯噔,抱着臭蛋连往那边过去。
这个店孙俏上次看见过,它周遭店铺紧闭,均无人营生,当时孙俏还纳闷。
孙俏躲在一根巨大梁柱后面,窥探那边情况,好在她耳力极好,这时也正轮到方正。
店门前摆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木桌,桌后坐着一个薄纱掩面的女子,穿着服饰略有些暴露,像是西苍人。
“这位客人要买何人性命?”
方正毫不犹豫地出口:“嵘州通判,庞真。”
“敢问客人您是何许官职?”
“无官,银子管够。”
“这可不行了呢,”女子眉眼弯弯,“上面有规定,于朝廷命官,买命者的官职需大于被买命者。”
方正一拍桌,笔墨洒满宣纸,怒道:“什么狗屁规定!”
女子却不为所动,眉眼越发弯了起来,“客官若无命可买,便将这笔墨的银子赔了吧,共计三十两。”
方正忽的又想起一个人,掏出怀中一张巨额银票拍于桌上,“我买,买云盛赌坊孙俏的命!”
既然没办法杀掉庞真,那替女儿了却一桩心愿也是好的,她生前不是一直恨那人吗,他这个当爹的就亲自替她还愿,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不怕再多失去什么。
想起方素娥,他顿时悲从中来,神情开始恍惚,没注意到眼前掩面女子眼中稍纵即逝的凉意。
“那么,客人请先进来画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