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
承恩公家里两儿一女,长子许凛远在外地的军中, 儿许冲自养在身边, 不免娇惯了些。
现今儿女接连病倒,许冲迄今还昏迷不醒, 虽贾相在事发后就已备上了厚礼前来赔礼道歉,可在宫里见到贾相, 承恩公还是未能给他好脸色。
贾相不管承恩公如何黑脸,仍旧笑脸相迎谦虚有礼。
和相见到两人的眉眼官司, 心下微叹, 承恩公以前是武将出身, 要论心眼,十个他也不是贾相的对手。
就如同样是纨绔不成器, 贾文纨绔得极有分寸,顶多是少年郎爱胡闹。
而许冲, 则是品行不端, 既下作又令人憎恶。
宴会结束, 和相叫住了和舫, 笑着道:“你最近越发忙,好多次都找不到你, 走,恰逢今日得闲,咱们去好好话。”
和相府门前等着上门求见的人怕是挤满了门房,他哪里能得闲,定是有要事找自己, 便随他去了相府。
果然,一到了和相书房,他一边煮茶,一边随意问道:“听你阿娘,大师给你批了命,你最近几年不宜成亲?”
和舫沉吟一会,坦白的道:“阿娘心急,我不好伤她的心,只得出此下策。”
和相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和舫双手接过,只听他微微一叹,“这天下做人爹娘的,无不盼着儿女好。我听你伯祖母许家有意与你结亲,怎么,你不满意?”
“许二娘子很好,嫁我是低嫁了。”
和相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得了得了,你子看不上就看不上,尽找借口。不过也是,许家一堆糟心事,还是离得远远的比较好。”
和舫点头不语。
和相喝了一口茶,叹道:“许冲这许多时日未醒,就算侥幸醒来,怕也会成了个废人,承恩公怕还有得闹,不过贾相可不怕他闹。”
和舫意外的看着和相,“太后娘娘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娘娘两家两个兄弟,老大跟随先帝仗时战死疆场,承恩公又落了一身病,先帝感念太后一家,在他驾崩时,身边唯有太后在一旁伺候。
先帝驾崩那日,承恩公领着兵冲进了二皇子的府邸,直接诛杀了最有望与圣上争位的二皇子。”
和相神色莫名,“不管手段如何,这一个决字是占到了,圣上也如愿登位,现今,谁还敢提那段事?连那些平日里爱指手画脚的士子,也只敢偶尔写几句朦胧酸诗,不痛不痒指桑骂槐一通。”
和舫隐隐约约听过这些密辛,心里百般滋味却又不知该如何评。
史书由胜者书写,从古至今皆是。
和相手握着茶杯,有些失神的盯着汩汩翻滚的茶水。
“周家在西北驻兵多年,当年,求娶闻后的,除了元氏,还有先帝。先帝进京朝见元氏时,曾在京城见过闻后一面,当时就念念不忘。
先帝原配早逝,又比闻后年长许多岁,闻后嫁进去不过是继室。元氏更以后位相迎,闻家便将女儿嫁给了元氏。
后来,先帝到京城时,曾下了死令,不得伤闻后一根头发。闻后宫里那场火起得蹊跷,先头领军冲进宫里的,可是承恩公。先帝进宫后,在闻后宫殿的废墟前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来,看到那些的,都悄悄被处置了,可这人心,又哪能处置得了?”
和舫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和相。
“前些日子林老夫人进宫,去求过太后。”
“闻家手上也不干净。人的骸骨都做了古,她如今可是赢家,自然能扮大度,又何苦多做计较。再还有个狗急跳墙,士林间对元氏的偷偷悼念可从未断过。”
和舫心中一动,问道:“元氏与闻后都师从钟大家,除了他们,钟大家可还有别的弟子?”
和相抚着胡须笑了起来,“还有一个名唤谢子归的,不过也算不得钟大家的弟子,因为师生两人都互相看不顺眼,互不承认。谢家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只是子孙凋零,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了他一人,其人可真正算得上天纵之才,人又生得好。”
和相仔细量着和舫,笑道:“比你还生得好,那真正是公子颜如玉。人更是狂放不羁,经常喝醉酒大雪天在街头敞胸赤足狂奔,惹得娘子妇人们争先恐后出来追着瞧,常年宿在花楼,姐儿们挤破了脑袋愿意养着他。
谢子归不仅丹青书画了得,喜好的东西也没个定数,做过木匠,铁匠,算命测字先生,甚至还有段时日迷上了制香,突发奇想要将黄鼠狼的臭味炼成香,满城钻洞寻黄鼠狼,自那以后,京城再也没有听谁家的鸡被黄鼠狼叼走。”
和相到这里还是笑个不停,和舫也笑,脑子里却想到在临安府时,守卫闻到的那些臭不可闻的气味。
“那谢子归如今可还活着?”
和相摇摇头,感叹道:“闻后进宫后,谢子归不仅仅在闻家门口骂了几天几夜,还在早朝时混进了宫,当朝指着元氏鼻子破口大骂,他是自己寻死还不够,还拉上了闻后陪葬。朝廷臭不可闻,他是捏着鼻子才勉强站到了这里。
元氏自幼脾性极好,好得没了一点帝王脾气,又与谢子归算是同门师兄,对他只是无奈的笑笑,也不在意他的疯狂之举,让禁军放了谢子归离去。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过他的音讯,钟大家去世时,也未曾见他来悼念。”
和舫心下百感交集,程惜惜那样的性子,不是谢子归养出来的,便是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他微一沉吟,问道:“那谢子归母家姓什么?”
“姓崔。”和相到这里微微一笑,又续了一杯滚茶,“谢子归这样的狂生,曾过姓氏算什么,他曾经一天三变自己的称呼,只因觉得有趣。阿舫,京城长了一双精明眼睛的人极多,你与那程惜惜,怕是许多人都瞧在了眼里。”
和舫垂眸掩下了眼里的情绪,他淡淡的道:“我与她之事,没什么不可对人言。”
和相叹口气,和舫母子当年被族里人逼狠了,恨极了族人。当年他考中状元之后都不愿意回去祭祖,那些族人见他派了官,还没眼见力上门去逼着他要好处,结果他一口应承下来,将不成器的混账弄出去做了官,吓得自己忙找借口罢了他们的官,赶他们回了祖居,让人严加看管起来。
这些人要是当了官,那还不得惹出抄家灭口的大祸,他这是要他们全家的命啊。
“太后这些年居移气养移体,体养得好,气也更是水涨船高。”和相叹口气,“前些年,许凛在西北军,被闹出来贪污军饷中饱私囊,军中士兵哗变,死伤上百人,报上来的却是死亡十余人,其余用春秋笔法糊弄了过去,只是受了伤。”
和舫冷笑,死亡数目多了,许凛可要被追责,又如何逃得掉干系。
“当年是贾相拦下了此事,是不忍天家舅甥相伤。我与老范都明白,他话中之意是,太后身子骨可好得很,圣上以孝道治天下。此事之后,许凛去了临安的厢军中。”
和相抬头看着和舫,温和的道:“你是聪明人,无须我多。家去吧,去多陪陪你阿娘。”
和舫心里微微叹息,和相了这么多前朝旧事,他不过是要让自己袖手旁观,绝对不搅进这潭浑水中。
可自己又如何能避开?
才一踏出屋子,便见到急得在廊下团团转的初一,见到和舫立即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和舫脸色大变,微一思索后道:“先回府,你去给我仔细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夫人气得躺在软塌上,轻声□□叫着胸闷,大过年不兴吃药,红秀只得忙着替她顺气。
和舫一进来,赵夫人见到他就嘤嘤哭了起来,红秀忙曲膝施礼后,又陪着赵夫人默默流泪。
“阿娘。”和舫先上前握住赵夫人的手,又转头冷冷的呵斥红秀:“出去!”
红秀一愣,带着万分的愤怒与不甘扭身走了出去,在屋外站了会,见到初四冷着脸看着她,只得剜了他一眼跺脚离去。
赵夫人想抽回手,又舍不得,泪眼朦胧看着和舫,伤心的道:“你何苦跟红秀发火?不是红秀跟我了些事,我还蒙在鼓里,阿舫啊,你将阿娘骗得好苦,你拒了许家的亲事,却转身去养外室,都惹得太后娘娘生气了。”
“阿娘。”
和舫很是无奈,以前家贫,哪里有丫环仆妇伺候,还是自己考上了举人,和相夫人帮看着赵夫人挑下人,又差了嬷嬷过来教下人规矩。
红秀在丫环中最为拔尖要强,人聪明得过了头,和舫见她对赵夫人还算上心,将她伺候得妥妥帖帖,也就忍了她。
没想到,自己这一忍,却差点忍出了大事。
“我何曾骗过你,那不是什么外室。”和舫叹气,“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与定国公家一场官司闹得全城皆知的程惜惜么?”
赵夫人止住哭,吃惊的看着他问道:“你是,院那个就是程惜惜?”
“是,她就是程惜惜。”
赵夫人茫然,还是不敢相信,“那就是程惜惜?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贪财点,还骗了我的珠冠去。”
和舫苦笑,想到先前和相所的话,温声道:“阿娘,程惜惜不算贪财,拿你的珠冠,表示她不跟你计较了。你想啊,她那样的娘子,要是被人上门指着鼻子骂,她还不得杀人?”
赵夫人脸一白,觉得胸口又开始闷闷的疼,害怕的道:“她唤来了那条恶狗,吓得我们连忙跑了,生怕她让恶狗来咬我们。”
“她只是吓吓你,不会真让狗咬人的。不过阿娘,下次听别人话的时候,要多想,掰碎了去想,别受人挑唆。我是你儿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怎么会做出那等没脸没皮的事?”
赵夫人不解的看着和舫,还不明白自己受了谁的挑唆。
和舫心里直叫苦,算了,自己也有错,以后得挑个谨慎的嬷嬷来伺候赵夫人,省得她再被人利用。
“阿娘,红秀年纪大了,野心也大了,不能再留在府里。”和舫干脆挑明了跟赵夫人,“咱们母子俩没甚依靠,四只眼看不过来人心,要是她再留在府里,没得以后遭来大祸事。”
赵夫人愣神,是红秀在使坏吗?自己对她当做家人看待,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看着容貌出色的儿子,赵夫人恍然大悟,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半晌后终是无力的道:“身契还给她,给她寻户好人家嫁了吧,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和舫笑着应下,又陪赵夫人了一会话,见她倦了,去唤了个老实嬷嬷来伺候赵氏歇息。
回到前院,和舫叫来身边的四大厮,背着手淡淡的看向他们。
“我的院子,厨房这样的地方,里面的人居然能受一个不相干丫环的指派,更有门房马房守卫,随意透露主子的行踪。”
初一等人低着头皆不敢吭声,和舫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初一,你是领头的,规矩如何你自是清楚明白。”
“是。”初一冷汗直冒,忙躬身应下。
“红秀即刻给我捆了发出去,发得远远的。”
初一领命退了出去,和舫又道:“初四备礼,初三你去准备些东西。”
初三听到和舫的吩咐,诧异的抬眼看他,被他眼风一扫,又立刻低下了头。
程惜惜洗漱完准备去歇息,却听到院子外传来了敲门声,她冷笑,和舫这个混账,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辞辛苦顶着寒冷前来要回他阿娘的珠冠么?
随意系上披风,杀气腾腾前去开门,和舫裹在大氅里笑,身后厮捧着盒子提着灯笼等在身后。
“家母今日有所冒犯,母过子偿,还请你见谅,万万不可生气。”和舫转身接过礼盒,双手恭敬奉上,“你生气,我亦会跟着难过。”
程惜惜冻得牙齿咯咯响,连手都不想伸出去,不耐烦的骂:“你就是来这些的?你以为送上银子,几句调戏的话,我就会原谅?”
和舫见程惜惜披风下露出的白色中衣,忙道:“外面冷,是我没眼见力,对不住对不住,快快进屋子去,我再重新给你赔罪。”
程惜惜见和舫脸皮越发的厚,心又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就算关上门他也会翻墙进来,冷哼一声转身跑着进了屋。
和舫跟进来又递上了盒子,程惜惜抬着下巴,盛气凌人的道:“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你一次又一次拿出来显摆?”
和舫开盒子,盒子上面是一本有些发黄的书,下面是一叠的银票。
“钟大家的手迹,真的。”
程惜惜垂下眼眸,拿起书随意翻了翻,漫不经心的道:“又不能饿了当饭吃,还是蒙童学习的三字经,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曾多次翻看此书,总觉得后面有些字的笔画有些不同,你算是钟大家的作假大家,你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程惜惜斜着他怒道:“什么叫作假大家?我那是走了运淘到了真迹!”(
她将书扔在案几上,转身进了卧房,不大会又出来了,手上拿着个珠冠递到和舫面前,面带讥讽,“你是为这个来的吧,拿去,还你!”
和舫见程惜惜不提字的事,心里愈发肯定,面上微微一笑,接过珠冠随手放置一边,手缓缓解着大氅的系带。
程惜惜惊讶的看着和舫,他莫非是失心疯了,想在自己面前耍流氓?
和舫佯装平静,发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大氅滑落地上,露出精壮白皙的胸膛,他缓缓跪下来,指着背后的荆棘道:“我知错,特地前来负荆请罪。”
程惜惜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她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和舫的胸膛道:“已经看过了,没甚新意。”
和舫一脸的真诚,目露期待:“上次没看够,这次让你好好看。”
他站起来,缓缓在她面前转了转身,然后抽出背后的荆棘条,双手奉上:“要是看得不满意,你鞭我吧。”
程惜惜哈哈笑着接过荆棘条,扬手抽了过去,和舫跳开直报怨:“你还真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