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柔情
待得一觉睡醒, 醉意散了, 沈庭央只觉得头疼。
环顾一周,知道自己在东宫, 他下了床,沐浴更衣,侍女给他梳头发,他就一动不动坐着发呆。
半晌觉得自己跟失忆一样,沈庭央干脆什么都不想了, 完全放空。
玉梳划过头发的动作变得更轻柔,一双修长的手抚着他发丝, 将头发用一支簪半束起。
沈庭央起身回头,差点儿撞进太子怀里。
“殿下?”沈庭央愕然。
太子笑了笑,牵起他往外走:“十七,过几日离京围猎, 可别像昨天似的喝太多。”
沈庭央很不好意思:“太子哥哥昨天来看我了?”
萧斯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呢, 睡前总得来看看你, 结果见着一个醉鬼,也不知你做了什么梦, 皱着眉头就像要哭一样。”
沈庭央笑笑:“可能做噩梦了。”
“孤看着心疼。”太子随手折了长廊一侧的花枝,递给沈庭央, 不紧不慢走着,“十七,燕云侯待你很好,孤一直看在眼里。可凡事不能偏执, 不论发生什么,你至少还有孤,不高兴了就回来,对不对?”
沈庭央感动得鼻子发酸,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对花重和永嘉公主的婚事反应这么大,明明一切情有可原。
十日后,皇帝就要起驾离京,一干人等将伴驾前往渌云川去围猎,太子、皇帝后宫、众臣以及太后都要一起去,金陵城到时几近空城。
回去后,沈庭央也开始为离京做准备。
裕王要回来,沈庭央担心他会对太子不利,围猎时尤其危险,心里做了种种设想,推演了几遍,简直都想把太子按下,自己留在京城陪太子,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另一边,管家来问沈庭央有什么要特别随身带上的,沈庭央看来看去,看向窗框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海东青。
“南雪还是别带去了。”花重不知何时回府了,走进来道,“喜欢乱咬东西的毛病改一改,再训练一段时间,下个月才能出远门。”
沈庭央有点舍不得,但只好同意,南雪像个孩儿,见什么东西都要啄一啄,爪子撕扯撕扯,保不准碰到兽夹之类的陷阱一头钻进去。
管家又问了几句,这才退下。花重发现沈庭央回来后突然开始喜欢一个人待着,于是问他:“这两天怎么了?”
沈庭央:“在想裕王的事。”
“这就是躲着我的理由?”花重净了手,更衣,过来从身后半圈着沈庭央,握他的手执笔,临一篇帖。
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沈庭央,后背感受到他的体温,仿佛令人沉溺在难以言的瘾里。
沈庭央的手腕卸去力气,完全随着花重修长的手指执笔游走,开口道:“永嘉公主也该回来了。”
花重“嗯”了一声:“永嘉跟你年纪差不多,她有时任性些,别去惹她就好。”
白宣洇入墨痕,落在沈庭央眼里,他抽回手,从花重身前退开:“不会惹她的。”话毕转身要走。
花重拉住他,手扳着他肩膀,令沈庭央转向自己,沈庭央却极其固执地要跑。
花重只好从背后把他箍住:“闹什么脾气?”
花重的气息和体温都无比灼人,沈庭央被紧缚其中,一瞬无比慌乱:“别离我这么近!”
他像是被吓着了,花重一怔,松开手,沈庭央深吸一口气,逃也似的消失在门外,空留院中海棠枝影摇曳,随风入室。
花重一直极力克制,最怕心中不该有的感情被沈庭央察觉,为此分外煎熬。
他静静望着院中一树琼枝,却不明白沈庭央究竟怎么了。
一连数日,两人彼此有意避着对方,偌大一个侯府,却也仍是同处一个屋檐下,游廊迎面走来,花重望着沈庭央,沈庭央却心想,眼前人已经不是自己的“侍卫”了。
沈庭央白皙佚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侯爷。”
花重很想问他,却没法开口,晚风拂过他绛红长袍,玉立于廊下,宛如浓墨重彩的一副美人图,映在沈庭央眼里。
南雪扑腾着翅膀飞过来,拍双翼停在半空,左右看看,不知该找哪个主人。海东青看不懂人的犹豫,落到沈庭央肩上,对花重叫了一声,像是想让他们走近点。
沈庭央心里空落落的,南雪似有所感,蹭蹭他脸颊,又看向花重,仿佛要他来哄哄沈庭央。
花重心中苦笑,像旁边让了让,示意沈庭央先过去,目送他走向游廊尽头,眼中尽是克制到极点的浓情。
远处躲在花丛后的桑梧挠了挠头,心道怎么两个人还没和好呢,南雪上阵也不管用。
夜幕降临,燕慕伊去找花重事,见书房里灯火冉冉,花重看着手中那只嵌上照殿红的金臂钏,正独自出神,有种不出的落寞。
燕慕伊又去找沈庭央,见沈庭央趴在桌上,望着手里一枚碧玺扳指,南雪卧在旁边,静静陪着主人,满室都充斥着失落的气息。
燕慕伊没敢跟他们话,茫然地想,这是搞什么?
再转眼,永嘉公主和裕王回京,入宫觐见皇帝。远途回到金陵,难免舟车劳顿,与皇帝、太子长谈一番就各自回府休息,朝中人都没怎么见着二人。
次日,皇室及朝臣携家眷起驾离京,浩浩荡荡前往渌云川围猎。
这盛事轰动了全京城,金陵富贵煊赫门第,一下子走了个空,百姓沿道围观,万人空巷。
皇帝和太子各自在御辇内,沈庭央一身雪缎绣金交领袍,骑马跟随在太子车辇旁,琼姿如画,于队伍中格外耀眼。
车马队伍实在壮观,从头望不到尾,云追舒、裴唐和封隐也都来找沈庭央,几人笑笑,太子在马车内听着也笑。
薄胤和辛恕佩剑骑马守在车驾旁,路旁有人议论:“这就是悬剑阁武者。”
“王爷。”云追舒对沈庭央,“侯爷就在后头,不去找他吗?”
裴唐和封隐看了云追舒一眼,很想上前捂他的嘴。
沈庭央回头,侯府马车空着,花重骑一匹西域血统骏马,与他们隔得并不远。
绛红袍,墨玉冠,青丝半束,花重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微敛,鬓如刀裁,姿容万人中无一。
沈庭央不由多看了一眼,却见一身骑装的俏丽少女策马跟上花重,笑着同他话,花重优雅颔首,两人不知聊些什么。
这少女正是永嘉公主。
云追舒也看去,道:“公主越来越漂亮了。”
裴唐没回头,封隐伸手怼了云追舒一下:“别议论女孩子的长相。”
沈庭央有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便问裴唐和封隐:“裕王殿下在哪儿?”
人实在多,出于安全考虑,不少马车都临时调换了顺序,要找人并不容易。
封家麾下鸿阳军此行也负责护卫,封隐倒是很清楚人马安排,道:“裕王就在后面,也不远。”
裴唐看出沈庭央心情不大好,道:“哎,你们知道么,那无名僧和青云观道士也来了。”
沈庭央顿时好笑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不光是他们。”云追舒也,“东钦使者正好今早到金陵,只好也跟着一起来了。”
沈庭央:“怪不得队伍这么长,也太热闹了。东钦人极擅长骑射,到渌云川,想必能大展身手。”
云追舒:“那也不能乱抢风头。”
裴唐却摇摇头:“未必。帕赫野继位之后,轻易不会挑起战争,东钦和咱们关系好了,使者们即便在事上做得不当,陛下也不会怪罪。”
封隐更是毫不担心:“大燕国人才济济,要比起来,也不会输给他们。”
这话倒是真的,单看他们前后,裴唐、封隐、沈庭央都是少年人中的翘楚,更有薄胤、辛恕和燕慕伊这等悬剑阁高手。再者,花重的武功已臻至化境,此行人马之中藏龙卧虎,可谓高手齐聚。
云追舒想象力向来很丰富,突然来了句:“帕赫野会不会也在使者队伍里?”
沈庭央:“……”
他握着缰绳的手顿时一滞,心道不会吧,他一手促使帕赫野登基,又扭头就跑了,兴许帕赫野正天天命令大巫萨作法咒自己呢,要是见面可怎么了得。
一出城,沈庭央取出楚腰弯刀佩在身侧,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太子车辇,他还未见到裕王,但直觉告诉他,若要对太子做点什么,围猎期间是最佳时机。
“别这么紧张。”太子掀起车帘,示意沈庭央别担心,“有这么多人守着孤,你就放松些。”
沈庭央不经意间再回头时,永嘉公主已经不在花重身边了,花重被几名武将围着,像是在商谈正事。
一路就这么不紧不慢,抵达渌云川已是次日傍晚,此处山清水秀,古木遍布群山,巍峨高山、淙淙流水、一望无际的平原,瑰丽风景应有尽有。
站在山脚下望向开阔草原时,沈庭央有种回到了北疆那片广阔天地的错觉。
而他这一路都未曾踏足燕云侯府的马车,只跟在太子身边,甚至没怎么和花重过话。永嘉公主似乎很喜欢花重,时不时就会与花重并肩骑行,后来花重改乘马车,到底男女大防不能太逾越,便没怎么来过了。
渌云川山脚有一座行宫,但规模不大,是山庄更准确些,断断住不下一行全部人马。
皇室的住处自然是有的,而后女眷、长者以及病弱者优先安排,剩下的人就地扎营,帐篷也很豪华,并不算吃苦,反倒别有乐趣。
通常来,皇帝每回围猎,也都会住一住帐篷,毕竟年轻时南征北战,也算缅怀旧时岁月。
太子和裕王自请不住行宫,而住进营里,沈庭央自然不会离太子太远,而永嘉公主也闹着要住大帐,皇帝一脸无奈又好笑地道:“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啊……”
燕云侯的帐篷与太子相距不算远,沈庭央去跟管家取了随身物品,算住太子附近。
侯府管家想留他,但也不好开口,厮帮着拎了两只木箱,沈庭央自己抱着一只箱子,正要走。
“阿绾。”花重回来了,从他手里接过木箱,又示意厮把行李放回去,“不愿跟我一起?”
沈庭央很想他,可好些天没怎么跟他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只道:“不放心太子哥哥。”
花重把箱子交给厮,让他们收拾到自己帐里去,走近些,道:“东宫御卫来了二百人,鸿阳军前后随行,你是不放心太子,还是讨厌我了呢?”
沈庭央抬起头,又错开他目光:“我没有。”
花重柔和的目光望着他:“这次回去,陛下就会安排人为你建造府邸,到得冬天前,你也就该袭爵了。”
羽翼丰满,总要有离开庇护的时候,有不能继续依赖某个人的那一天。沈庭央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花重看着他的眼睛,挽留他:“所以在那之前,能不能让我多陪陪你?”
沈庭央紧抿着嘴,忽然也就想开了,既然早晚分别,那多高兴一天是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处太多,就不去想以后了吧。
毕竟不是所有快乐都有结果。
群岭绵延,暮色绚烂了天际,山谷内陆续有篝火燃起,处处是欢声笑语。
沈庭央进了大帐,厮们都出去了,花重在他身后道:“这些天,有没有想过我?”
沈庭央脚步停在原地,没有转身,也不话。
花重从背后拥着他,下巴抵在他鬓侧:“告诉我。”
沈庭央慢慢转过身,仰头注视他,眼眶微红,伸手回抱住他,不话,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很想他,每天都在想,却没勇气奢望,没力气靠近。
花重的心都在颤抖,他从未设想过,会有沈庭央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生命中,一呼一吸的温度都让他动容,一丁点沉默都让他备受折磨。
“若陛下赐我京城府邸,就把王府建在你家隔壁。”沈庭央搂着他脖颈,深深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花重笑着:“好。”
“每天都让你看见我,会不会烦我?”沈庭央问。
花重:“永远都不会。”
“你要娶永嘉公主么?”沈庭央问。
花重如实道:“陛下提过,我推拒了一次。”
“你有……心上人么?”沈庭央懵懵懂懂地问。
花重沉默了片刻,道:“有。”
沈庭央却不敢再问了,某种他所不熟悉、读不懂的情绪在心中涌动,此刻他只想骗骗自己,不追求任何答案,不管明天,也不管下一刻。
傍晚大营内燃起一堆高大篝火,年轻的贵族们渐渐聚集在此,三两聚在一起饮酒笑。
沈庭央第一次见到了裕王,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五官肖似太子,甚至身上也有种病弱文雅的气息,只是双眼要锐利得多,有时显得略为阴鸷。
裕王似乎一眼就认出他,举杯与他一碰,很友好地道:“久闻世子琼姿玉貌,风华无双,果真名不虚传。”
“殿下过誉了。”沈庭央就像老朋友一样笑道,眼神格外纯粹,“殿下给陛下举荐的无名大师,还曾给我算了姻缘,倒是很有趣。”
裕王听了便笑,很喜欢沈庭央,两人和和气气,毫不见芥蒂。
无名僧不知何时过来了,裕王对沈庭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头看。
沈庭央看见无名僧,笑得弯起眼睛:“大师,多日不见了。”
无名僧笑嘻嘻对他合十一礼:“施主今日想算点什么?财运、官运还是桃花运?”
桃花运三个字已经成沈庭央的阴影了,他连连摆手:“客气了,不必不必。”
对面,花重正和太子话,永嘉公主换了身飒爽的蓝金骑装过去,旁边侍女端了酒来。
永嘉公主道:“哥哥,侯爷,这是我从江陵带回来的酒,叫做‘应笑我’,别处喝不到,来,尝尝!”
三人举杯对饮,花重:“的确清和醇香。”
永嘉看着他笑了笑,花重不经意一抬头,看见篝火对面一袭白袍的少年,目光便定在那个方向。
永嘉公主顺着他目光看去,看见沈庭央,花重这样温柔的神情她从未见过,事实上,这是这几天以来,花重头一次真正的笑。
沈庭央似有所感,转头与花重视线相撞,彼此皆笑了笑,花重眼里似有柔情万千,隔着篝火,与喧闹人群无关,只望着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