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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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息,大户人家请客吃酒迎来往送, 一片欢乐祥和。

    和舫成日都忙忙碌碌, 却仍会差来厮,变着花样给程惜惜送些新鲜吃食, 有时也会是一盆养得好的水仙,一支好看的梅花, 一盒合得好的熏香。

    瓦子里也远比寻常热闹,各个棚里都有新戏开演, 程惜惜每天轮着去听, 看得满意极了。

    看戏瞧热闹之余, 还带着程怜怜提着酒菜去了老许的院,跟他吃肉喝酒, 让他给肥狗把把脉,诊断一下狗腿是否完好如初。

    老许嫌弃的看着她, “哪里有给狗把脉的, 狗脉如何你可知晓?”

    程惜惜嘿嘿笑, “难道不是跟人脉一样么”

    “呸, 如何能跟人一样?不过你瞧它肥成这样,跑起来地动山摇却未跌倒, 那就是它的狗腿无事了。”

    程惜惜放下了心,见程怜怜正探着狗头眼巴巴望着案几上的烧鸡,她揉了揉它的狗头,黑脸训斥它道:“听到没有?你不能再吃了,要听狗太医的话!”

    老许差点被酒噎死, 这丫头真是会胡八道。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程惜惜大眼睛写满了无辜,“当然是夸你啊,给人治病的郎中,医术最好的要算太医吧?那给狗治病最好的郎中,不就是狗太医了?狗太医还低了,你得是狗太医正。”

    老许哈哈大笑,得意的晃着脑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法,不过我喜欢。跟畜生交道,比跟人交道好多了,畜生知道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不像人,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在背后捅你一刀。”

    程惜惜心有戚戚焉,脑袋点得飞快以示赞同。

    “我救活了一匹马,那匹马主人见它有眼疾,嫌弃它就将它丢弃了,嘿,这是主人不识货,这马看起来瘦瘦其貌不扬,脚力耐力却极好,又灵活,完全不差那些高头大马。”

    老许领着程惜惜去后院的马厩,指着矮的棕马道:“你看它多有精神,看这腿。”

    程惜惜眼馋,从荷包里掏出糖块递过去,棕马伸头过来卷起来吃了。

    老许赞叹,“嘿,它脾性可不好,没想到跟你倒不见外。”

    程惜惜笑眯眯的道:“因为我善良啊。可是我这样善良,却连匹马都没有。”

    老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和舫连匹马都不舍得送你?”

    程惜惜一脸迷茫,“和舫是谁?”

    老许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匹马我也用不着,既然你与它有缘,那你拿去吧。”

    程惜惜笑得牙不见眼,深深曲膝施礼,脆生生的道:“还是许大叔好,多谢大叔。不过我如今发了些财,有了银子,这匹马我买了。”

    老许沉下脸要生气,程惜惜却摆了摆手,“不是给你的,有了银子可以让你去救更多的马,不仅仅是马,还有那些病了的猫啊狗啊的,都是生灵,来这世间一遭不易,能活着还是活着吧。”

    程惜惜嘀嘀咕咕,“棕马棕马,看起来跟泥巴似的,我就叫你砖块好不好?”

    棕马仰头长嘶,似乎不满意这样随便又难听的名字。

    老许笑出声,心里热热的,眼里忍不住发酸,这个丫头!

    有欢乐,也有忧伤。

    许冲醒了,却变得痴痴傻傻,眼斜嘴角流涎,嘴里只会发出啊啊大叫,连入厕都不会,直接拉在了床上。

    承恩公一夕之间苍老了下去。

    许二娘子自哥哥出了事,病情更是反反复复,清醒时,只怔怔望着窗外,迷糊时直哭喊,“不要抓我走,不要杀我。”

    在听得伺候的丫环声议论许冲的病情时,许二娘子彻底崩溃了,慌乱抓住嬷嬷的手,“嬷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要去菩萨面前磕头,求他宽恕我的罪孽,嬷嬷,你快带我去!”

    嬷嬷怜悯的看着许二娘子,触手之处骨瘦如柴,以前一个珠圆玉润的可人儿,生生被折磨至此。

    “娘子别急,嬷嬷这就去安排,我们去相国寺,去菩萨面前上柱香,保佑二娘子与二郎都平平安安的。”

    嬷嬷伺候着许二娘子去了相国寺,寺里今日主持方丈讲经,大殿里挤满了信众。

    知客僧见是承恩公府的人,忙迎上来,将她们领去了人少的后殿。

    许二娘子跪在菩萨面前,恭敬的磕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嬷嬷跪在她身后,认真的磕头跪拜,却仔细听着许二娘子的话,她越听越在心里叹息。

    深宅大院的女子,没有一个如表面那般良善,许二娘子这是害人不成反倒害了己。

    许二娘子在菩萨面前磕完头,觉得压在心里沉甸甸的巨石被移开,心里一下轻松许多。

    回府后,嬷嬷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回了宫,去太后面前将此事细细禀报了上去。

    太后面无表情听着嬷嬷的话,许二这个死丫头,杀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事,杀也就杀了。

    可是她太蠢了,空有狠心却没本事,居然找来一些没用之人,反过来倒害了自己。

    太后冷声吩咐:“来人,去将程惜惜给我带来,我倒要瞧瞧,她究竟何方神圣这般厉害。”

    程惜惜又被带进了宫里。

    太后神色淡淡,瞧着恭敬施礼的程惜惜,清瘦秀气,一身素净的布衫衣裙,一双盈盈大眼,脂粉不施的脸莹润白皙。

    不过一个干净的娘子而已。

    太后见多了这样其貌不扬却手段狠毒的女子,定国公败于她手,除了背后有靠山,还得自己有本事。

    不过,这些在自己面前,都没什么用了。

    “你就是程惜惜?”

    程惜惜见太后斜靠在软塌上,虽上了年纪,却仍黑发玉肤贵气逼人,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手里捏着串圆润的佛珠缓缓转动。

    “回太后,民女正是程惜惜。”

    “你可知我为何叫你来?”

    “回太后,民女不知。”

    太后动了动,挑着细长的柳叶眉,“你不是聪明伶俐吗?这会子倒不知道了?”

    “会太后,民女不过是有些聪明,上不得台面,确是不知太后叫民女来是为何事。”

    程惜惜心里暗自叫糟糕,太后这手上的佛珠要放下去,再拿起来的就是屠刀了。

    “既然你佯装不知,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对付定国公家的手段,真真是花样百出又精彩,你的确聪明,也的确如你所的,是聪明。因为,许家不是定国公家。”

    程惜惜微垂着头恭敬称是。

    太后轻笑起来,“你利用民意,利用圣意将定国公拉下了马,可是啊。”

    到这里太后拉长声调,故意停顿了一下。

    “你那些伎俩,在真正的权势面前,算什么呢?”

    程惜惜蓦地挺直身子抬起头,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口深幽古井。

    太后的瞳孔一缩,恍若间,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她恨极的女人,那个被她挫骨扬灰的女人,她只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她那刻的神情却刻在了脑海里,永世难忘。

    程惜惜道:“太后娘娘,你得都对,我不过会些雕虫技,不值得一提。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在你眼里命甚至还不如蝼蚁。”

    太后心里发紧脸色惨白,闭眼再睁开,眼前的人却与那个女人无一处像是,她那样风华绝代,眼前的不过是跪在自己面前,随时可以碾死的可怜虫。

    “给我拉下去吧,既然你是明白人,就明明白白去死。”

    程惜惜眼里寒光一闪。

    蝼蚁尚且惜命啊。

    她手掌微翻,面带着惧意往前一扑,颤声道:“太后娘娘饶命啊!”

    几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上前围住程惜惜,她灵活又诡异的一扭身,手疾如闪电待向前去时,周泰慌乱的声音传了过来。

    “母后饶命啊!”

    太后脸色微变,挥了挥手,嬷嬷们沉默着恭敬退下。

    程惜惜心下微松,顺势蹲下来手掩面呜呜痛哭。

    与周泰同来的,还有圣上。

    他一进屋,先是瞄了一眼缩在那里哭的程惜惜,笑着对太后道:“母后,这又是因为何事动怒?”

    太后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居然都匆匆赶来救这样一个贱人,心里恨极,面上却带着笑意道:“我听她不过一个娘子,却厉害得很,就想叫进来瞧瞧究竟有何厉害。没曾想厉害是厉害,就是不懂规矩,我不过想叫嬷嬷教教她规矩而已,她就开始哭天喊地起来。”

    她看向周泰,趣道:“平时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今儿个怎么自己来了?”

    周泰干笑,“我哪是那样,我可成日念着母后,先前吃到了好吃的猪肘子,念着母后,便想着带来给母后也尝尝。”

    太后看着周泰空荡荡的双手,似笑非笑的问道:“那猪肘子呢?”

    周泰确是久未进宫,今日来不过是想瞧瞧太后,顺便去圣上那里哭哭穷,上次瓦子里那一架,圣上罚了他一年的俸禄,银子本就不够花,再罚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他来到太后宫殿前,瞧见一个身着青衫衣裙的娘子,背影看上去很像程惜惜,正跟着嬷嬷进了太后寝殿,他惊讶极了,她来这里做什么?

    周泰怕自己认错了人,忙疾步上去抓住守在殿门口的黄门一问,确是太后娘娘召了个民女进宫。

    周泰再傻,也不会觉得太后是叫程惜惜进来玩的。

    自己上次曾夸下海口,是有了麻烦尽管找他,可是这时候亲见到她惹上麻烦,自己要是避而不见,那也太不仗义了。

    何况,还有娶妻不易的和舫。

    唉,和舫是外男,进不了后宫,再出宫去找他也晚了。

    这个宫里,能救程惜惜的,唯有圣上一人。思及此,周泰急匆匆跑去求救,没曾想他才提到程惜惜,原本不耐烦的圣上顿时应声而起,大步向外奔去。

    周泰傻眼了,不明白这里面究竟又发生了何事,他一头雾水跟在圣上身后赶去太后寝宫,恰逢见到那几个武嬷嬷要去抓程惜惜,急得他不由自主的脱口呼救。

    圣上看了一眼呆傻住的周泰,笑着道:“母后,你还不知道他,进宫来不是哭穷就是叫屈,他那猪肘子,估计还在猪身上呢。”

    太后嗔怪的拍了一下周泰,指着程惜惜道:“怎么,你们都认识她?”

    圣上冷眼看向周泰,“上次在瓦子里那一架,他们不恰在一起么。”

    太后轻声道:“那可真是巧啊。”

    “都是爱玩不守规矩的。”圣上看了程惜惜一眼,她还捂着脸不时抽泣,大声道:“程惜惜,你哭什么哭,还不给我出去。”

    程惜惜忙放下手止住哭泣,恭敬的施礼后出了寝宫。

    周泰见状,也叉手施礼,转身捞起长衫脚底抹油溜了。

    太后微笑着问道:“怎么?看上了?”

    圣上自嘲一笑,“我也不清楚,就是看着鲜活。”

    太后的心越发苦涩,她淡淡的道:“看上了就迎进宫里来吧。”

    “先在外搁着吧,进宫后怕又像别的女人一样,失了趣味。”圣上笑着摇头,深深看着太后,“母后,我不是那等昏君,为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置大周江山而不顾。”

    太后蓦地笑起来,“看你急得,我跟她这样的计较什么?你去吧,我乏了,要歇息会。”

    圣上施礼出去,太后坐在软塌上,怔怔望着眼前香炉里缓缓吐出的烟,心痛如绞。

    她永远记得,见到那个女人的那晚,先帝血红着一双眼,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将她翻来覆去的折腾,最后她不断哭着求饶,先帝却仍兴奋的低喃:“樱樱,别哭,别哭,一会就快活了,我快活无比,你难道不快活么?”

    闻后生在樱花盛放的时节,闺名闻樱。

    太后像只死鱼,被先帝折腾了一夜,次日早腹痛得满床滚,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自从生了老大老二,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孩子,流掉了。

    许家人跟随着先帝江山,死的死伤的伤,先帝登基后直到驾崩,也一直后位空悬。

    那刻骨铭心的痛,究竟是因为孩子,还是那声樱樱,太后一直不敢去回想,时隔这么多年,忆起来还是让人透不过气。

    伺候的人都屏声静气,殿内落针可闻。

    “来人。”太后终于哑声道。

    贴身嬷嬷忙上前,俯身听令。

    “去承恩公府传几句话。”

    嬷嬷伸头向前,太后低声吩咐了几句,她又轻手轻脚退下了。

    是夜。

    程惜惜的院门前一如既往的冷清黑暗,透过门缝,倒能瞧见里面依稀的灯火。

    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上前,拔刀挥向隐在暗中的守卫初二,另一个护卫也被一群人围住,两人均心中大骇,拔刀相迎。

    黑衣人却只攻不守,挥出的刀不收回,噗呲砍在初二的腰间,自己的臂膀也被削掉半块。

    护卫与初二一般,很快就受了伤,初二见刀又向自己劈了过来,忍住剧痛就地一滚,高喊道:“杀人啦!”

    这群人是不要命的死士,人数众多,不要命的车轮战法,就是两人再厉害,也经不起这样的攻击,为今之计只有提醒程惜惜,盼着能吵醒四邻,黑衣人能收敛点。

    初二咬着牙狼狈躲闪,呼吸之间浓浓的桐油味传进鼻尖,他心剧烈跳动,果然,熊熊的火光迅速笼罩了院。

    尖叫呼救声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惊醒了周围的邻居,许多人来不及穿衣就冲了出来,失声大呼:“起火啦,快来救火啊。”

    连续多日的轮番吃酒宴请,明日就是元宵,过了这天终于算是过完了年。

    这些天赵夫人直累得眼圈发青,心下一松懈,就病了下去,早起时开始起热呕吐不止,请了郎中来看,是忧思过重,又太劳累,病倒不严重,只是得放宽心,好好歇息养着。

    和舫既担心又歉意,成日守着赵夫人,亲自煎药奉药,待她睡着时,才去到一边厢房,拿起刀划开竹篾,认真至极的做着灯笼。

    到了晚间,赵夫人见和舫一整天都守着自己,心下一高兴,病情也缓和了下来,又开始心疼起他来,忙道:“阿娘没事了,你这些日子也忙个不停,快回院子去歇着,外面冷你拿着手炉,仔细着别冻着。”

    和舫接过手炉,笑着道:“我没事,阿娘别担心。你且歇息,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差人来唤我。”

    赵夫人点点头,怜爱的看着和舫出去,才自去歇息。

    和舫转着手里的肥狗灯笼,瞧着肖似程怜怜疲赖又馋嘴的神态,忍俊不禁。

    不知道肥狗的主人歇下没有?自己这么晚前去,她是不是又要嘴里骂骂咧咧,脚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前来开门?

    那时候自己先递上灯笼,她定会笑得眉眼弯弯,双手抢过去,然后跑着向屋里奔。

    和舫的眼里嘴角都溢满了笑意。

    马车在巷子口停了下来,很快赶车的初一猛地拉开车门,神色惊慌。

    “郎君,前面巷子着火了。”

    和舫脸色大变,拔腿飞奔而去,穿过急急忙忙奔跑泼水救火的人群,来到那座自己来过无数次的院前。

    院院门只余黑乎乎的框,不时有断瓦片掉掉落在地。

    院中那几间虽简朴却雅致的屋子,被大火吞噬,轰隆一声,一条长长的火柱砸下去,房顶像是张开了的巨大黑口,无声呜咽。

    和舫手上紧紧拽着灯笼,心被巨大的痛楚淹没席卷,他无意识的捂住胸口按了按,慢慢的向里面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