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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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庭央入殿请安, 太子让他到近前来。今日功课讲罢, 又挑了几分折子让他看,兵部、户部的皆有, 主要是上报人口、耕地、征兵定员。

    “多日未去向陛下请安,不知近来如何?”沈庭央问。

    萧斯澈似乎有些无奈:“京中来了名道长,父皇每日花两三个时辰探讨修行之道,早朝常常发火。”

    沈庭央拧眉,先前猜测果然没错, 光熹帝早就有此兆头,如今已经不加掩饰, 下一步就是沉迷炼制丹药,以求长生。

    萧斯澈也看出他的担心,又道:“不过,据我所知, 父皇最近与城外云都寺长老也常来往。”

    沈庭央:“……”

    光熹帝这是还没决定修道还是修佛, 正两厢观望呢?

    萧斯澈笑道:“心里想可以, 不许。”

    沈庭央便笑,自己想什么, 太子总是知道的。

    “殿下,裴罢戎的事, 这几天可曾听?”沈庭央问。

    太子点点头:“有人试探着往孤手里递折子,父皇那头应当还都瞒着。毕竟涉及裴贵妃。”

    沈庭央:“此人不成气候,但很会借风使力,若将来再攀上桓期那样的人, 定成大祸。”

    “原只听他常在金陵城惹是生非,卫戍衙门那群饭桶管不了。你这么一提,的确有些后患。”太子想了想,“这几日安排去办。”

    太子截住沈庭央端茶的手:“这杯凉了。”唤宫人换一杯热茶,唏嘘道,“裴罢戎与裴唐年岁也差不多,祖上多数几代也是同宗,偏生是这种货色。”

    沈庭央笑笑:“裴唐是我好友,他也常心烦。”

    太子道:“当年太|祖立国,及至他殡天前,开国功臣已经死了不少。外人不甚清楚的,往往爱一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有能耐下这江山的皇帝,岂会因忌惮之心就将肱股之臣近乎斩杀殆尽?”

    沈庭央静静听着,道:“当年的功臣,多半死于‘洛门案’、‘林宋党案’……”

    太子:“论因果,祸根早在案发前就已埋下。武将纵容手下侵扰平民、频频擅自发兵、屡屡闹出人命,文臣结党营私、沉迷酒色、阻截奏折。太|祖忍之已久,提点敲,却毫无起色,最终只得严办。”

    沈庭央:“当年文臣武将陨殁虽多,可仍有家族存续至今的。”

    “譬如你们沈家。”太子温和地看着他,“又譬如封良佐、杜延年,都是数代名臣之族延续至今。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许多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沈庭央隐约明白太子的意思了,桓家已有剑走偏锋的迹象,如今的煊赫,是可以望到尽头的。

    他很期待太子登位后的大燕帝国,定是一派清朗气象,萧斯澈身上有君子如水心性,亦有改换日月之气魄,届时隐藏在山河锦绣之下的疮溃,必得以一一肃清,再振盛世景象。

    沈庭央久久看着他,太子停下作朱批的笔锋,望着他笑道:“怎么了?”

    沈庭央也笑起来,想了想,道:“最近常常在想,秋天生辰一过,也该袭爵了。不能总赖在侯爷和殿下身边,或许得回北方去。”

    太子略一蹙眉:“若是长不大就好了,留在这儿,孤天天都能见着。”

    沈庭央笑道:“殿下将来有自己的儿女,热闹起来就不会总想我。”

    太子摇摇头:“我们的十七跟别人都不同,孤总是最放不下你的。”

    沈庭央被他得鼻子都发酸了,心道太子殿下嘴甜起来,跟父王简直不相上下。

    “侯爷怎么?”太子问。

    沈庭央:“还没跟他商量,他待我好,可也不能一辈子如此。”

    “嗯,人总要有自己的家,哪怕偶尔想独自待着,也有个去处。”太子很体谅他,“袭爵之后,虎符也会给你,想回崇宁军中?”

    沈庭央有些怅然,笑笑:“从前以为,总会有一天要接替父王的位置,做他做过的事。如今我想,父王永远是我仰望的光,但我与他不同,无法重复他的一生。”

    太子认真地看着他,细细倾听。

    沈庭央:“我愿随时为殿下带兵出征,但并不适合留驻崇宁军中,将来尘埃落定,我会回来,回到殿下身边效力。”

    太子听完,露出笑容,轻轻拥抱他:“十七,真的长大了。”却又些许怅惘,“若是早点儿找回你,或许能让你一辈子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儿。”

    燕慕伊送沈庭央进了大殿,在长廊尽头看了会儿风景,心中一直悬着。

    最后忍不住了,转身去外苑,问过几名御卫,去找辛恕。

    路上遇见薄胤,燕慕伊问:“在前头呢?”

    薄胤点点头,犹疑片刻,不明白他为何一次次去讨,最后还是没开口,难以理解地目送他往前走。

    燕慕伊绕过一道嵌花窗的游廊,转过去,便见辛恕坐在池榭边的亭子里,一只靴子踏在廊凳上,屈腿静静待着,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发呆。

    燕慕伊走近,倚在廊柱上量他,片刻后道:“你是不是那个……”

    辛恕微微抬了下头,燕慕伊卡住了,道:“要不你把斗笠摘了。”

    辛恕竟然真的摘了斗笠,静静看向他。

    燕慕伊继续:“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那个人……我在扬州的赌场欠了你钱?”

    一刻钟后,沈庭央同太子道别,出了殿门,对燕慕伊:“久等了,请你吃……”

    他一怔,盯着燕慕伊的脖子:“你被猫抓了?”

    燕慕伊挤出一个笑:“没,答错题了。”

    沈庭央:“?”

    出了宫,沈庭央大笑:“又记错?”

    燕慕伊乌云罩顶,愁苦无比:“别提了,我瞧着,今天要是对,他不会再恼我,这回彻底完蛋。”

    沈庭央实在不解:“他的容貌如此出挑,你但凡认识过,岂有想不起来的道理?”

    燕慕伊勾着他肩膀往酒楼走:“宝贝儿你不懂,你们这年纪,相貌变化起来,有时就跟换个人一样。”

    沈庭央的确不懂:“他与你明显不是欠钱那回事,你好好回忆,到底怎么得罪了人家!”

    燕慕伊自言自语道:“难道睡过他?又或是他睡过我?怎么会啊。”

    沈庭央把他怼到一边去:“胡什么呢?活该挨揍。”

    燕慕伊瞧他脸有点儿红,笑道:”怎么,王爷开窍了?要不要哥哥教你?“

    沈庭央对他无可奈何,自己也不懂这事,把他推进酒楼:“自己喝,帐记我名字,不跟你了。”

    傍晚吃了饭,管家送来信,是云炼去西北后写回来的第一封信,沈庭央坐在廊下,与桑梧并肩,拆了信细细读过,颇有种老母亲的欣慰和思念。

    桑梧问:“世子将来也要去仗?”

    沈庭央摸摸他的头:“早晚要的,西域十三国、北辽都盯着咱们呢。我去仗,你就能在家安安心心种花养草,对不对?”

    桑梧乖乖点头,对自家主人十分崇拜:“我也可以去,北方能种北方的花,有些江南的花,我也种得活。”

    沈庭央忍不住揉他的脸:“一仗,满头满脸的血和土,你就好好待着,哥哥回来给你带花苗。”

    花重今日回来得晚,封良佐和吕不临有时离京,兵部商讨各地募兵事宜,皇帝转手全推给花重,他整日被一群各自着算盘的官员牢牢围住。

    沈庭央陪他用晚饭,又陪他更衣,将他发顶玉冠摘下,不过瘾地一直绕着他的头发玩儿,趴在他肩头看他无可挑剔的侧脸。

    “有事要?”花重把他拉到面前,沈庭央就给他系腰带。

    沈庭央瞧见他腹肌上还未完全消褪的伤疤,伸手摸了一下,摸得花重猝不及防,从他手里拿过腰带自己系好:“心不在焉,被人欺负了?”

    沈庭央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认真地问他:“侯爷,临江楼里的客人睡倌儿,怎么个睡法?”

    花重:“……”

    沈庭央:“?”

    花重:“这话,是裴罢戎那天的?”

    沈庭央心想,这话是不是有点粗俗?于是没供出燕慕伊,点点头:“那个家伙的。”

    花重脸色冷了几分,沈庭央无辜地笑了笑。

    花重:“这些事,改天……罢了!你别好奇,时候到了,会告诉你。”

    “什么时候?”沈庭央奇怪道,“我又不会睡倌儿。”

    花重简直想把裴罢戎抓来乱刀砍死,胡乱揉揉沈庭央的头发:“你若娶妻生子,平顺过日子,自然就不必知道。若喜欢别的,就到时再罢。”

    沈庭央:“你是,如果我喜欢男人。”

    花重一想到沈庭央跟什么男人亲密到那种关系,眉头不由自主拧起来。

    沈庭央认真的:“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会杀了那人。”完又笑,“如果我爹还在,他大概会,喜欢谁?随你去。”

    花重反而笑了:“我怕你看错人,真心错付。”

    “你对谁动过情吗?”沈庭央好奇道。

    花重:“未曾,我只是不希望你吃亏上当。”

    沈庭央:“可这事,谁也不准吧。除非喜欢你,或是喜欢太子哥哥,就万无一失,绝不会被骗了。”

    “阿绾,别乱。”花重暗叹,沈庭央把控人心的天赋无可比拟,可很多时候,又如一张白纸。或许大道至简,越纯粹的人,反而越能洞察虚虚实实的人心。

    “所以。”沈庭央又绕回那个问题,“睡别人究竟有什么乐趣?是不是亲来亲去的?我看见……”

    花重不知他究竟看过什么场面,揉了揉眉心:“给你安排两个丫头,去房里伺候?”

    “不要。”沈庭央一口回绝,“那么多人进出,心烦。”

    “那有喜欢的姑娘么?”花重,“我和太子去跟陛下一声,为你指婚。”

    沈庭央叹口气:“没有,没想跟谁成婚。若是随便娶个人,整天客客气气的也没意思啊。”

    花重进了房间,将他放在地毯上站好,低头瞧他:“金陵的名门淑女,你也见过一些,当真谁都不喜欢?”

    “没有啊。”沈庭央甩了甩袖子,晃啊晃的,扑到床上去,“要喜欢,最喜欢的不是你么。”

    花重正要转身出去,闻言站定片刻,似是笑,又似是想叹气,出去关上门,望着满地如霜的月光,出神片刻。

    “想什么呢?你家宝贝儿睡了?”燕慕伊这才回来。

    花重示意他噤声,做了个手势,两人去隔壁院子喝酒。

    “侯爷,你,人怎么就这么奇怪?”燕慕伊望月长叹,“什么温柔的、娇媚的我没见过,偏偏老想着那凶巴巴的。见一次我一次,气不起来也就算了,越琢磨还越……带劲。”

    花重淡淡看他一眼,没理他。

    燕慕伊也觉得自己这样太贱了点儿,转移话题道:“今天总算瞧见辛恕的半幅真容,可惜太匆忙,没看清楚,于是认错了。”

    “你这些年。”花重开口,“就没对谁认真过?”

    燕慕伊笑笑,黑靴踏在石凳上,月下眉目如画:“想不起来了,侯爷呢,仍是铁石心肠?”

    花重却反问:“依你看来,怎么才算动心了?”

    “见不到就时刻牵挂,见着了就舒心无比,千人万人中,一眼望过去只有那人。”燕慕伊又一笑,“其实还有个最准的法子——想同那人亲热,只想要这一个人,喜欢到贪得无厌的地步,就算真栽进去了。”

    花重听了笑:“早点休息吧。”

    月光漫漫,回房间时又经过沈庭央房门外,花重犹豫片刻,还是进去。

    沈庭央已经熟睡,柔软的长发遮了半张脸,花重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俯身轻吻他额头,起身离开。

    有些事,根本骗不了自己。

    昨夜梦里,沈庭央一身雪白轻纱曳地,温热身躯钻进他怀里,腰身柔软得不像话,那双纯净漂亮的眼里染上情|欲,令花重瞬间惊醒。

    他想,或许是平日太亲昵,沈庭央喜欢对家人撒娇,梦里只是误会。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梦甜美得过于惊心动魄,他只能重新审视自己。

    原本定主意要照顾、陪伴沈庭央,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一步。花重多少有些歉疚,他思索良久,觉得这苗头能够止住,他不会做任何伤害沈庭央的事,待到王爷将来袭爵成家,一切顺其自然慢慢淡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