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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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极力要掩下纵火之事,此次的十几户受损伤官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携老扶幼在皇宫前一跪不起。

    无数的百姓围上来, 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声议论。

    “那是翰林院许翰林,阿爹被烧没了。唉, 你看人家还是官,还不是冤死无门可告?”

    “这京城啊, 最不缺的就是大官权贵,肯定是贵不可及的人下的手, 不然怎么上面一声不吭?”

    “这天啊, 变就变喽, 咱们这些贱命,怕是更不值一提。”

    “哎, 你看前面。”

    众人望过去,御街前, 一群身着国子监服饰的读书人, 浩浩荡荡的走了前来, 沉默着跪坐在了官之后。

    寒风刺骨, 青石地面上还带着些许的刨冰,这些年少的读书人却仿若坐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内, 随意洒脱。

    “哎哟,造孽哦。这些郎君平时淘气惹事,这时倒有些读书人的风骨,张家的,你家不是有热面汤吗?我家有饼, 给这些郎们拿些来,暖暖身子。”

    “好咧,就盼着日后我惹上了权贵,还有人出来替我吆喝一声,我这就去拿。”

    百姓自发推着热汤热食而来,胡椒放得多多的肉汤一碗碗递过去,读书人们也不拒绝,叉手施礼后接过去喝了后,又端坐在地。

    禁军们握住手中的兵器,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的人群,见他们进退有度,次序井然,话客气有礼,连高声吵闹都无。

    这般的情形,才让人更心神不宁。

    官道上,身着军服的兵骑马狂奔,突然马前腿跪下绊倒在地,兵也被甩了出去。

    待他晕晕乎乎爬起来,见马被一个大石绊倒,忍不住骂骂咧咧,马伤了一腿,他无法只得牵着马,走得腿都细了一圈,才走到前面驿站换了马,往京城赶去。

    “急报,急报,临安厢军乱啦。”

    一匹马朝御街冲来,马上的兵手举着急报,高喊着奔到宫门前,翻身下马,却一下累得瘫倒在地。

    禁军守卫赶上前去,兵挣扎了几下,试图翻身起来却又倒了下去,“这位大哥,劳你扶我一把,我要进宫报信,临安厢军起来了,死了好多人,快,一定不能耽误啊。”

    兵的声音急切,宫门前的读书人与百姓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各异,低声议论起来。

    “临安厢军不是承恩公家的许大郎许凛领兵么?上次西北也是他领兵,里面的兵了起来,这次又了起来,哎哟真是巧啊。”

    “上次不是是许凛贪污了军饷,当兵的连饭都吃不饱,还怎么上战场杀敌啊。这次不会又是贪污吧?”

    禁军连忙上前制止驱赶,“去去去,别挡在这里。”

    众人后退,有人高声尖叫,“快跑,禁军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弟才当得上,不定他们有许家的人,杀了我们出气呢。”

    禁军焦头烂额,不敢动手又百口莫辩。

    兵跪在殿上,面圣的紧张让他忍不住发抖,却还是断断续续讲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吃到肉与白面馒头的兵,吃不到的兵平时不巴结许将军,不惟许将军马首是瞻,就该多做事,当先头兵去送死。吃不到的兵当然不干了,我们是天子的兵,又不是许将军的兵,大家都是一样的兵,凭什么我们连馊饭都吃不饱,你们还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兵累得歇了歇,偷瞄了眼高坐的圣上,有些害怕的道:“那些养得白白胖胖的兵,天高皇帝远,圣上算什么,许将军就是厢军皇帝,不听的话就去死。于是双方就了起来。”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圣上眼中闪现着浓烈的杀意,脸色铁青,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驿站换马的兵,急急赶路京城附近的城镇稍作歇息,在驿站却听到四处皆可闻的议论声,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还未来得及上报,临安厢军之事怎么已经抵达了圣前?

    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急报被人捷足先登送进了宫,究竟为何原因却不敢去深究,趁人不备悄悄溜走了。

    在急报递到圣上案前不久,承恩公拖着病体,状告贾相教子不严,纵子行凶。其身不正,族人贾通贪污不过是受其指使,眼见事情即将败露,便灭其满门,心狠手辣丧心病狂,不配为百官之首。

    京城风声空前紧张起来,稍微精明的人家都大门紧闭,生怕被卷进了是非官司。

    圣上独坐在案前,参揍贾相与承恩公的折子堆满了案几。

    他喘着粗气,猛地抬手一掀,案几砰的砸在地上,奏折四下散落。

    殿内死寂一片,无人敢上前。他哈哈哈仰天大笑,孤家寡人么,历朝历代君主莫不如是。

    近侍强忍住惧意上前躬身禀报:“圣上,太后娘娘来了。”

    圣上木然抬眼瞧去,太后娘娘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朦朦胧胧灰扑扑的,仿似怎么都看不清楚。

    “三郎。”太后娘娘仔细盯着圣上,眼里突然迸发出狂热,“她来了。她来复仇了。”

    “谁来了?”

    “程惜惜。”太后突然大笑起来,摇摇头啧啧感叹,“真是命大啊,两场大火都未烧死她。”

    圣上脸色惨白,心似被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疼,他哑声问道:“母后是程惜惜?”

    太后在软塌上坐下来,眯眼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啊,就是她。这些年来,我有时候也想,要是她没死呢?可不应该啊,殿里之人一个都未逃出来,全部化成了灰。”

    圣上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母后这是在闻后么?当年的火是你放的?

    “闻后,哈哈闻后。”太后娘娘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看,这么些年,连仇人的儿子都要称她为一声闻后。要是她不死,生下个一子半子的,别这帝位,你们连活下来都难!”

    太后突然眼神一凛,厉声道:“临安城厢军哗变,这个时机把握得真是好。当年西北军哗变里面就有鬼,过了些年居然又来了一次。三郎,你高高在上,可与你的骨肉血亲有几人?许家的人一个个被陷害,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你我母子三人了?”

    圣上只觉得脑仁跳来跳去的疼,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可稍一不慎,牵一发就要动摇朝堂根基。

    皇宫前那些跪地不起的官员与读书人,他不能忽视也无法忽视。

    他曾瞧不起元氏拉拢士子之心,可轮到了自己,还是一样得拉拢。

    “闻樱当年可生了个女儿,元氏当成了个宝,连上朝都抱在了手里。”太后冷声道:“老四得了福前朝钟大家的字,在我面前献过几回宝,我没理会他,如今我想了起来,仔细问了他,他那副字是程惜惜在万姓交易淘到的。”

    圣上微一思索,便想到了一个人,脱口而出道:“谢子归?”

    “除了他还能有谁?神出鬼没诡计多端,他可是为了闻樱敢在朝堂之上指着元氏鼻子骂的人。要天下士子归心,要天下百姓归心,真的是可笑,在前朝他们活得猪狗不如,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开始哭起了以前,这就是一群欲壑难填的秃鹫!”

    太后拔高声音,眼里恨意浓烈,“他们要的是什么?要的是世卿世禄,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这把高椅上,坐的是谁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圣上又何尝不知,江山绝不能容忍觊觎,自己的母族已人丁凋零,要是许凛也倒下,许家就彻底完了。

    程惜惜,你真是来复仇的么?

    他心沉甸甸的,痛意恨意交织。

    太后离去之后,圣上独坐许久,下旨召来了和舫。

    “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和舫神情平静又坦然,“临安厢军哗变之事出来之后,才猜到了些。”

    圣上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好,你们都知道,却在一旁袖手看戏。好一个左右臂膀肱股之臣!”

    和舫叉手深深施礼,“圣上,西北军哗变之事,乃是事实,许将军算不得冤枉。程惜惜与许二娘子之事,你亦清楚,她从未主动去招惹任何人。我身边的厮初二醒来了,他告知要杀他之人,进退有度,都是不要命的死士。”

    圣上黯然,他又何尝不清楚,只是内心疲惫不堪。

    “你去吧,将她带回来,她要活着,要自在,我都给她。”他停顿半晌,“这是周家欠她的。”

    和舫微楞,施礼后退了下去。

    自从元宵起,天际就一直零星飘着雪花,怎么都见不到春日的迹象。

    贾相与承恩公对簿公堂,抛出当年西北军哗变后,死亡军士名册,并且指出其府上的护卫,乃是报了病亡的兵丁。

    朝堂上下议论声四起,圣上快刀斩乱麻,许冲受伤乃是贾文之过,责令贾相在家反省思过,贾文被杖责五十大板。

    责令枢密使派人前去,将将许凛押至京城受审。

    圣上下了罪己诏,元宵大火乃是上天对他不敬士人的惩罚,并且亲临宫门前,对读书人与火灾官员叉手深深施礼。

    这一礼,读书人震动,官员们也偃旗息鼓相继离开,京城百姓口中也开始念起圣上的好来,瓦子里更有那书的,将他成了礼贤下士的千古名君。

    碧峰山。

    程惜惜一夜好睡,直到午饭时才起身,洗漱用完饭,又袖着手,晃悠着来到程放的屋子,他抬起头对她一笑,随意的将纸张投入炭盆里。

    “阿爹,毁尸灭迹啊。”

    程放干笑,“嘿嘿,被你看出来了。”

    “京城那边如何了?”

    “原本乱成一团,周三估计焦头烂额,老妖婆可真够狠的,干脆利落杀掉了许冲博同情,临安厢军哗变之后,又状告贾相,抛出贾通被杀之事,意欲搅浑朝堂上下这潭水。周三定会袖手旁观,看谁会跳出来,杀帮手,然后施恩于你。”

    程放捏着鼻子愤愤的道:“可惜周三不够蠢,他比他老子强多了,能屈能伸,居然跟元重光学,向读书人低了头。贾相被斥责回家反省,贾文也被五十大板得半死。现今坊间都在传他是明君,我呸,他要是明君真是笑掉大牙,他们母子狠着呢,等风波过去之后,肯定会秋后算账。”

    “哎哟真是一环扣一环,幸好我逃得快,不然我真怕斗不过她。”程惜惜佯装后怕拍拍胸口,又笑嘻嘻的问道:“阿爹,贾相可是我们这一边的人?青山那里,你们究竟在弄什么啊?”

    “贾相当年家贫如洗,元重光偷偷溜出宫去玩,无意撞见他拖着病重的阿娘在医馆面前求医,因没有银子被医馆赶了出来,便发了善心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去救他阿娘。”

    程放撇撇嘴,十分不屑的道:“元重光尽会乱发善心,只瞧得见眼前的苦难,脑子从来不肯多转半分,怎么不去想想,为什么京城那么多百姓吃不上饭,看不起病。可他就是有狗屎运,救了一个只比我蠢那么一点点的人。后来贾相考上进士,在殿试时得知搭救他之人乃是天子,从此甘愿为他卖命。”

    程惜惜哈哈笑起来,“就因为这啊,贾相究竟有几条命啊,卖给了大梁天子又卖给了大周天子。”

    程放也笑,“他一心想复国,文人造反,简直无异于痴人梦。”

    “那你们为什么杀贾通?”

    “惜惜啊,这人呐,只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贾通尝到了富贵权势,早就起了异心,我见他十分不像话,太过贪婪,就替临安城百姓将他杀了。”

    “不是因为他发现了青山里的事?”

    程放讪笑,“还是糊弄不了你。算了算了,反正什么都告诉你了,也不差这一件,青山那里有适合制船的硬木,不远处又有河流,顺着支河行船,即可到入海口的大河。”

    他向她眨了眨眼,“大周的税银太少了,又太重不好搬,真是可惜。”

    程惜惜眯眼,“就这些?”

    程放摊手笑,“恰好还有个铁矿。”

    “阿爹,你想造反么?”

    “什么造反?难道不是拿回你该得的么?”

    “可你没有问过我啊,你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

    程放凑近她,眼里放着光,像是时候哄骗她有糖吃一般,“那你想不想要呢?做帝王哦,拥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想吃鸡腿就吃鸡腿,想吃猪肘子就吃猪肘子。”

    程惜惜托腮认真思索,然后嘿嘿笑道:“阿爹,我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做过帝王,所以不敢做帝王没意思。”

    她凑近程放,也学他那般问道:“阿爹,你想做吗?想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就是不穿衣衫在宫里跑也没人敢骂你,还能将你喜欢的红姐儿全部迎进后宫。”

    程放眼神呆滞,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半晌后也坦然的道:“我亦不知,我也没有做过啊。不过我也想问问贾相,想不想做帝王。”

    程惜惜微笑不语。

    经过这么些年,那曾士为知己者死的心,还剩下多少呢?

    “所以啊,要是想当帝王,阿爹就干脆助你反了。要是不想做帝王,阿爹就替你报了仇,你坐上大船出海逍遥遨游去。阿爹曾经在海上游荡过两年,曾飘到一个岛屿,那里有花有果,做个岛屿的领主,也快活似神仙。再了,嘿嘿,顺便还可以在海上收船只过海银。”

    程惜惜心里酸楚难安,她眨回眼里泛起的泪,“阿爹,不是吧,你太没出息了,帝王不做,却只想做土匪强盗。”

    程放哈哈大笑,拿起笔敲击茶杯,清脆的响声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战鼓般激昂澎湃。

    程惜惜靠在椅背上,听得怔怔出神。

    她见到陈婆婆忙前前后,替她准备吃食衣物,想到安城的陈婆婆,心下怀念,便随口问起她来。

    大陈婆婆的儿子当年都被征了兵役,死在了战场上,陈婆婆的丈夫也一并死了,只留下了个女儿。

    “这些年天下太平了,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陈婆婆双眼空洞,苍老的脸上是生活留下来的苦难,“这仗啊,真是人命贱如狗,苦的都是咱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程放见她的神色,面带着笑意,手里的敲击一停,杯子随即碎裂。

    押解许凛的官兵,在半道时官兵被死士杀死,许凛被人劫走不见踪影。

    圣上震怒,传令和舫前去查个究竟,许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程放接到消息,端坐在案前,笑着叹道:“惜惜啊,你看,有人逼着你反呢。”

    程惜惜接过纸条看了,气得一拍案几:“这明显是要嫁祸于你我么,要杀许凛还不容易,用得着他被押到半道才杀?”

    “老子又不能跳出去喊,不是我做的。”程放很是郁闷,嘀咕道:“就算是我跳出去喊了,怕是也没人信我。”

    程惜惜哈哈大笑,“阿爹,是不是觉得活得很失败?”

    程放斜睨着她,“彼此彼此。不过,女婿应该来了吧?”

    程惜惜将手里的茶水泼过去,程放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书一挡,“嘿嘿,没泼着。”

    “啊!钟大家的真迹,好值银子的!”

    “再写就是,要多少有多少,我比钟老头写得可好多了,模仿他的字迹那是他的荣幸。”

    “阿爹啊,钟大家晚上会来找你聊天的,定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这个不孝弟子。”

    “我先找你聊聊天吧,你这个不孝女。”

    “放肆,我可是殿下!”

    “呸。”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山下峡谷处,劲装的黑衣人骑着马疾驰而来,马蹄卷起地上的残雪,峡谷里天地为之变色。

    为首的男子勒马,抬起手向后示意。

    身后的马停了下来,马转了几圈,他端坐在马背上,仰起头向上看去,眼里神色复杂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