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欢时
帕赫启极其依赖沈庭央,唯有苏晚陪在身边,他心情才舒畅些,对于在黑暗压抑中度过数月的他来,苏晚就是唯一的阳光。
“启世子,这牒呈是达奚将军写来的。”沈庭央陪他处理朝中和属下的繁杂事务。
“开。”帕赫启道。
“火漆密封,应当是机密信件,在下不便……”沈庭央犹豫道。
帕赫启一抬手:“你拆就是,往后在我这儿,你不是外人。”
沈庭央照着做了,又道:“启世子,我还是得回去的,否则算不得俘虏,倒是算作逃兵、逃犯了。”
帕赫启一笑:“你们汉人,就是对所谓名节看得太重,只要过得好,成就一番功业,在哪不是一样?”
沈庭央笑笑。
照看帕赫启睡下,沈庭央走到帐外,一时不知该去哪儿,算就在里头地铺随侍一晚算了,不远处走来一人,对他了个响指,正是帕赫野。
沈庭央只好跟过去。
“你真的想要回去?”帕赫野问他。
两个人走在微风朗月的大帐间,沈庭央点点头。
“回去做一个兵,你就开心了?”帕赫野拧着眉头。
沈庭央低头笑了笑,看着他:“殿下不明白,我在世上孑然一人,在燕国做个兵也好,做个随侍也罢,都是凭一己之力活着,有自己的天地。来到这儿,万事依仗你们,一天两天没什么,日久天长下去,我会把自己丢了的。”
帕赫野沉默了一会儿,道:“并不是。”
沈庭央:“怎么?”
帕赫野站定,扳着他肩膀朝向自己:“苏晚,你很聪明,你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过得自在。”
沈庭央:“殿下,汉人都要落叶归根,离开故土的花,活不长久。”
“我们不这个了。”帕赫野显然心意已决,“他冲你发火了么?”
沈庭央摇摇头:”启世子今天心情不错,他的身体变弱了很多,还是得多出去走走的。”
帕赫野将他带回大帐:“这几日你可以多陪陪他。”
沈庭央自觉地抱一张薄毯,在大帐门边了地铺,帕赫野蹙眉道:“过来,怎么睡那儿。”
“身份有别,殿下。”沈庭央安安静静躺下,毯子外只露出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
帕赫野便没强迫他什么,躺下后,沈庭央探手熄了油灯,两人在帐内彼此各一端,黑暗中静谧极了。
“殿下,启世子和你很亲近吗?”沈庭央的声音带着困倦。
“尚可吧。”帕赫野枕着手臂,昏暗中望着帐门边休憩的身影。
沈庭央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达奚将军给启世子写信,催他快点动手……要和燕国仗了吗?”
帕赫野沉默了片刻,沈庭央叹息道:“我到底是燕国人……”
“不是仗,放心吧。”帕赫野的声音很低沉。
沈庭央没有回话,安静地睡了。
及至深夜,沈庭央终于确定帕赫野熟睡,于是起身,悄无声息出了大帐,往河边走。
巡营士兵都认得他,恭敬地问:“这是要去哪?”
沈庭央无奈地笑了笑:“睡不着,散散心。”
他是两位皇族子弟跟前的红人,巡营兵自然不敢多管他,叮嘱他别走太远,就离开了。
沈庭央沿着河水漫步,水边野花茂盛,月光下生机勃勃。
他忽然驻足,前方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朝他张开手臂。
“君重!”沈庭央跑到他身边,被他拥抱住,“你怎么来了?”
沈庭央向四周看,花重示意他放心:“这边没人。”
东钦驻军大营里,沈庭央是个异类,一举一动都要心翼翼,心弦紧绷,走到花重身边,就像一步迈进了暖春,令他安心极了。
“何时回去?”花重端详他,“李绪常阻止林勋派人找你,两人吵了几次。”
“过几日就走。”沈庭央靠在他肩头,“回去后,我去劝林勋发兵,李绪常必然会竭力反对。”
花重轻轻拍他后背:“兵马的事不必担心,我为你办妥。至于李绪常,京中来了个人,刚好能压制他。”
“谁?”沈庭央问。
“见了就知。”花重,静默片刻,又道,“这几天常常想带你走,但知你心有筹谋,也就只好算了。”
这话他以往是不会的,此时语气有些委屈,像是孤高的鹤终于愿意让人碰触一下羽翼。
沈庭央笑起来,抬头看他:“我也想你。”
话一出口,气氛顿时不一样,沈庭央偏过脸解释道:“我是,跟你在一块,开心得多。”
花重上前一步,将他再次抱进怀里,低头轻吻他发顶,“别贪玩,早点回来。”
沈庭央的心瞬间跳得很快,远处有归营的兵马经过,沈庭央就退后一步:“回去吧。”
两人分开,花重:“我看着你。”
沈庭央慢慢地退着走,最后边回望边离开。
花重和别人都不一样,若是帕赫野,必不会同意他的决定,可花重十分明白他何时需要帮助,何时可以独立完成一件事,这仿佛是注定的默契。
可他又常常有种感觉,花重的到来只是为了陪伴他一段时间,像个清醒的旁观者,时间一到,就会离开。
清,帕赫野醒来,沈庭央已经收拾妥当,侍立在帐外。
唤他进来,帕赫野将他拉到身前,抱他坐在腿上,埋头在沈庭央肩窝,闭上眼:“每天,我都想着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你,看见你好好地站在面前。”
沈庭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殿下,我好好的活着呢……都过去了。”
“当我的王妃,好不好?”帕赫野忽然。
沈庭央猝不及防,一个字也不出来。
帕赫野抬起头,笑了笑,攥着他的手,令他手臂勾在自己颈后,将沈庭央压在宽大的榻上,额头抵着他额头,“苏晚,我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答应我。”
帕赫野一身单衣,瘦削紧实的肌肉清晰之极,气息极具侵略感,身体紧紧贴着沈庭央,每个动作都在宣告他的挚爱和占有,丝毫不加掩饰。
沈庭央手臂抵着他:“帕赫野,你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你是要一个奴隶当你的王妃?”
帕赫野动作一僵,沈庭央就像滑不溜手的鱼儿钻出他的掌控,迅速退到帐门口:“殿下,你会是个好君王,那种话万不可再。”
沈庭央躲到王子那里。他忽然很想很想回到花重身边,转念又已冷静下来。
沈庭央帮王子揉按那条废掉的腿,肌肉因为许久不出门而积弱,帕赫启对他毫不设防,先前来照顾他这条腿的仆从多半触怒了他,惹来杀身之祸,沈庭央却事事得他顺眼。
在这儿躲了两天,帕赫启愈发离不开他,无论起居、聊天还是办正事,时时刻刻要苏晚寸步不离,否则便烦躁难安。
月圆夜,大营设宴犒赏将士,一片笙歌乐舞,东钦舞女赤足系着金铃铛儿,曼妙的身姿伴着酒香,一片豪迈欢声。
沈庭央这天依旧在躲帕赫野,坐在王子身边侍酒布菜,时时低语,众人难得见王子在这种场合出现,神采甚至恢复了不少,纷纷上前敬酒,沈庭央有时就帮着挡几杯。
王子喝得多了,亲亲密密地搂着沈庭央,在他耳边低声笑,又迷醉地看着他不挪开眼,旁人更是起哄。
帕赫野此时从篝火另一端的宴席座位上起身,走过来,示意仆从将王子带回去休息。
沈庭央紧跟着也要走,被帕赫野夹在胳膊底下带回座位上,按在了身边。
“不是谁都不喜欢么?”帕赫野冷冷道,“你整日凑到他身边,不怕来日伤心?”
“这话什么意思?”沈庭央抬头看他。
帕赫野对他硬不下心肠,放缓了语气,叹道:“他与我不过是暂时的盟友,帕赫丹昂气焰一灭,以他如今暴戾多疑的性情,安生不了多久。”
又道:“记得你那天的达奚将军么?达奚羽对我不满许久了,至今已经按捺不住。”
沈庭央顿了顿,低声道:“你要跟他?可你在这儿兵马不足。”
驻军大营都是帕赫启的兵马,而帕赫野的力量聚集在王庭附近,不能轻易调动。
帕赫野仰头喝了口酒:“担心我了?”
沈庭央披着他宽大的外袍,靠在旁边,望着篝火出神。
帕赫野转过身,倾身过来,鼻尖轻轻碰了他鼻尖一下:“你回去吧,等事情平定,若我还活着,就去找你。”
沈庭央神色一滞,看着他摇摇头:“……你太冒险了。”
“世上没有唾手可得的好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帕赫野笑笑。
“如果……如果我回去,服校尉出兵帮你,你就不必冒这么大风险。”沈庭央声。
帕赫野的眼睛倏然一亮,神情惊喜而柔和:“苏晚,你你愿意帮我?为了我?”
沈庭央:“……”
帕赫野将他收到怀里,大笑着问:“,是不是?”
沈庭央点点头,把脸埋在他肩膀,忽然感到很累。
周遭喧嚣的歌声和马头琴、若尔纳鼓点的节奏,统统变得很远,帕赫野靠在狼皮毡垫上,一条长腿半屈起,揽着沈庭央,望向漫天灿烂星河:“想家吗?”
沈庭央点点头,想起父亲陪他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夜里在古旧长城上,听着远方悠扬长调看星星的日子。
帕赫野带着醉意道:“如果都是假的,至少这一刻是真的,对不对?”
沈庭央心头一惊,倏然出了一身冷汗,帕赫野实在太聪明,难道看出了什么?
可帕赫野并无异常,只是笑了笑,起身抱着他回到大帐,将他困在怀里就醉着睡去了。
两日过后的清。
沈庭央牵着马走出东钦大营,帕赫野将手书交给他。
沈庭央:“到时候,我随边军来见你。”
“你若不来,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来年记得祭奠我。”帕赫野笑得漫不经心。
“不要乱。”沈庭央认真地看着他,“援军若不来,我便生死追随你。若登上王位,你要记得我。”
帕赫野拥抱他,心跳如雷,随着体温包围了沈庭央:“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沈庭央翻身上马,垂眸看他一眼,扬鞭绝尘远去。
一回城,花重远远等在河水边,沈庭央从马背上扑到他怀里,笑着:“我去找林勋。”
花重拿过帕赫野的手书,随手塞到鞍侧,带他慢慢往回走:“阿绾,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底是不是对的?”
沈庭央笑了笑,侧头看他:“难不成你要处处管着我,像帕赫野一样?”
“若我那么做呢?”花重淡淡道。
沈庭央想了想:“那我要离你远远的。”
花重的侧脸犹如画中人,闻言微微一笑:“原来这么狠心。”
“真心交出来,不就是让我辜负的么?”沈庭央低头踩着他的影子,又低声,“当然,你不一样,我总是……”
沈庭央不话了,花重牵起他的手,俯身摘一簇河水边的飞燕花,放到他手里。
天高云阔,河流蜿蜒而去,两人的背影镀着广袤草原上温煦的阳光。
军尉府。
校尉林勋反复看过帕赫野手书的盟书后,神情复杂地端详沈庭央。
沈庭央:“校尉大人若是不信……”
林勋:“不,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好奇……”
沈庭央也截住了他的话,礼貌地起身微微躬身,笑道:“林大人依照约定出兵,助帕赫野剿灭王子的兵马,乾安城十年之内不会再受侵扰,那位洛龙神女,战后由我们带走。”
林勋也信任帕赫野承诺的条件,道:“这是不亏本的买卖。”
沈庭央还想问问兵力的事怎么解决,但花重先前承诺过他,便没有多问,以免引得林勋质疑。
换了身衣裳,花重带他到城中吃了些东西,两人在市集中穿梭闲逛,天南海北的各族客商带着皮草、药材、丝绸来交易,琳琅满目,风情万种的烟火气息。
“一路来,这是我最快活的一天了。”沈庭央轻轻勾着花重的手指,以防走散。
喧嚣的人群中,花重侧头看着他,眼中是未察觉的柔和:“若不仗,这里每旬都会有市集。”
“这是去哪儿?”沈庭央见他离开市集继续往城南走。
花重带他来到巷中一座宅子,院里杏花正浓,整洁朴素,安谧而温馨。
“这是……”沈庭央四下环顾,甚是喜欢这里。
“一直没有单独的住处,这两日就在这休息吧。”花重对他。
沈庭央煞是惊喜:“这是……咱们的家?”
花重一怔,继而点点头,略有些出神。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花重倚在院中躺椅上,沈庭央靠在他肩头,两人相依在杏花树下,轻声细语。
这一方院落,仿佛就是海角天涯,是繁华俗世的尽头。
笑间,沈庭央扬起下巴,花重犹如神造的脸庞近在眼前,尽管看过无数次,仍然让他失神。
这人的容色,世上没人能抵御,而花重的清冷不可进犯,也令所有人退却,像是只能仰望,却永远不能靠近。
就连沈庭央也觉得,此时亲密无间地靠在他身上,却也不能理解这个人。
像是水中月,以为捧在手里,实则悬在空中俯视一切,高远孤寒,永不可及。
沈庭央心里有些闷,手指划过花重的下颌,声道:“侍卫。”
花重就转过脸回望他,漂亮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任何情感:“不开心了?”
“你怎么都知道?”沈庭央感到神奇。
花重将他往怀里揽了揽,下巴抵在他额头:“有时候,你什么都写在脸上。”
沈庭央被耳边低沉温润的嗓音搅得发软,往他怀里躲了躲:“你呢?什么都藏在心里,有你这样的侍卫吗?”
“想知道我在想什么?”花重仿佛抱着一只雪白柔软的猫,阳光几乎将那白猫儿融成甜软的一朵云。
“别。”沈庭央半眯着眼,“我不要听拷问来的答案。”
片刻后迷迷糊糊又问:“林勋要将驻兵全部调遣出去么?这儿兵力实在捉襟见肘。”
“明早去军尉府就知道了。”花重轻轻拍着他后背,守着他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