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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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的路曲折蜿蜒,在积雪覆盖下更为难走。

    和舫站定, 凝神看向前面认真思索, 心翼翼计算着闯过陷阱阵,突地尖锐的箭矢破空而来, 逼得他不住跳跃后退。

    箭矢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不断射向他要退的地面上, 和舫左躲右闪避无可避,脚下踩空掉进了陷阱, 随即一张结实的网掉下来, 将他团团罩住。

    “阿爹, 快来看,陷阱里有猎物, 好肥美的一头野猪,咱们发财啦。”(

    清脆欢快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和舫眼眶一热, 他抬头望去, 见程惜惜笑嘻嘻的蹲在陷阱边, 手里拿着弓箭,目光灼灼的量着他。

    “惜惜。”他微颤抖的喊。

    “野猪成精啦, 会话了,好怕好怕。”程惜惜佯装害怕的拍拍胸口,随即恼怒起来,拿箭尾去戳他。

    “不许乱叫,否则敲掉你的牙。”

    陷阱只容一人转身, 和舫无处躲避,被戳得龇牙咧嘴,这时头顶一暗,一个一袭碧蓝锦袍的男子蹲在了陷阱边,好奇的量着他。

    程惜惜斜睨着程放,很是不满的抱怨,“阿爹你怎么又换了新衫?”

    “哈哈,阿爹作为世间第一美男子,怎能在女...”

    在程惜惜的怒视下,程放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客人面前失礼?”

    程惜惜生气的纠正他,“不是女客人,是野猪,是猎物。”

    “好好好,你是祖宗,你的都对。”

    陷阱里的和舫:“......”

    程放伸出手,“来,野猪猎物,我拉你上来。”

    和舫叉手施礼谢过,握住了程放伸过来的手,正要借力跃上,程惜惜的手疾如闪电,敲在程放的手腕上,他手一抖,和舫又被摔进了陷阱。

    “哎呀祖宗,别闹。”

    程惜惜似笑非笑,看向一脸郁闷的和舫,“摔晕了好杀。”

    “活蹦乱跳的阿爹照样能杀。”

    程放又伸出手,和舫微微一笑,翻手紧扣住他的手腕,脚借力一瞪,另一只手一挥划破头顶的网,如豹子那般敏捷扑过去,抱住程惜惜往前一滚,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咦,身手不错。”程放收回踢在半空的腿,蹲在和舫面前,双眼发亮侧头看着两人。

    “唔。”和舫神色痛苦,下巴又吃了程惜惜的一记。

    他却死死不肯放开,眼神炽热看着身下日思夜想的人,“惜惜,见到你我好高兴。”

    “喂,够了啊。”程放突然不开心了,他伸手掀开和舫,瞪眼骂:“放肆,没规矩。”

    和舫赧然一笑,恭敬叉手施礼,“晚辈和舫见过伯父。”

    程放脸黑黑的,不满的斜着他。

    “什么伯父?谁是你伯父见伯父没有礼品奉上吗?”

    和舫忙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双手恭敬奉上。

    程惜惜冷眼瞧着两人,见程放眼前一亮正要去接银票,她突然出声道:“阿爹,你脸上的粉糊了。”

    “哎呀。”程放忙缩回手捂住脸,转身往屋里奔。

    和舫嘴角上扬,眼里溢满浓浓的笑意,他将银票递到程惜惜面前,“给你。”

    程惜惜慢条斯理接过银票,转身往屋里走去。

    程放照完镜子,又换了身月白长衫出来,手里还拿了把扇子摇啊摇,他仔细上下量着和舫,半晌后得意的笑了,“还是没我好看。”

    和舫谦虚的笑笑,程惜惜忍了又忍,才强忍住没有淬他一口。

    程放唰的一下收起扇子,在软塌上坐下来,笑眯眯的道:“和少卿,你来山上所为何事?”

    和舫颔首恭敬的答道:“伯父叫我阿舫即可。晚辈来山上,主要是想瞧瞧惜惜可安好。京城那一场大火吓破了晚辈的胆,自那以后夜不能寐,惟期盼她能平安活着。”

    程放似笑非笑,“山下的人可不少啊。”

    “晚辈奉圣上之命,领铁血卫追捕劫走许凛之人。不过尽请伯父放心,晚辈已支开铁血卫,山下都是晚辈之人。”

    程惜惜将头伸到和舫面前晃了晃,“瞧吧。”

    和舫深深凝视着程惜惜,眼里温柔涌动。

    程惜惜笑嘻嘻的缩回脑袋,“瞧过了吧,我好得很。你圣上给你就这一个指示?”

    “还有要带你回去,对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更会善待前朝皇室。”

    程惜惜淡淡的笑了,“你信吗?”

    和舫苦笑着摇摇头,“我不信。可他是君,我是臣。”

    程惜惜冷笑,“好一个忠君之臣,和大人,我以前问过你,你们要追捕的前朝余孽就在你面前,你要将我带回去吗?”

    和舫叹气,“惜惜,我从未想过要带你回去,所以我才独自上了山。要杀你的不是圣上,是太后。圣上孝顺,如今许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他死了,这中间的结就再也解不开。”

    程放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挑眉一笑,“你以为许凛是我劫持的?”

    和舫垂头道:“不敢,只盼伯父给晚辈指条路。”

    程惜惜手里缓缓冲着茶,突地一笑,“嘻嘻,阿爹,肥羊自发送上了门,咱们作为土匪,就得有土匪的样子啊。”

    和舫头开始发晕,鼻尖是臭不可闻的气味,他无奈的强撑住额头,低低的道:“惜惜,铁血卫很快就会找来,京城还有闻家,那是你有骨血之亲的外家。”

    程惜惜毫不在意的笑笑,“闻家与我有何干?和大人,付了赎金就让你离开。”

    和舫眼神朦胧,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倒在了案几上。

    程放摇摇头叹道:“惜惜啊,女婿虽然没有我聪明,可也只比我差上那么一点点。”

    他那手指比了比,“是他对你毫无防备,才着了你的道。”

    程惜惜怒瞪着程放,气呼呼一迭声叫嚷道:“什么叫毫无防备,你看他自从上山,就费尽心机,他只身探我们这世间第一厉害的土匪窝,难道不是抱着他坦坦荡荡,想让我们放低戒备之心吗?”

    程放被喷得身子不住后仰,干笑道:“是是是,你都得对,不过你待如何?要是你不满意,就杀了他,阿爹也去将山下的护卫全部杀了,咱们就在这山头扯旗,将大周再成大梁?”

    程惜惜撇撇嘴,伸手在和舫身上摸索翻找,“我们只是土匪,劫财就好,劫天下太累,还是算了。”

    程放微笑不语,任由程惜惜在和舫身上乱翻,开他荷包一瞧,里面赫然放着那只琉璃钗。

    “本来就是我的。”她嘀咕,再开叠成方胜的纸张,上面是和舫那笔工整中又透着飘逸的字:“我心似此钗。”

    程放兴致勃勃的凑过来看热闹,见到纸上的字,哈哈大笑起来。

    “我女婿真是聪明啊。”

    程惜惜气得一掌推开他,又将纸拍在和舫的脑袋上,气咻咻的道:“狡猾的黑心狐狸。”

    程放又将头凑过来,好奇的问道:“真一点都不动心?”

    程惜惜神秘一笑,将和舫头翻了过来,轻拍着他清隽瓷白如玉的脸,“阿爹,按这般的男子,勉强配得上我倒霉殿下的身份。可惜啊,他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什么抱负啊,前程啊。他要的是位极人臣,而不是做我的面首。”

    她深深叹息,“算了算了,我要的是全心全意待我的,简简单单的不顾一切,没有衡量没有犹豫的欢喜。”

    程放温和的看着程惜惜,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像阿爹对阿娘那样的。”

    “好。那我们就不要了。”

    和舫醒来,见程惜惜正神情淡淡看着他。

    “你走吧,赎金我已收,去告诉你的圣上,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接受他的加封。”

    和舫凝视着她,好半晌后答道:“好。”

    程惜惜站起来向屋外走去,身后的和舫低低道:“等着我。”

    她微震,然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和舫传了消息回京,圣上看着眼前的纸条,沉声道:“来人,传和相与范相进宫。”

    次日,圣上封前朝皇室程惜惜为文慧公主的旨意,传遍了京城。

    京城再一次哗然,前朝什么时候冒出了个遗孤没人关心,圣上善待前朝遗孤的事,被有些文人士子写成了文章传颂,更有好些人家,忙不迭的四下听程惜惜的婚配,圣上亲生的公主还,给自家不那么重要的子弟尚个圣上亲封的公主也好。

    也有聪明的人家,想起前朝长公主之事,大门紧闭,约束着府里之人不许前去凑热闹。

    想提亲的人家找不到程惜惜的人,傻眼之后,才想起她虽无父母双亲,可她还有外祖亲人,按规矩她的亲事当由舅舅做主。

    闻家冷清许久的门庭,又快被人踏破了。

    复职不久的闻尚书,成日红光满面,佯装恼怒对着管家抱怨,“真是累死人,这么多人上门来求娶我家惜惜,得好好替她选一门好亲才是。”

    闻四偷偷在旁冷眼观望,见阿爹满脸的得意,忍不住跳了出来。

    “阿爹,你可有见过霸...文慧公主?”

    “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我可是她京城唯一的舅舅,她难道还敢置规矩于不顾,敢不孝不敬我这个舅舅?”

    闻四明白他阿爹的意思,欺程惜惜不过一个孤女,就算是圣上亲封的公主又如何?女子出嫁后得靠娘家撑腰,她唯一的依仗只有闻家。

    “阿爹。”闻四忍住心里的鄙夷,耐着性子道:“文慧公主可是凭一己之力败了定国公。你连问都不问,就替她做主定下亲事,要是她不同意你该当如何?”

    闻尚书看闻四一直不顺眼,见他在自己正高兴的时候给自己泼冷水,抓起身边的茶杯砸了过去,“滚,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你的《左转》诵读通了没有?”

    闻四避闪不及,茶水泼了他一身一脸。

    他定定看着脸都扭曲了的闻尚书,心头涌上阵阵的悲哀难过。

    程惜惜居然是姑母唯一的女儿,姑母被闻家卖了,如今连她的女儿都不放过。

    闻四像是踩在云上,怒张着血红的双眼,来到林老夫人的院子,一见她就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祖母,阿爹给文慧公主在议亲,你算不管此事么?”

    林老夫人盯着愤然的闻四,突地笑了起来,温和的问道:“你阿爹给她议亲,规矩上可有错?”

    闻四一愣,梗着脖子答道:“规矩是没错,可是能跟她讲规矩么?她可不是一般人。”

    林老夫人弯腰扶起闻四,笑着道:“她是不是一般人有什么分别?闻家只按照规矩行事,要是她厉害,自然不用理会这些规矩,闻家也占不了她的好处。要是她不厉害,闻家更占不了她的好处。四郎,你终于长大了,能替闻家操心,祖母替你感到高兴。回去歇着吧,傻孩子。”

    她转头招呼嬷嬷过来,“把我的手炉拿来,让四郎带着,看这双手都冻得跟冰似的,怎么下人这么不尽心。你母亲成日看顾着你大哥,也没空管你,祖母上了年岁也没精力看顾你们,你可要自己多上些心,别病着了。”

    闻四脸涨得通红,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与伤心。

    这个闻家,真如程惜惜的那样,简直烂到了骨子里。

    怪不得她不肯见到自己,她早就看穿了闻家,就算她身上流着闻家的血,她也不会多看闻家一眼。

    林老夫人看着闻四愤然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容淡去,怔怔坐在软塌上,泪水爬满了皱纹横生的脸。

    自从与太后联手的那一刻起,闻家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回不了头。

    闻四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林老夫人的院子,回到自己居住在角落的院,闻二正不断焦急伸头向外看,见到他立刻冲上来,抓住他一迭声的道:“你听了?我早就想来找你,可又怕是假的,她怎么会是公主?她怎么是我们的表姐妹?”

    闻四挣脱闻二的手,一言不发往屋内走去。

    闻二一跺脚,跟上去急着问道:“哎哎,闻四,你话啊,你怎么不话了?你与她不是很好吗?她在哪里?你可有见过她?”

    闻四面无表情的看向闻二,“她为什么不能是公主?”

    闻二一愣,呐呐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哎,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突然,家里好像一切都变了,连大嫂也不闹了,大伯母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不再成日抹泪。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公主么?可是她不是不喜闻家么?”

    “可是闻家喜欢她啊,要是她是公主,给闻家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

    闻四垂头大笑起来,笑得泪花四溅,“没人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没人问她是如何长大的,她现在封了公主,闻家的人就像水蛭一般吸附了上去,吸完姑母的血,又吸她女儿的血。”

    闻二怔怔看着闻四,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以前的他总是佝偻着背,在这个府里像是团灰扑扑的影子,连下人都看不起他。

    可自从他认识了程惜惜,他的背渐渐直了起来,她记得他那时眼里闪着炙热的光,抓住她的手:“我们去找霸爷,她一定有办法,她能让你不用嫁给贾文。”

    贾文本就孱弱的身子挨了五十大板,没有熬过去,去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伯父在给她议亲,我偷听了嬷嬷丫环的议论,那些人家一眼望去花团锦族,可里面简直脏透了。那个广恩伯纳了一堆妾,生了一堆儿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死要面子撑着,逼着媳妇拿嫁妆体己出来供家里花销。”

    闻四越越气氛,瞪大眼睛骂:“那个广恩伯亲自上门来给自己的儿子提亲,满京城谁不知道他那儿子不仅爱钻花楼,还爱去找倌?可大伯父好像口头应下了,你这不是要成心害人吗?”

    闻四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冷冷的道:“那是因为广恩伯的女儿运气好,前不久生下了圣上的大皇子。”

    闻二没来由的心惊,她颤声问道:“我们呢,要是程惜惜也被他嫁掉了,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吧?”

    闻四长长吐出口气,突然没来由的心神安宁,他平静的道:“不会的,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和舫在途中接到无数京城传来的急报,一件件展开看了,由最初的担忧,到后面的愤怒,看到闻家的那些动作,心痛莫名。

    她,我不回去,我不接受。

    你信吗?

    我要一个全心全意待我之人,没有衡量与犹疑的欢喜。

    因为任何的犹疑与衡量,都会要了她的命。

    和舫眼神坚定,紧握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程放一大早就砰砰砸程惜惜的门,大呼叫道:“文慧公主,公主快起身啦。”

    程惜惜睡得正香被吵醒,她气得从床上翻身爬起来,穿上衣衫哒哒上前去拉开门,叉腰怒瞪着程放:“阿爹,你人上了年纪睡不着,可你能不能不要吵到年纪的?”

    程放将手里的公文卷起来去敲程惜惜的脑袋,“程惜惜,再一次我老,我就将你的银票全部拿走,你不要以为你藏得好,哼,你藏的地方还不是我教你的!”

    程惜惜气焰顿消,上前虚敲着程放的肩,笑盈盈的奉承:“阿爹,哎,不,我怎么能叫你阿爹,你明明就是年轻貌美的少年郎,我得叫你一声大哥啊。”

    程放被程惜惜的话逗得心花怒放,他走进屋里大马金刀往软塌上一坐,清了清嗓子手抬了抬,客气的道:“文慧公主请不要客气,坐。”

    程惜惜朝他翻了个白眼,开被他卷成一团的纸,一目十行扫了过去,嘴里喃喃骂道:“周三,我干你大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