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问羽(倒)
入夜, 桓府。
燕云侯来访, 桓世亨始料未及。
“侯爷可是稀客,来来来, 请。”桓世亨匆匆亲自去迎,又嘱咐管家让桓期利索点儿过来。
“未提前递帖,唐突了。”花重神色略严肃,但举止间仍旧张弛有度,与桓世亨边寒暄边往主厅去。
主宾相对入座, 桓期匆忙赶过来,行礼拜见花重, 桓世亨示意他坐在下首老实待着。
花重弧度优美的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桓公子风度翩翩,年纪与我府上那位王爷相近,却成熟稳重许多。”
他一提起沈庭央,桓世亨心里更是不断猜测, 花重来此目的何在?是替沈庭央试探自己么?
燕云侯府与金陵权贵无甚来往, 燕云侯对于外界而言, 是陌生、低调而神秘的。桓世亨与花重无仇无恩,非敌非友, 几乎没丁点儿利害关系。
要对花重的了解,也仅限于花重的叔父花明淮。朝中一直暗中扶持花明淮, 目的是牵制花重。这一决策出自皇帝之手,桓世亨等人只在听皇帝提起时赞几句好。
桓世亨心想,也不至于为这个跟自己计较,那么一个一个排除过后, 事情多半与沈庭央有关。
桓世亨一笑:“犬子庸常,崇宁王世子深得陛下与侯爷关照,性情天真可爱,令人一见难忘。”
花重无奈一笑,摆摆手:“孩子脾气,许多事他还不懂,本侯倒是愿意为他做些算。”
桓世亨这下更被迷惑住了,难道花重的来意并非试探,而是要劝沈庭央改变立场,跟桓家站在一起?
“桓大人。”花重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裕王快入京了,许多事,跟从前也不一样了,您呢?”
提到裕王,桓世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裕王此行入京别有目的,如今沈逐泓已死,朝中重新洗牌,万事皆有可能发生,人人都在思索怎么重新站队。
燕云侯有意靠近裕王,顺便拉拢崇宁王世子入局,着实是一招好棋。花重几句暗示出口,桓世亨就稳稳踏进高深莫测的陷阱里,毫不知这一切完全是他想多了,花重唯一的目的是拖住他而已。
沈庭央与薄胤换了夜行服,时间仓促,薄胤从线人那里得知桓府巡守布置,沈庭央来不及一一记住,行动路线还是要靠薄胤确定。
两人皆一身黑衣,薄胤身形修长劲瘦,腰佩沉水剑,蹲踞于巷侧屋脊上,蓄势待发。
沈庭央在他身侧安静等待,就像时候,薄胤带他在苍茫草原上狩猎,教他如何耐心等待猎物,如何辨别风中气息来向。
那时的庭央藏在厚厚的柔软青草间,不知不觉起瞌睡,就往旁边薄胤温暖的怀里钻。待得一觉醒来,已是身在马背上,被薄胤的大氅拥着,鞍侧挂着猎物,满载回家,绚烂晚霞铺满天际,微风花香,倦鸟归巢……
“怎么了?”薄胤发觉他心不在焉,疑惑道。
沈庭央转头看他,摇摇头:“想回家。”
薄胤习惯于对他有求必应,道:“那就回去,让燕慕伊来,也来得及。”
“不,我不是……”沈庭央话音渐低,让自己起精神来。
薄胤知道他已经调整好状态,便不多问。
上回相府设宴,宾客如云,大白天里一切都很平常,根本没什么守备。
此番趁夜翻进桓府,沈庭央才见识到,桓仲亨是怎么把自家府邸浇铸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
只见相府各处都有值守、巡逻的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更有严密布置的暗哨,不论谁在府里生事,顷刻就会被发现。
即便如此,仍旧很快被他们找出破绽。
薄胤比了一个手势,沈庭央意会,心中倒数两下,旋即二人同时动身,如暗夜猎隼,足尖一点便闪身跃入相府后园,半空中连一道风声都未惊起,于假山石后隐蔽身形。
薄胤估计了时间,示意得加速度,沈庭央略一点头表示明白。
巡逻的府卫一过,薄胤引路,两人从府卫视线死角绕上湖畔回廊,隔着一段距离,藏在两道廊柱背后。
薄胤指了指头顶,再一指游廊一侧花窗,两人默数两下,再次同时倾身而动。薄胤跃身当空一翻,足尖勾住檐角借力,悄无声息翻身上屋脊。沈庭央灵敏轻盈地由花窗横跃而过,园子隐蔽处的暗哨只看见树影轻摇了一刹,两人转眼已至桓期的院内。
桓期还在正厅老老实实坐着,院子里仆人不在,沈庭央正要迈出去,被薄胤拦住,示意他看向右手边,那儿有暗哨。
沈庭央抬臂,以暗弩对准方位,扣下机关,角落阴影里的人霎时一怔,摇摇欲坠,被薄胤稳稳扶回去靠着墙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庭央却由这名暗哨的位置发现了端倪,这暗哨看守的并非桓期这间院子,而是旁边一座楼。
薄胤见他无意进入桓期的房间,知道沈庭央必定有所发现,回到他身边来。
沈庭央压低声音问:“那楼是什么地方?”
薄胤看一眼,道:“相府书阁。”
“这府里没有暗道,对不对?”沈庭央问。
薄胤点头。
“书阁应当是被兼做金库了。”沈庭央迅速思忖后道,“桓期院内守备还不如那楼阁。”
于桓世亨而言,书阁里的东西未必比儿子贵重,但儿子是个大活人,遇事可以呼救逃跑,物品却没长腿,因而要派人牢牢看守。
当然,也可能丞相大人亲情淡薄,儿子真没那书阁里东西重要。
薄胤将一柄匕首反握,准备除掉书阁附近暗哨,并表示不需多解释,一切都听沈庭央的。
“去书阁。”沈庭央道。
正厅内。
“东宫那位,向来无可挑剔,唯一的遗憾,就是身体弱了些。”花重叹息道。
桓世亨笑笑:“先皇后孕中病过一场,伤了胎儿根本。那位自多病,坎坎坷坷到十岁上下才有起色。”
桓期不知为何,面对花重时莫名紧张,听他谈事情,又感到自己无知渺。想到沈庭央成天与这般人物同进同出,岂能看得上自己?
花重看向桓期,淡淡道:“公子那日落水,如今无恙了罢?”
桓期恍惚道:“多谢侯爷体恤,王爷救了在下,感激不尽,可惜一直未能当面道谢。”
“他成天嬉闹,许多事转头就忘掉了,想必不会介意。”花重,“下次见了再也无妨。”
桓期听他言谈间,仿若与沈庭央亲近得很,几乎能想象到那漂亮少年跟眼前俊美男人撒娇大笑的情形,心里顿时梗了一把酸苦的刺。反观自己,跟花重比起来,既无杀伐决断之力,也无这般耀眼的容貌,活脱脱成了窘迫寒酸的局外人。
桓期压住心头如毒蛇般乱窜的心绪,警告自己,桓家跟沈家仇怨深似海,别再溺到儿女情长里。
“侯爷的是。”他艰难地摆出一个微笑。
花重随意瞥他一眼,微笑一颔首,不再看他。
书阁内,沈庭央呼吸有些急促,动作极轻地将窗合上,四周有长燃灯火,他心地避开会让自己影子暴露的位置,走到一排架子前。
薄胤守在一旁,将匕首归鞘,灯火下,他身上黑色修身武服勾勒出身躯轮廓,宽肩窄腰,腿笔直修长,充满力量感。
“这里没人。”薄胤轻声,“一楼有个老头,眼盲耳背,只负责添灯油。”
沈庭央稍稍放松些,四下寻找机关暗道。
薄胤与他都是个中高手,饶是如此,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发现。
会不会是自己推测错了?桓世亨使了障眼法?沈庭央犹疑一瞬,随即否定。
他和薄胤从四楼到三楼仔细排查,直到三楼的一处灯台底座旁,薄胤指尖轻叩,地板空响,沈庭央眼睛一亮:“有了!”
他忽然抬头环顾,恍然大悟方才为何一直毫无斩获——这书阁每层地面厚度都超出了合理范围,中间必定大有文章。
而楼梯角度经过刻意调整,造成错觉,令人下楼时难以估算出这厚度,地板下方填实,再往下才是中空,敲击时多数地方不会发出空洞回声。
薄胤轻启机关,地板翻起一片,不出所料,底下有书信,此外还有一盒宝石。
薄胤迅速翻找信件,沈庭央沿一侧墙壁仔细摸,果真又见破绽。
地板下空间有限,墙壁内则有很大操作空间,沈庭央回推到书阁另一侧,在书架某一层找到了自己推演出来的机关。
他将一册书移到另一个位置,墙壁缓缓移动,露出整整半面墙的博古架。
沈庭央的心却一寸寸沉下去。
他一言未发,动也不动,凝视架上的东西。
从顶到底,静静陈列数百个铠甲上摘下的肩扣,皆属于崇宁军军官铠甲制式,上至将军,下至百夫长,赫然都是从征北大营战死的将士们身上取下的!
谁从那天殉国战士铠甲上取下了相同的部分?桓世亨为何将它们整齐放在此处,如收藏玉器书画般藏在不见天日的暗道内?
崇宁军的铁甲制式名唤啸霜铠、山河甲,肩头铸有虎啸玄铁肩扣,沈庭央浑身彻骨寒凉,立于那满墙“纪念品”前,仿佛置身那天深不见底、被人和马尸骨填满的狮子坑内。
万千同袍英魂齐齐在耳边怒吼悲哭,死不瞑目的灰败瞳孔涌上血泪,问他:真相何在,天道何在?
薄胤察觉出不对劲,回头看去,僵了一刹,旋即冲过去,扶着沈庭央肩膀,压低声音道:“殿下,冷静点!”
沈庭央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个活人,他目光在架子上逡巡,下一刻又在中间一格发现父王铠甲上的虎啸肩扣,目光终于定住。
薄胤也看见了,沈庭央神情平静之极,指着书阁内布局:“东西都临时挪动过,为的是方便从这里搬运东西,可见桓世亨今晚算运走的就是这些。”
薄胤紧盯着沈庭央的双眼,那眼里一片死寂,连悲哀愤恨都寻不见分毫。
薄胤神情凝重之极,缓缓松开手:“该走了。”
沈庭央回头最后看一眼,将机关恢复原貌,两人原路翻出书阁,刚落在四楼外面廊道上,就见脚下院内被加派了人手,开始例行巡查。
有一队人负责书阁,沿着外侧楼梯一步步上来,不断接近他们。
四下无路可逃,薄胤揽着沈庭央跃上屋脊,紧贴一处墙壁凹陷位置,隐匿在暗处。
两人面对面,脚步声、风声掠过耳边,沈庭央以极低的声音:“你今天,原本要跟我什么?”
薄胤挡住他,一手撑在楼阁外墙壁,稳住身形,知道他的是东宫那会的事,于是没有回答。
沈庭央一侧头,看见他手腕露出的一截,伤疤极深。薄胤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本不该有这疤痕。
薄胤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他:“想问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沈庭央眼睛倏然红了,泪却困在眼眶的囚笼里。
“从前的人里,活着的只剩下咱们了,我没恨过你。”我恨的一直是我自己。沈庭央闭上眼睛,巡守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从他们脚下经过,不一会儿又从上方传来。
夜空中一阵雷鸣,一场雨轰然降临人间。
昏暗下,薄胤静静端详沈庭央,狭窄缝隙中,他们距离极近,近到拥抱变得极其轻易,不去拥抱才是需要极大克制才能做到的事。
薄胤声音很轻:“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雨声寂寂,眼前是他的毕生咫尺,他的转瞬天涯,是他的永不可求。
自相府出来,沈庭央迅速思索后,立即做了另一个决定,换掉夜行服就又折返回去。
桓府管家到厅里禀报道:“崇宁王世子殿下在外头等呢,马车停在斜对面,要不是遣人去问了一句,现在还不知道呢。”
桓世亨一拍桌子:“那还不赶紧请进来!”
管家答道:“世子坚持不进来,只是来等侯爷,本不算叨扰。”
花重微笑起来,眸中总算有了些许温度:“既如此,就先走了。桓大人,裕王入京后,还有许多机会坐在一起畅谈,您呢?”
桓世亨心里大喜过望,同时仍揣着一分忐忑、一分警惕,笑道:“侯爷肯赏脸,老夫感激不尽,裕王殿下一向敬重朝中肱股重臣,与侯爷定是意趣相投。”
花重起身,桓世亨又亲自将他送到相府门口。
街对面果真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一柄红伞撑开,雨声淅淅沥沥,一抹雪白衣身影轻快地撑伞跑来。
伞沿稍一抬起,沈庭央白皙甜美的笑容迎向花重:“侯爷。”
又微笑对桓世亨、桓期问候道:“桓大人,世子。”
花重留意到他眼眶微微发红,轻声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跟我?”
沈庭央摇摇头,大眼睛望着他:“不想搅你们。”笑里带了歉意,“结果还是添麻烦了。”
这般乖顺,满心依赖的模样,任谁见了也得心软,花重接过他手里的伞,揽着沈庭央对桓世亨道:“桓大人,我就带世子先回去了。”
桓世亨见状,眼珠略一转,心道这崇宁王世子简直对燕云侯言听计从嘛,笑容热情道:“侯爷慢走,改日再谈。”
桓期在旁有些失魂落魄,心想,他们二人在一处,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一时念着家族仇恨就铁石心肠起来,一时又倒向儿女情长,真可谓优柔寡断害人不浅。
桓世亨无暇顾及儿子微妙的变化,今夜本要把烫手的罪证转移出府,但燕云侯这么一表态,事情拐了个大弯儿,似乎也不急着冒险挪动书阁内的东西了。
马车平稳驶向侯府,雨中金陵城如辽远的一场梦,夜雾缭绕,烟雨朦胧。
沈庭央安静地伏在花重怀里,闭上眼,全是崇宁军士官铠甲上那些虎啸扣,冰冷的仇恨把他四肢百骸冻结,灵魂丢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找到东西了?”花重觉得他过于安静,手也冰凉,感到蹊跷。
“嗯,很多……”沈庭央将事情跟他了。
花重神色沉下来,把他圈在怀里,心如刀割:“不该让你去。”
“看到也好。”沈庭央眼睛发红,声音哽咽,“我还活着,我只是看到这些,可他们死在了战场上。”
沈庭央没有哭,只是浑身有些脱力,回到侯府,站在影壁前,道:“侯爷,你看,我还有家可回,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晚,沈庭央听着满城夜雨,梦里沈逐泓站在辽阔草原上,回头向他展开手臂。
沈庭央冲到父王怀里,沈逐泓将他扛在肩头,一轮朝阳从大地尽头缓缓升起,万物生机盎然。
“爹,我想你了。”沈庭央握紧父亲的手,看着那照耀天地的太阳。
沈逐泓笑意温柔,声音低沉地道:“爹一直陪着你。”
沈庭央被放在地上,脚踩柔软的青草,父王不见了,一阵清风掠过山川河流,萦绕在他身周。阳光、雨露、风和岁月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有沈逐泓的气息。
他无所不能,无处不在。
沈庭央被梦中温柔的气息包裹,千疮百孔的心,就在这一刻缓缓复原,一如最初。
天亮了。
沈庭央醒来时,雨后清朗的风穿堂而过,他起身更衣洗漱妥当,梦里灿烂日光与走出门这一刻的天地重合。
院子里没人,他四下转了一圈,出去穿过长廊,遇见管家,问道:“侯爷呢?”
管家端详他,发现他比昨晚回家时气色好多了,稍稍放心,道:“回世子,侯爷早些时候出去了。”
沈庭央就去后花园里找到桑梧,陪他给花草松土除虫,拉着他去前院一起用早饭。
“……有司更不得妄授。”沈庭央给桑梧讲完半卷书,自己有点出神。
“哎!殿下,那是什么?”桑梧兴奋地轻轻拉扯沈庭央衣袖。
沈庭央一抬头,只见一抹白影从墙头掠过,摇摇摆摆穿过梧桐枝头,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唳,最后落在石桌上。
“是鹰?”桑梧惊叹。
是一只浑身羽毛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幼年海东青!
沈庭央放缓了呼吸,海东青在桌上跳了跳,摇晃了一下,憨态可掬。
它偏过头看着沈庭央,脑袋转了几下,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已有将来驰骋长空的气势。
沈庭央的手动了动,海东青就跟着他动,朝他短短叫了一声,似乎很喜欢他。
沈庭央试着伸手去摸它,海东青就展了展翅膀往前跳,把脑袋主动顶在他掌心,自个儿蹭了蹭,毫不排斥他。
桑梧轻声:“殿下,侯爷回来了。”
花重从游廊尽头走来,桑梧和侍从们都走了,沈庭央抱着海东青起身看着他。
“喜欢么?”花重温柔地看着他。
沈庭央满心不可思议,艰难地开口:“送给我的?”
花重笑着点点头:“它熟悉你的气味,只是没见过你。”
沈庭央把海东青放在石桌上,鹰就站在桌沿,翅膀略一动,扑扇几下飞到他肩头,蹭蹭他脖颈。
就像从前父王养的问羽。
沈庭央鼻子发酸,看着花重,只不话。
“想寻一只和问羽一样的。”花重,“怕你睹物思人难过,就自作主张寻了这只来。”
沈庭央低下头:“它很好,我很喜欢……”
雪白的海东青安静伏在他肩头,低低叫了一声,喙碰碰他脸颊。
花重以指背触了触海东青的脑门,又摸摸沈庭央的头:“想让你开心点,不管发生什么,都陪着你,嗯?”
沈庭央抬手握住他的手,花重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指间,五指相扣。
沈庭央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都带了哭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花重轻缓地摩挲他后背,低头轻吻他发顶:“因为你是阿绾啊。”
日光温暖,鸟鸣花香,世间苦楚伤痛都在此刻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