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澈
宽阔主街上,贩夫走卒、华盖雕车络绎不绝,沿路铺子酒楼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街边茶楼,沈庭央手边一盏香气袅袅的雀舌:“就快要道别了,不几句话么?”
他对面端挺地坐着一名黑衣少年,面容冷峻,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
沈庭央一指:“云炼,你家就在那边,满城富贵府邸,都在那一带。”
云炼却一眼也不往外看,他簇长的睫毛垂着,冷淡地沉默。
沈庭央从玄德城一路孤身南下,走最艰险的岭北道,薄胤曾教过他躲避追踪的手段,于是沿路仍有无数人马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找他,都未能得逞。
途径庆州的时候,正逢开春饥荒,流民贫民就像遍地野狗。路边衣衫褴褛的少年围殴一人。他一眼看见飞舞的拳脚中,挨少年那双漆黑倔强的眼,竟如一匹孤狼,趴在地上似乎怎么也不死。
那双眼里沉默而野蛮的生命力留住了沈庭央,他抽出鞍侧断刀,救了少年。
那少年不爱笑也不爱话,沈庭央丢给他半块饼,他就沉默地吃着。
然后,沈庭央就瞥见他破破烂烂的袍子里,肩头露出的一片红色胎记。
左丞相云颐十几年前丢失幼子,寻找多年未果。沈庭央与云家大少爷相识,知道他弟弟丢失的事情,也知道那孩子身上胎记模样。
沈庭央问:“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少年哑声答了。
“有名字么?”
少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
兴许是长年独自流浪的缘故,他性情极冷,锋利的眉目带着某种野性。
沈庭央轻轻一笑:“愿意跟我走么?”
少年抬眸看见他的笑容,就点了头。
“你姓云,叫云炼。”沈庭央告诉他。
云炼毫无波动地应了一声,仿佛沈庭央所的一切他都可以接受。
……
可是一进金陵城,云炼就不话了。
他冷着脸的样子着实与薄胤有些神似,沈庭央手指抵着下巴,瞧着他一笑:“你这稳重又冷漠的,让我想起一个人。”
云炼终于开口:“什么人?”
“已经背叛我的人。”沈庭央淡淡道,“不提了。”
云炼蹙起眉头:“我不会背叛你的。”
沈庭央听了,展颜一笑:“没有把你比作他的意思。咱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走吧。”
摸出碎银留在桌上付茶钱,沈庭央起身,云炼只能跟了上去。
左相府。
云家少爷云追舒,是个娃娃脸的少年,一身白锦滚金袍,眼睛大而剔透,不笑也含三分笑,年纪跟沈庭央差不多。
云追舒找回弟弟的激动之情稍平静下来,笑容灿烂地量沈庭央:“苏晚,我对你倒有些一见如故,这阵子就留下吧,我家里必得重谢于你。”
云追舒从前其实与沈庭央见过。
年纪更的时候,一群少年在辽阔草原上驰马挽弓,沈庭央很喜欢这位昔日好友。
可惜如今认不得了。
沈庭央以前但凡在外,一概以面具遮面,云追舒并没见过他的长相。况且距上回相聚已有三年,少年人变化飞快,云追舒自然是认不出的。
沈庭央却微微摇头:“在下孑然一身,不求别的,唯有一事。”
云追舒立即道:“只要能办到,绝不推辞,我云家向来不亏待有恩之人。”
沈庭央笑了笑:“在下想求见太子一面,若少爷能帮衬一二,再感谢不过。”
沈庭央不敢贸然去见皇帝。他仔细回忆父亲曾经过的话,思来想去,找太子是最稳妥的选择。
东宫也不是进就进,云追舒应下他的请求,但须得拜托父亲个招呼,至少也要次日才能拜见太子。
云颐和夫人闻讯回府,一家人将失而复得的儿子云炼视若珍宝。傍晚府里设宴款待沈庭央。
左丞相云颐天命之年,温文尔雅,与躲在山里种地渔的老丞相杜延年截然不同。颇有风度地道:“苏晚公子从北方南下,一路不少艰险吧?”
“庆州春荒,北疆难民也四处流离,的确不好走。”沈庭央真诚谦和地道,“好在带回了云炼,别的也不值一提了。”
灯火阑珊的丞相府花园,宴罢人散,沈庭央独自散着步,云炼安静地跟了过来。
“你要走了?”云炼问。
沈庭央笑笑:“明日去见太子,往后如何,尚且还不知道。”
“苏晚。”云炼。
沈庭央拍拍他肩膀,抬头看了眼空中那轮明月:“追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往日的苦都过去了,云炼,要好好过。”
云炼黑眸凝的沉沉,望着他:“我可以跟你走,你要做什么去?”
沈庭央淡淡道:“你是丞相府世子,云炼,你不可以跟在谁身后了。”
翌日,东宫。
得了云府引见,沈庭央随宫人穿过开阔的殿前广场,门庭重重,绕过长长的游廊,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往大殿走去。
他思绪万千。
太子会相信他吗?如今除了薄胤,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正是父王从前对他的这种保护,令他能平安走到这儿。可如今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楚腰刀和还霜弓都丢在了王府。他必须获得太子初步的信任才行。
沈庭央的母亲与太子生母都出身苏氏,除了未曾谋面的舅舅,太子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近在咫尺的惶惑笼罩了他。
玉阶彤庭的大殿,太子萧斯澈坐在书案后,手边一本开的折子,一身珠灰宫纱袍,玉冠青丝,眉骨和鼻梁投下分明阴影。
宦官一声通传:“殿下,云家世子带来的人到了。”
沈庭央站在丹墀尽头,宁静地望着一殿之隔的人。
他盯着太子的脸,那是苏家人的长相,与母妃画像微妙的肖似。
漫长颠沛流离的尽头,系于血缘的直觉冥冥中牵引着他,却又不敢再走近。
太子不经意地抬起头,双目如蕴秋水,既温和,又有种刻骨的锋利。
沈庭央迈着不由自主的步子,几乎随时想要逃走。他伏地深深一礼,敛下眸子。大殿太安静了。他突然感到万分疲惫,汹涌地淹没了他。
太子搁下了笔,端详沈庭央,轻轻开口:“抬起头来。”
沈庭央抬头,双眼始终低敛。时间无比漫长。他凝起精神:“殿下……”
“过来。”太子却忽然对他。
沈庭央蓦地看去,太子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
片刻后,带着淡淡笑意问:“你是绾姿,对不对?”
沈庭央怔在原地。
唤他的这一声,好似一把利刃,顷刻粉碎了他所有防备。
太子向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不知自己怎么走上台阶的,氤氲着浅淡兰香和药香的怀抱,就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他。
“你回来了。”
家人。
“孤一直在等你。”
沈庭央浑身再没有半分力气,只是用力摇头。太子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家伙,该叫我什么来着?”
东宫大殿外卷来一阵馨然花香,他如在梦中地攥着他衣袖:“太子……太子哥哥。”
四下安宁,萧斯澈就温和地同他话。沈庭央缓过气来,恍若隔世。
“殿下怎么知道是我?”沈庭央茫然地抬头。
萧斯澈端详他:“你不也一眼就认得我吗?”
沈庭央失落地:“我什么也信物没有,东西都丢在王府了。”
“身外之物罢了。”萧斯澈擦去他脸颊泪痕,“身份可以慢慢查认,孤想必不会看走眼的。”
沈庭央起身,一掀袍摆跪在萧斯澈脚边,抬头红着眼睛:“殿下,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父王。”
萧斯澈躬身将他扶起来:“灵柩葬于悬剑台,如今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你若准备好了,咱们就去请旨。”
听到灵柩二字,沈庭央艰难地点点头。
“你既然先来东宫,定是有许多顾虑。”萧斯澈温和地,“孤会和陛下,让你留在孤身边,绾姿,别怕。”
沈庭央有千头万绪,却连带着准备好的种种解释都丢在脑后。
萧斯澈问:“从征北大营南下到金陵城,你足足迟来了两个月,路上遇到许多麻烦?”
艰难险阻一言难尽,沈庭央却只一笔带过:“不,只是路太远,我想我……总能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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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央身为崇宁王世子,在金陵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做“十七”。
皇帝虽未见过崇宁王世子,但年节里从未缺过封赏,一提起来,就称他为“十七”。
光熹帝膝下四子二女,算上夭折的,一共十六个,沈庭央比这些凤子龙孙都,于是排到十七。这样称呼,可见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奉天殿内,灯火聚向御座,皇帝对面站着几个朝臣。大将军吕不临、封良佐,御史台的史则青都在。
众人回头,只见清雅如玉树的太子身边,跟了一名少年,一身雪白轻容纱袍子,袖臂扣一枚金臂钏。一大一的两人相映生辉。
众臣告退,太监魏喜送臣子出殿,吕不临:“太子身边何时来了这么个少年?瞧着像是……”一时不知怎么。
“依老奴看”,魏喜笑着道,“正与去年上元雪夜,南诏使臣进贡来的金边白牡丹,别无二致。”
众人便想起当时,端华赋雪,秀润含章,堪堪的一枝人间富贵花。
四周再无别人。
光熹帝两鬓星白,长相儒雅,比寻常中年男子要显得年轻,目光十分通透。
他朝沈庭央招手,沈庭央便走到近前。
“十七啊,好孩子。”
他拉着沈庭央的手:“朕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征北大营的事,乃是举国之哀。”
“承蒙陛下关怀。”沈庭央单膝跪下,心头悲痛,“臣听闻陛下已向东钦施压,令他们交出了叛军作为偿罪。”
光熹帝叹息道:“符烈接管征北大营,临北三大营和崇宁军由他调遣,他是你父王的老部下,你何时回去,接手虎符即可。”
太子:“他年纪尚,不如先留在金陵。”
光熹帝思忖片刻:“嗯,还是读书的年纪,一人去军中,未免孤苦,朕也对不起沈逐泓。”
“不如就留在儿臣身边。”太子。
光熹帝端详沈庭央,沉默一会儿,允道:“先皇后也是苏家人,亲人陪着,自是最好。”
沈庭央:“谢陛下厚爱。”
光熹帝:“既然回来了,就尽快封袭爵位回朝,你父王有的,你照样都有。”
“陛下”,沈庭央扬起脸,目光哀哀地道,“臣一路南下,途中坎坷,恐怕袭爵之后……”
光熹帝当即就明白过来,拧起眉头:“竟有这种事!你……”
沈庭央垂下头,却没有再提崇宁军之事:“臣恳请陛下,容臣暂不袭爵,不明宣回朝。”
皇城形势复杂,势力盘根错节,他主意的人都藏在暗处。他走到明处,便是万人瞩目的靶子,寸步难行。
“罢了。”光熹帝叹口气,“就依你,清清静静修养一阵。”又道,“你留在太子身边,还是得有个身份,不能跟寻常随从一样。”
太子适时开口:“父皇,金陵南边的赤霄宫,近日已完工,离皇宫也不甚远,尚无主事之人。”
话音一落,便得到允准。
光熹帝一年半前下旨修建九霄宫,又名九霄台。
那是九座遥相呼应的行宫,与天上星宿相对,丹霄宫是其中之一。
九霄宫皆兼有祭祀祈典之用,按理会有钦天官或大巫萨入驻,赤霄宫如今还空着。
沈庭央闻到皇帝衣袍上浸染的香火气息,忽然想起父王过,陛下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他悄悄量皇帝,见他眼底虚浮的血丝,腕上一串铭文串珠,心中忽然有不好的猜测。
光熹帝看似正值盛年,励精图治,实则已经有沉迷修道的兆头。
光熹帝看着眼前故人遗孤,心绪沉重,已显露疲惫。
太子:“父皇不如先歇下,儿臣带世子去悬剑台。”
光熹帝听闻此,眼底哀凉,拟了旨给他,拍拍沈庭央手臂,一时再不出一个字来。
悬剑阁,沈庭央不是第一次听,却是第一次来。
这是皇宫东方一片独立的殿宇,背倚群山,俯瞰红尘。除了声名赫赫的武者殿,青山旁还有一间庄肃巍峨的功臣殿。殿内设有两堂,分别有开国以来文武功臣画像,共计四百七十二人。
画像皆朝向北方,以铭刻当年山河残破的乱世中,帝王诸侯策马北望的艰辛。
太子牵着沈庭央的手,一直走到沈逐泓的画像前。
崇宁王一身战铠,音容犹在,沈庭央失魂落魄地盯着画像,刹那回到暴雨倾盆的那夜。
太子牵着他出了功臣殿,青山万顷,石碑如林,沈家先祖长眠之地,与皇族陵寝半山之隔。
四万崇宁军埋骨荒野,皇帝却未显露一丝质疑,事态诡谲得超乎想象。而沈逐泓的死,至今没人得清。
临北三大营将领背负支援不力之罪,被关押候审,隐情尚未水落石出。
沈庭央跪在父亲陵寝外,膝边静静横着那柄昆吾剑,依旧不能理解生死所隔绝的一切。
他握着父亲的佩剑,听到太子在身后:“它是你的了。”
沈庭央心里重重一颤。
生命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随着沈逐泓的死,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彻底死去。可许多东西就如同这柄剑,薪火相传,便是生生不息。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真相渺茫,可倾尽毕生之力也必要亲手找出来。
“王爷。”沈逐泓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
崇山峻岭,骤起东风,风声穿过无边林海,一轮明月亘古如一照彻大地。
他与太子折返出去,数百功臣画像擦身而过。九尺画帛,悬于高堂,历代国之肱骨,山河之脊梁,无声护佑着大燕帝国万里河山。
沈庭央在巍峨高楼的阴影里回望,见长廊远处坐着一个人,白衣飒飒,执壶独饮。
“那是谁?”沈庭央一时出神。
太子回眸望去,笑了笑:“白思上。是为你父王画像的人。
沈庭央蓦地想起,王府归燕楼里,母妃的肖像也是出自这人之手。
白思上也看了过来。
隔着游廊亭榭,沈庭央躬身遥遥一揖。白思上便举了举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恣意洒脱。
沈庭央不禁微笑,真如父王所言,此人与自己性情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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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旨意下达。
赤霄宫有了主人,叫做“绾公子”。
赤霄宫里,飞阁流丹、绣闼雕甍,沈庭央听仆从跟他讲外头的传闻,赞叹人们想象力十足。
他入住赤霄宫,并不需要做什么,负责例行祭祀的另有其人。太子考虑得很周到,这身份像官又不是官,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但凡皇帝青眼相看,众人就会跟着恭恭敬敬相待。
住进赤霄宫的第一天,日暮时分,沈庭央有些无聊,忽听得殿外一阵嘈杂热闹,便出去看。
他惊讶道:“殿下!”
萧斯澈负手从庭中花簇间走来,微笑道:“这地方不错,可还习惯?”
沈庭央本以为往后只能十天半个月去一回东宫,没想到不到半天,他竟过来了。
“这儿很好,就是有点空荡荡的。”沈庭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萧斯澈偏头端看他,半开玩笑道:“怎么,不想见孤?”
沈庭央连忙摇头:“不,我是太高兴了……”
萧斯澈朝他一笑,张开手臂,沈庭央就奔过去拥抱他。
“答应了陪着你。”萧斯澈揽着他慢慢往前走,“孤会以祈福的名义搬来住一阵,而后你可以常去东宫,御史台也就挑不出什么刺了。”
萧斯澈住在正殿,沈庭央就在隔壁院子,他感到如做梦一般。
萧斯澈上朝后,若无其他事,便直接回赤霄宫。沈庭央从前的老师陆冕,是隐世不出的大儒,如今读书就由太子亲自指点。
春风和暖,江南清润的气息拂过门槛。太子在殿内批奏折、草拟公文,沈庭央就趴在案头读书练字,恍惚间回到了过去。
“取戒尺来。”萧斯澈忽然。
沈庭央回过神:“啊?”
“心不在焉,安能成大器?”萧斯澈慢悠悠地道。
沈庭央见宫人真拿戒尺来了,连忙钻到萧斯澈身边:“真?哪儿啊?”
“逗你的,怎么舍得。”萧斯澈忍俊不禁,“连哪儿都不知道,可见家伙从没挨过。”
沈庭央松了口气,灿灿一笑,趴在案上侧头看他:“嗯,的确。青涯我没变成纨绔少爷简直是奇迹。”
萧斯澈垂眸在牒呈上作朱批,道:“整日闷在这儿,不想出去逛逛么?”
沈庭央想了想:“过几日吧。”
宫人端来药,萧斯澈轩长的眉皱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一口气喝了。
沈庭央将一块糖递过去:“殿下一直都喝药吗?”
太子身上有长年服药之人才有的淡淡药香,面容略微病气的美感,沈庭央一直没敢多问。
萧斯澈微微偏过头,就着他的手吃了糖,见他满脸忧虑,安抚道:“放心,不是大病。”
“澜江修水道,你觉得如何?”萧斯澈看着手里牒呈,问他,“此事从前朝嚷嚷到现在,也并无定音。”
沈庭央不假思索:“澜江两千里,上源西域,下达滇南,若水道修成,铜、铁水运节省银两无数,粮食货物也可通达,西南一带长治久安,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不过工程浩大,得花不少钱吧。”
萧斯澈点点头:“的确,没钱就只能做梦了,他们也须得明白这道理。”
沈庭央忍不住大笑。
片刻后,宫人禀报了几句,萧斯澈就放下牒呈:“今日你要见一个人。”
“什么人?”沈庭央好奇地问。
午后时分,沈庭央倚着廊柱翻看一卷《隆武纪略》,长廊尽头,太子身后跟来一人,身影颀长,俊美瘦削,再熟悉不过。
他脑海一片空白,手里的书掉在地上,随风翻动,“薄胤。”
薄胤的脸上闪过一丝欲言又止,凝目看着他。沈庭央冲过去拉住太子:“殿下!”他呼吸急促,满脑子全是那日暴雨之中,青涯失去神采的脸庞。
太子令薄胤噤声,将沈庭央拉到怀里:“别怕,孤知道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不,不行。”沈庭央只是摇头。
太子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相信孤。”
沈庭央喘着气,渐渐平静些许,最终悲哀地道:“别提那个人,一个字也别提!”
太子知道他的是青涯,便看向薄胤:“听见了?”
薄胤什么也没,只点点头。
殿内,沈庭央坐在太子身边,盯着桌上花纹出神。
“锵当”一声轻响,楚腰弯刀和还霜弓放在案上,薄胤将它们推到沈庭央面前,“殿下”。
而后又将青涯的佩剑“画影”,也搁在了一起。
沈庭央缓缓抬头看着他,又挪开目光,最终一个字也没有。
太子便:“先出去罢。”
薄胤就走到门外,守在殿前廊下,阳光投下他长长的影子,如沉默的松柏。
“……原来是那个薄家。”沈庭央心里五味杂陈。
太子:“太|祖当年没有株连前朝王族,世代延续至今。若当年没有改朝换代,如今身为太子的或许就是他。”
沈庭央立刻要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
太子摆摆手示意无妨:“正如此,他身为悬剑阁的人,如今的出路只在东宫。前朝王族起事的叛党皆被他手刃,我皇叔灜西王倒是想召他到麾下,但无非是命他刺杀要员异党,早晚逃不过兔死狗烹。”
沈庭央沉默不语。
薄胤是前朝王族遗脉,暗中绸缪的逆党早就找上了他。一旦起乱,薄胤必然脱不了关系,他假意配合逆党,却另一头布设了陷阱,将之一网尽。
出事那天,正逢逆党逼他乘乱杀死青涯,带走沈庭央。
或许青涯真的背叛了沈庭央,又或许只是为了计划进行下去,薄胤杀了青涯,刚好被昏迷转醒的沈庭央看见。
人人都有苦衷,人人心怀千秋大业,可最亲近的人死于另一个亲近之人剑下,沈庭央的绝望又算得了什么?他轰然倒塌的过往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孤可以将他逐出东宫。那样,悬剑阁再不容他,因他这身份,便唯有遭各路人马分尸的下场。倒不如干净了断。”
太子对门外道,“进来吧。”
薄胤平静地走进来,一身武袍衬得他英俊无比,沈庭央如今明白,他身上为何有种雍容贵气了,前朝薄氏皇族,一切都是天生血统所注定。
太子:“他的去留死活,你了算。”
沈庭央震惊得发懵,薄胤抽出沉水剑,单膝跪下,双手捧剑给他,这在武者之中,是任眼前人处置的意思。
杀了薄胤?沈庭央喉咙仿佛被人掐住,怎么可能?青涯已经死了,再让他亲手处死薄胤,他非得疯掉。
他沉默许久,无力地道:“我不杀你,薄胤,我做不到。就到此为止吧。”
他疲惫地闭上眼,那是他自幼的漫长时光,他对薄胤恨不起来,但青涯就那样死在眼前,他永远都忘不了。
薄胤收了剑,深深看他一眼,走了出去。
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沈庭央至今不明白,仿佛所有人在某个节点上,都走向了彼此的分岔路。
沈庭央趴在太子的胳膊上,闷声:“殿下也做过这样的选择么?”
“嗯,很多很多。”萧斯澈。
萧斯澈修长的手指顺着他头发,“怪孤逼你吗?”
沈庭央摇摇头:“早晚而已,总会有这一天的。”
沈庭央发现,他反而轻松了许多,如同放下了心结。薄胤时常在萧斯澈身边出现,他也并未有什么不适应,就当陌生人罢了。他依旧没勇气问,青涯究竟有没有背叛自己。
只是命运实在微妙,“前朝太子”和当朝太子站在一起,这更是老天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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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沈庭央算出去,却在赤霄宫内撞见了云追舒。
“苏晚,你在这儿干嘛?”云追舒惊喜又茫然。
他稍一端详沈庭央,便发觉他身上衣袍是轻容纱,胳膊上的金臂钏出自宫中匠人,乃至发带、玉冠也是宝照锦、叶尔羌玉,不由惊愕地道:“你、你不会就是……”
沈庭央身姿笔直地站着,笑吟吟道:“云少爷,他们叫我‘绾公子’,你还唤我苏晚吧。”
云追舒拉着他,满心喜悦:“能再见着你就好!你……你整日都要待在这儿么?”
“正要出去。”沈庭央笑道,“还不知金陵城里哪儿最有意思。”
云追舒热情无比地拉着他就走:“走走走,那就得跟我走了。”
及至城里最大的酒楼,还有两名少年正等在雅间里,沈庭央却都不陌生。
当年一起在辽阔草原上驰马挽弓,这几人都曾是他好友,却也都没见过他面具下的容貌,如今已认不出沈庭央。
那两人之中,一人身穿孔雀蓝洒金袍,轩眉朗目,姿容风雅,名字叫裴唐,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风流少年。
另一人身披东陵军甲,容貌俊朗刚毅,乃是鸿阳将军封良佐的儿子,封隐。
裴唐漫不经心地抬头道:“云追舒,我你……”
云追舒哈哈一笑,娃娃脸灿烂得像太阳:“来迟来迟,自罚三杯,不过我身边这位就免了。”
沈庭央在门口,玉做的一般,朝他们微笑道:“在下苏晚,来得唐突了。”
裴唐偏着头朗然一笑:“金陵何时有这样的人才?”
“别欺负人家。”封隐的胳膊肘捅了裴唐一下,“苏晚,坐吧。云追舒,这就是把你弟弟带回家的大恩人?”
云追舒摇头晃脑道:“是啊,云炼可是想让他当亲哥,不大看得上我。”
沈庭央听了直笑:“云炼这几日怎么样?”
云追舒苦笑道:“我才知道这宝贝亲弟弟武功了得,我爹已经为他寻了师父,师父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出招太狠……云家总算有个武学奇才了。”
裴唐了个响指,对封隐:“将军,你不得去请教一下?”
封隐弹了弹腰间战刀:“鸿阳军只仗,不斗殴,明白吗?”
裴唐嘘声不断,云追舒啧啧几下:“上个月翻一整层酒楼的人是谁?”
“那天我没穿铠甲,不算数。”封隐勾唇笑道。
沈庭央问:“将军战甲战刀佩得齐整,今日轮值吗?”
封隐无奈一笑:“待会儿聚完了,得去京畿营替我爹办事。”
裴唐量沈庭央,忽然道:“我家里送来几匹雪簇烟拥锦,这满城也就数你最适合用,苏晚,明儿给你送到府上好不?”
“呸呸呸。”云追舒踹他,“你又撩人!”
裴唐无辜地挑眉一笑:“少爷我看人家一见如故,这叫眼缘!”
云追舒怒道:“你少来这套,他看着比我年纪还些。”
“裴唐得未必是胡扯。”封隐,“我一见苏晚怎么也觉得亲切,好像认识很久了。”
沈庭央心中动容,昔日玩伴如今依旧一见如故。
几年前的北疆草原上,金陵来的少年围着沈庭央,对他好奇又喜爱。戴着暗银面具的崇宁王世子如精雕玉琢的一般,身边还跟着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让人移不开眼。
沈庭央生性甜美又洒脱,一骑当先带少年们纵情驰马,从克鲁伦河到阿尔泰山脚下,万年不变的雪山,苍穹如画的原野。
少年们游荡在河边,沈庭央一身雪衣银甲,坐在四蹄如飞的照夜白背上,一式反手弓,遥遥将飘荡的鸟羽钉在岩壁,那一瞬间在人们心里记了许多年。
一到夜里篝火燃起,少年们凑在一块儿喝裴唐带来的美酒,桓家世子想灌沈庭央,眨眼就被封隐和裴唐轰到一边儿去。回来时,云追舒正醉醺醺把沈庭央护在身边,非要他教自己唱草原牧歌,封隐就十分嫌弃:“你弹琴都能跑调,唱起来还了得?”结果所有人都喝多了,围在一起唱着游牧人的长调,伴着马头琴悠扬的声音,夜里星辰如河,一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沈庭央回过神来,封隐正感慨地道:“北疆出了事,崇宁王世子至今还没消息。”
云追舒怅然:“我还记得他一身银白铠甲,骑术了得,可真是个神仙。”
又问沈庭央:“你从北方过来,听到过消息吗?”
沈庭央淡淡一笑:“有些人见过他,可没人知道他长相。”
“我家里派人去找了,一直杳无音讯。”裴唐半晌饮了一口酒。
封隐:“我家也派人了,但实在人海茫茫啊。”
云追舒叹息道:“我也是。”
沈庭央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笑道:“没有消息就多半是平安,诸位也不必太担心。”
裴唐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重了,便:“我听闻,陛下召燕云侯入京。”
“没错,今早下的旨。”云追舒。
沈庭央闻言思忖,这是意料之内的。
沈逐泓死后,征北大营尚可让他的老部下符烈接手,东钦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最大的问题在于,皇帝的亲兄弟灜西王无人牵制了。
灜西王萧锐麾下有一大将军,名叫侯玄演,乃是镇国大将军,与沈逐泓、吕不临、封良佐、花重、苏鸿烟并称为帝国六刃。最能压制侯玄演此人的,唯有沈逐泓以及崇宁军,其次便是燕云侯。
崇宁军折损的只是驻防大良城的一部分,军队尚在,但统帅沈逐泓一死,外界难免人心异动。召花重入京,意在警告侯玄演,皇帝的位置如今依旧稳固。
珍馐海味上了满桌,几人聊得十分投缘,沈庭央却从此后有意保持着距离,并没有与三人过分亲近。
他很快结识了金陵一大帮纨绔。世家子弟关系错综,辗转下来,就没有结交不到的人。
太子要与朝中各部绸缪水利之事,暂时回东宫去住了,沈庭央每日去请安,回到赤霄宫,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斗鸡走狗的酒肉朋友都爱往赤霄宫来,沈庭央就纵着他们在此,专辟一间园子待客。
纨绔们都喜欢他,在绾公子身边,不出的舒坦,好似同他一话,什么烦恼都散得没影儿了,这赤霄宫又幽雅清谧,在此简直如同修仙。
户部侍郎林家的少爷这日慌慌张张来找沈庭央:“宝贝儿,帮兄弟一个忙!来日刀山火海也为你在所不惜!”
沈庭央早已习惯这帮混账,求人时什么肉麻不要脸的都能开口,只是笑笑:“林哥怎么了?”
林少爷鬼鬼祟祟朝身后家仆一挤眼睛,那家仆就更加鬼鬼祟祟出去,回来时带着一个从头到脚被斗篷裹住的人。
斗篷下的身影婀娜媚态,还露出巧绣鞋的一个尖儿,乍然是个温香软玉的姑娘。
林少爷:“绾公子救我狗命!把我这心肝儿藏几天好不?我爹知道我养了外室,要死我来着。”
沈庭央:“……”
他思忖片刻,盈盈一笑道:“林哥,把她留在这儿,放心吗?”
林少爷悄悄凑他耳边:“我一万个放心,我那心肝儿是国色天香,但比你差远了,你哪会对她下手?”
沈庭央很佩服这狗头里装的逻辑,将那女子安置在赤霄宫离自己最最远的南园。五日后,林少爷感激涕零地把人接走,这事很快传遍了圈子。
子弟们都来求他帮忙,金陵城里原来有这么多“阔少偏爱风尘女,可惜父母鸳鸯”的凄美爱情,暂时避难的红颜,住满了赤霄宫的南园。
这日,及至傍晚,忽有下人禀报:“绾公子,外头来了一人,是宋家公子。”
宋淮是鸿胪寺卿的儿子,清流名门,因此当他带着身后的人出现时,沈庭央还是很意外的。
宋淮身后那人,一身绛红袍子,修颀端雅。逆着光,一时看不清长相,只是身为女子,太高挑了些。
待宋淮站定开口时,沈庭央才看清,那原来是个男人,面容苍白,眼尾如淡墨横扫,长相实在令人惊艳。
宋淮拱手一礼:“绾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托。”
沈庭央:“宋淮……你不会是……”
宋淮立即苦笑着摇头:“别误会。这位是我故友,最近遭逢变故,一时无处栖身……”
“不知这位……遇到了什么事?”沈庭央随口问道。
那大美人并不开口,只静静望着他,宋淮:“我这故友遇上了仇家,被暗算受了伤。”
沈庭央并不怕这种麻烦,宋家光风霁月,满门忠良,单冲这个,沈庭央点了头:“宋兄放心,他就在我这儿养伤吧。”
宋淮十分心诚,命人送来一堆药材及礼品,感谢再三后离去。沈庭央转头,那一身绛红云缎的男人正望着他。
“你叫什么?”沈庭央略好奇地量这位大美人。
“君重。”花重答道。
沈庭央问旁边侍从:“对了,哪处能住人的还空着?去收拾出来吧。”
侍从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公子,空着的只有下人房了。”
沈庭央思忖着,太子住过的地方自然不能动,就:“那就把我隔壁书房……”
侍从提醒道:“公子,书房铺,在咱们金陵城有法,也是给下人或侍妾住的。”
沈庭央立即向花重:“阁下别误会,我不知这事。”
花重淡淡道:“无妨。”
沈庭央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那么,我那间殿的外间……”
不需提醒,他想起来,住外间的也是仆人。
沈庭央只好对花重:“你委屈一下,与我同睡。我的床很宽,各占一边就看不见人了。”
侍从听得两眼一抹黑,那床也不是玄武湖,怎么能宽得看不见人呢?
花重十分自在,嘴角轻轻上翘:“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