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逐泓
他们取近道离开庆云岭,四野辽阔,近午的阳光和煦温暖,远方长草坡下有牧民在驱赶羊群。
父子二人并肩骑行,西风和照夜白都是战马中的名马,并不贪恋春草的嫩芽。
海东青翱翔于上空,忽然发出一声短促鹰唳,西风也警觉地抬起头,旁边这匹照夜白年轻一些,更是躁动地挪动四蹄。
“附近有东钦游骑。”沈庭央伸手安抚旁边的照夜白,推测道。
“没错。”沈逐泓随手将面具抛给他。
沈庭央听话地戴好面具:“爹,咱们越境了,碰上东钦人,不定会被找麻烦。”
沈逐泓气定神闲,向海东青发出哨令,似笑非笑道:“越境的是咱们,该是咱俩找他们麻烦。”
沈庭央哭笑不得,已经做好准备:“听东钦游骑很难缠,要一路杀回去吗?”
“那倒没必要。”沈逐泓遗憾地看向儿子,“有爹在,你还担心这么多,看来是爹做的不够好。”
“不不。”沈庭央立刻把弓箭挂回去,表示对父亲十成十的信赖,“只是想给父王下手。”
“借‘还霜’一用。”沈逐泓朝他勾勾食指,接过长弓,笑道,“鞍前马后,杀人夺颅,此等琐碎事,自当为王爷效劳。”
只谈笑间,四面八方已经现身几十铁骑,他们沉默,森然,黢黑铁甲罩身,悄无声息从长坡下围过来。
——东钦游骑。
他们是背弃王军的游荡者,不被东钦王朝接纳,只能在草原上凶残屠戮、四野掠夺。
沈庭央攥着马缰,看一眼父王好整以暇的背影。
三十步之外,对面一名首领模样的人抬了抬手,四周铁骑才停了马。
那首领披着一身旧皮袍,脸上刀疤纵横,冷冷看过来,沙哑的嗓音以匈奴语道:“崇宁王,这是你的儿子?”
“他叫沈庭央。”沈逐泓淡淡地回以匈奴语,“阿楚塔,这么多年了,游荡得像个亡魂,还要为东钦王朝做事?”
周围游骑发出躁动不满的呼喝声,被阿楚塔一个手势制止:“沈逐泓,你的胆子一向很大,跑到这儿,似乎一个随从也没带。”
他话音一落,铁骑们蓦然抽刀,像是要扑向猎物,却又格外忌惮沈逐泓。
沈逐泓横架长弓,一刹那三支连珠快箭,游骑应声跌落马下,海东青飞扑俯冲,利爪掠着数人鼻尖划过,威慑一圈,才稳稳停在沈逐泓肩头,锐利的目光盯着敌人。
沈逐泓的声音低沉下来,霎时有股令人臣服的威压:“两日前,骚扰大燕北境鸣沙镇、屠掠百户平民的,正是尔等。”
游骑瞬间寂静一片,他们对沈逐泓的畏惧经年日久,一时间并不能消散。阿楚塔语气谨慎:“你是来报仇的?”
沈逐泓将还霜弓挂在鞍侧,按剑笑道:“崇宁军已收拾掉你大半人手,本王不过陪儿子来散心,路过罢了。”
他漫不经心地:“阿楚塔,那些人是东钦王朝派给你的,本王不与你计较,只提醒你,不要投错了人,帕赫丹昂身上,没有半点仁慈。”
阿楚塔沉默了一会儿,提起斩马.刀:“你儿子戴着面具,但必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是挑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算与崇宁王硬碰硬了。
沈逐泓侧过头对沈庭央微微倾身行了个优雅的礼:“有劳王爷帮个忙。”
沈庭央尚不明白要帮什么忙,但相信自己与父亲默契无间,心里并不慌张。
阿楚塔一个号令,游骑瞬间逼上前来,海东青登时发出怒唳。
沈逐泓悠然对儿子:“草原游骑的战术与狼群如出一辙,前倨后围,斩马射人。”
“王爷觉得,他们错在哪儿了?”沈逐泓问。
沈庭央笑了笑:“咱们并不是羊群。”
“正是此理。”
沈逐泓拔剑,竟吹了个响亮悠扬的匪哨,剑扛肩头,一夹马腹,照夜白昂首长嘶,如有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冲向前去。
沈庭央集中全部注意力,错开半个马身跟着父亲。沈逐泓手中的昆吾重剑阔锋无往,甫一错身便“锵”地一声将阿楚塔的斩马|刀重重撞开,翁鸣声震得人耳内生疼。
阿楚塔在马背上回身,提刀破风横挥,沈逐泓的剑擦着刀身爆起星点火光,手腕雷霆万钧般一压,将阿楚塔逼得连连后退。
沈逐泓有如切瓜砍菜一般,将数名游骑杀落马下,突出重围,没有回头,冲沈庭央了个响指。沈庭央立刻注意到有游骑悄悄发信烟,于是几乎倒挂马身,一荡便从地上掠了几颗石子,弹出去将信烟截落。
沈逐泓一骑当先,所过之处无人碰得到沈庭央衣角。昆吾重剑沾了浓稠的血,他勒马回身,目光如冷铁扫过,不发一言。
沈逐泓不紧不慢地换为反手持剑,阿楚塔冷冽的表情顿时一颤——这是警告,他将以最快的手段杀尽他们。
阿楚塔忽然意识到一个错误,不该拿沈庭央挑衅崇宁王。
沈逐泓回头看了看沈庭央之后,却毫不犹豫收了剑。
他对阿楚塔淡淡道:“你的命,今日起,就是他给的。”
阿楚塔心神剧震,看向沈庭央,握刀的手骤然一紧,又缓缓松开。
最终做了个复杂的手势,乃是愿赌服输之意。
沈庭央怔了怔,旋即明白父亲的意思,朝阿楚塔微微颔首。
游骑沉默地停在遍地尸首间,沈逐泓调转马头,带沈庭央绝尘而去。
“见了血,心里难受?”沈逐泓问。
“……不大习惯。”沈庭央。
沈逐泓:“边境附近的东钦牧民、大燕子民,死于他们手下已有上万。无国无法,不仁不义,今日的血,是结束他们的罪。”
沈庭央心里平静许多,想了想,问道:“东钦游骑连他们东钦人都不放过,为何没被两国边军联手剿灭?”
“问得好。可知死在他们屠刀之下的,是燕国人多,还是东钦人多?”
沈庭央想了想:“东钦人不多于五百,几乎全是我大燕国人,甚至有数名边城官员。”
“正是。”沈逐泓点点头,“又可知游骑之前,还有过什么人?”
沈庭央似有所悟:“是莫浑刀匪,不认国,不伏法,与游骑如出一辙,且杀人更甚。”
沈逐泓看着他的神情,笑容和煦:“想明白了?”
沈庭央彻悟:“杀了他们,还会出现更残暴的游骑,燕国北境势必又一轮生灵涂炭,如今阿楚塔反倒更为可控。而东钦可以利用他们做许多王军不便做的事,便于推脱关系,免得挑起战争。”
“正是。”
沈庭央忽然想明白很多事。
沈逐泓道:“世间纷争,无非人心欲念,各有立场,你要一一看清。”
旷野风过,涤荡尽世间浊气,只余浩浩清霁。
沈庭央望向父亲。
沈逐泓:“看清他们,更看清自己内心的道。守你所守,不囿于钻营,破身外局,不困于心。”
战马挟着未散的血气冲入大良城,一路回到崇宁王府。
沈庭央和父亲来到王府西园,池榭花木掩映间,有一座绣阁楼,飞檐缦回,雅致静谧。
一路上沈庭央被父王逗得直笑,笑笑到了楼外。侯立在此的管家奉上一漆盘,漆盘内有香烛,沈庭央手里是一束草原上采的鲜花。
父子二人进了楼,楼内精致秀雅,帐幔瓷器、摆设布置皆如贵族夫人起居之处,一尘不染,但显然,很久没人居住了。
二楼悬挂一幅女子肖像,远山眉,秋水目,国色天成,含笑生波。案上供有长明灯,灯火间安宁温馨。
沈庭央和父亲将花和香烛轻轻放在画像前。
今天,是这个月祭奠王妃的日子。
没有多余的讲究,沈庭央在母妃肖像前絮絮叨叨了最近发生的事,沈逐泓就陪着他聊,若王妃苏归烟还在,想必会被父子二人逗得笑个不停。
沈逐泓望着画像:“归烟,近来仍是这般,未有一日不思念你。”
他目光深邃温柔,如盛星辰。
沈庭央望向母妃的画像,道:“我总觉得这画与母妃定是一样的。”
沈逐泓道:“这么也没错,此画已有九分相似,差的一分,只因活人终究有生命,笔墨不能比拟。”
“谁为母妃画的像?”
沈逐泓示意他,沈庭央便过去将肖像稍稍翻起,看见画背后的落款。
“白思上……”他轻轻念出来。
他觉得在哪听过,忽然想起来:“父王今天过这人。”
“可知兰阳侯?”沈逐泓问。
沈庭央有些难以置信:“原来是他!”再一想,又是情理之中。
沈逐泓笑着点点头:“兰阳侯名气太大,以致金陵城之外,世人大多不知其本名。”
兰阳侯出身名门,年少登科,风姿轩然。性情浩逸潇洒,温尔之至。此人才华天纵,知交四海,当年出使塞外,西域诸国纷纷为其折服,从此名遍天下。
他的画亦是赫赫有名,千金难求,王妃苏归烟的画像神栩至此,也就并不意外。
“他是父王的朋友?”
“我与白思上仅见过数面,你母妃与他更熟。归烟的友人很多,认识她的人,总是很喜欢她的。这一点,你跟你娘很像。”
起白思上,沈庭央想起外面流传的一句话:“云台落尽九重雪,犹思君子一袭白。”
沈逐泓:“这句话的是两个人——白思上、郦兆玉,两人皆常穿白衣,后者是悬剑阁武者,掌含章剑,近来随侍陛下身侧。”
“我听闻,父王从前与陛下常常一同出征。”沈庭央。
沈逐泓:“陛下原是个洒脱果决的人,心怀仁慈,手腕却不拖沓。”
听出一丝隐意,沈庭央问:“如今不同了?”
“如今不同了,人都是会变的。”沈逐泓摸摸他头发,“变与不变,都是人之常情。”
沈庭央又看向母妃的画像:“白思上,郦兆玉……这些人听起来甚是有趣。”
沈逐泓拍拍他后背,带他离开楼:“江湖四海,天大地大,有意思的人很多,若是感兴趣,大可去结交。”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与父王认识吗?”
“数得出名号的,多半都认识。我不认识,你母妃也很可能认识。”沈逐泓,“所以,当年带你母妃私奔,一路上都很顺利。”
沈庭央忍俊不禁。
沈逐泓低头看看他,道:“也是有些遗憾的,你母妃娘家没见过你,苏家如今只剩下她的亲哥哥,苏鸿烟,他人不错,若有机会见面,也很好。”
苏鸿烟被封为赤襄侯,掌赤襄军,是帝国王朝六刃之一。
沈庭央抬头看着父亲:“舅舅不定不喜欢我。”
沈逐泓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不会。”
“我们王爷想娶什么样的女孩儿?”沈逐泓趣道。
沈庭央摇摇头,:“总之娶了就要对她好,正如父王和母妃。”
沈逐泓却摇摇头:“反了,是想对她好,所以娶她。”
沈庭央并不明白。
沈逐泓笑道:“等你遇见那个人,就懂了。”
沈庭央回头看了一眼楼。
它名叫“归燕楼”,每一年春天,都有还巢的金腰燕归来,是崇宁王命人为王妃筑造的。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 一些明:
1.原本想写暗卫题材,所以会有点这类情节;
2.情节有波折,感情甜;
3.受后来有时心黑手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