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银河
脸颊被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 沈庭央趴在枕头上, 手脚霸道展开,占了大半张床。
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 带着温度的毛绒触感并未消失,眼前一团雪白,两只金澄澄的眼睛好奇望着他。
沈庭央“啊”地大叫一声起身,坐在床上手足无措看着那白毛团儿,本能地又喊:“侯爷!侍卫!”
旁边一声轻笑, 沈庭央抬眼,才见花重倚在旁边正笑着看他, 抬手抛给他一颗果仁儿。
沈庭央下意识接住果仁,那白毛团儿就刺溜一道烟地钻到他怀里,抱着前爪立起来给他作揖,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金色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
——是只皮毛雪白的猴子。
沈庭央揉揉刚睡醒发涩的眼睛, 实在被这东西可爱翻了, 把果仁给它,猴子就接过来咔哒咔哒吃掉, 沈庭央目不转睛盯着它,不由自主笑起来。
花重给他递水果、糕点, 沈庭央又喂给猴子,幼稚的游戏玩得津津有味。
一大一两团雪白相对着,花重看着他们,笑意柔和:“行宫一个丫头养着它, 我瞧见了,觉得你会喜欢,就带来让你看看。”
猴子吃饱了,又讨一块糕点,花重一手捧起它交给帐外侍从,吩咐送还给那宫女。
他一进来,沈庭央赤着脚更衣洗漱,满帐乱窜,只好拦腰把沈庭央抱回床上给他穿靴。
沈庭央却半点不配合,着滚躲他,花重欺身去按他,沈庭央哈哈大笑着屈腿,脚踩在他胸口不让他靠近。
花重攥住他修长光洁的脚踝,俯身注视他,眼中热切的温柔。沈庭央一时忘了反抗,两人就维持这暧昧而亲昵的姿态,都不言语。
想起昨晚睡前偷偷亲吻花重,沈庭央脸上一阵潮红,心跳飞快,狡黠地看他:“侯爷,你昨天……”
花重放开他的脚踝,压抑住吻他的冲动,揽他起身来,平静如常地道:“怎么?”
沈庭央确定他没发现自己干的“坏事”,便胡编道:“你昨晚……梦见我了吗?”
花重顿了一瞬,无奈一笑,为他整理身上骑装:“天天看着你,梦里也得有你?”
沈庭央大笑,摆弄他腰间皮甲护带。
取来轻甲护肩,沈庭央绕前绕后为他穿戴,末了肆意地上下端详花重。
他喜欢一身红衣的花重,也喜欢他身披轻甲的模样。花重扣上护腕鳞甲,沈庭央用玄铁发冠为他束起青丝。
深邃清冷的桃花眼,鼻若悬胆,唇弧度优美,玄铁鳞甲的冷硬勾勒出他修劲身材。
姿容绝艳,美得不近人情。
想起初见花重时,以为他流落天涯,无家可回,就收留了这大美人儿。实则他却是掌军数十万,权倾朝野的一方王侯。
“在想什么?”花重以为他想起昨天的事,不愿出门,便道,“待会陪你去抱月谷,不必跟他们一起。”
“抱月谷风景最好,可没什么猎物。”沈庭央笑笑,“无妨,冷言冷语的,不去理会就行。”
“不猎也没关系,陪你看风景,清净点就很好。”花重。
沈庭央心头一动,望着他只笑不话,神情灵动极了,花重暗自叹息,这样的沈庭央,让他如何放得了手?
侍从牵了马来,二人接过缰绳,慢慢地往营外走。
“侯爷,你平时都不带佩剑?”沈庭央看向他腰侧的剑,随口问道。他是头一次见到花重这柄日月流。
花重点点头:“平日里用不着。”
沈庭央这才想起来,花重武功境界与自己父王从前差不多,已是“君子无锋”之境,折花断柳皆可作剑,甚至以内力凝锋也不是不可能,寻常情况下无需佩兵刃。但战场上不适合空耗内力,仍需佩剑。
待到营外人马会和处,远远瞧见熟悉的面孔,太子正与薄胤着什么。
“快看!”沈庭央轻拉花重衣袖,十分激动。
太子今日换上一身轻甲,竟是飒然锋利,沈庭央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直到下巴被修长温润的食指扳过来,沈庭央被迫微微抬头看着花重。
沈庭央:“?”
花重:“瞧什么呢,魂都没了。”
沈庭央还回味:“看我太子哥哥,披甲也太好看了,我头一次……”
这下花重明白了,王爷骨子里相当好色。
于是低下头靠近他:“怎么好看?”
花重这张脸简直是沈庭央的死穴,他一时呼吸微滞,结结巴巴道:“你别这样……”
花重似笑非笑:“哪样?”
沉澈的声音贴在耳畔,沈庭央耳尖发烫,拍开他的手要迈步离开,被花重勾着腰拉到怀里,笑道:“好了,别跑。”
沈庭央在他怀里扬起脸,眼尾润如秋水,用江南话一字一字道:“侯爷,你别那样欺负我……我腿软。”
花重勾着他腰的手臂倏然紧了紧。
多少风情,才雕琢得出这样一个家伙?
沈庭央见自己得逞,趁机挪到一旁去,笑嘻嘻轻轻勾着花重的手:“那好了,咱们去抱月谷。”
见花重点头,沈庭央又冲到太子身边去,薄胤看见他,神情满是歉意,想必因为昨天不在场、没能维护沈庭央而抱歉。
沈庭央向他释然一笑,微微摇头,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薄胤明白他的意思,便没有多。
太子摸摸沈庭央的脸:“稍后我随父王走,过午在东边瀑布下集合。”
沈庭央表示记住了,叽叽喳喳在他身边笑笑,太子频频大笑,似乎有沈庭央在,心情总会好很多。
“王爷,来。”云追舒从人群里挤过来,挥舞手里一张纸笺,眼含热泪,看起来十分好笑。
沈庭央低声跟太子:“肯定是收到云炼的信了。”
“殿下早上好。”云追舒气喘吁吁过来,向太子问候,又把信拍到沈庭央怀里,激动万分,“我弟弟来信了!”
太子听了又笑,沈庭央低头去看信:“这回我没收到。”
云追舒酸酸地道:“给你的肯定送到京城侯府去了。这是让我家仆人送到这儿的。”
“西北边城饥荒,他捐了银子?我就,云炼很懂事的。”沈庭央快速浏览一遍信。
云追舒把信抽回来,揽着他肩膀声道:“我跟你啊,云炼他自从离家就开始疯狂做善事,像什么捐银捐粮的,一半功劳安在我爹身上,另一半功劳就安在你身上。上回山匪,他跟百姓,若要谢,就在庙里多为崇宁王世子祈福,你已经成活菩萨了……哎王爷,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佛祖法力加持?”
沈庭央被他得好笑,心里感动得稀里哗啦,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云追舒紧接着又叮嘱他:“云炼不让我告诉你,千万别你知道啊。”
“那你岂不是跟我告密了?”沈庭央笑。
“云炼他对你……算了”,云追舒到一半止口,道,“我知道你只和侯爷……”又开不了口,只好道,”罢了罢了,扯远了。”
光熹帝骑一匹大宛马头过来,格外精神焕发,沈庭央有点儿明白,从前皇帝和父王并肩出征的岁月是真实的,如今问佛求仙的帝王,也有过峥嵘时光。
“无名僧也跟着去?”太子瞥见人群中一身袈裟骑马慢悠悠晃荡的和尚,略一蹙眉。
沈庭央耸耸肩:“不光这位,喏,旁边还有位道长呢。”
无名僧不远处,一老道士夹着柄拂尘,被人扶着上马,半天蹭不上去,皇帝看见了似乎笑他几句,示意他不必跟去了。
旁人如何倒无所谓,沈庭央只见无名僧笑得幸灾乐祸,毫不掩饰,还得意地一抹那发光的脑袋,场面实在搞笑。兴许这趟回去,皇帝就全面倒戈,作佛祖座下居士了。
号角低沉响彻大地,声浪撞上山壁,阵阵迂回,惊起林间飞鸟,扑棱棱如云冲天。
数千御卫、鸿阳军列阵,猎犬、猎鹰随阵待发,骏马喷吐鼻息。
光熹帝点头示意,封隐领命,控缰后撤两步,手中长剑高高一扬。
号令下达的瞬间,光熹帝一马当先,数百良骏随之同时纵蹄冲出,山下呼喝不绝。
猎鹰长唳着冲上青空,大地霎时滚滚烟尘,撼人心魄。
朝臣多半选择追随圣驾身后,沈庭央策马至山谷第二个岔路口,勒缰调整方向离开人群,转而往抱月谷驰去。
他离开没多远,身后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渐渐接近。
沈庭央回头,果然见花重纵缰跟着他,心中立时一阵甜,却不减速,反而催马疾驰更甚。
花重那匹大宛马乃是绝世良骏,驰若疾风,转眼便追来,时前时后,沿路不离沈庭央身边。
他们在人迹渐稀的空谷和原野上交错追逐,沈庭央朗声大笑,心中久违的畅快。
他身上流着江南人的血,可自在辽阔的北方生长,沈逐泓给他一身自由无垠的灵魂,骨子里向往的是万里苍穹,是流淌至天际的克鲁伦河水,是喀穆沁草原上万年不止的风声。
他们驰过秀丽天险的峡谷,纵马跃过曲折溪流,雀鸟鸣唱着追随在头顶,日光正盛,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啊,就是这儿了。”沈庭央放慢马速,驻足一道瀑布下方,水潭清幽如镜,四野无人。
阳光绚烂地铺洒在大地上,沈庭央翻身下马,到水潭边,躺在一块平坦岩石上。
花重下了马,走到他身边坐下,沈庭央就枕在他腿上,仰头看天上流云。微风拂过,花重一扬马鞭,鞭子梢儿卷来一朵水边殷红野花。
他将那花递给沈庭央,垂眸细看他,叹道:“唯此真国色。”
沈庭央听了笑起来,将腰间习惯性随身带的一枚面具拿在手里,抬手遮在脸上:“侯爷,你第一次见我,是这样么?”
花重的手指摩挲过面具轮廓,沈庭央觉得那灼热温度几乎传递到肌肤间,于是愈发放肆地注视着花重,好似隔着面具,就不必掩藏自己的贪心。
“你和从前一样。”花重,“你该一辈子无忧无虑,永远做一个孩子。”
“可他们,我在你身边就是这样。”沈庭央笑嘻嘻道,“那你陪着我一辈子就好啦。”
花重取下他的面具,答道:“好。”
沈庭央蓦地起身,将他推得躺下去,十分霸道俯身在他上方:“侯爷,你是我的了,乖乖听爷的话。”
花重任由他施为,笑道:“王爷算如何?”
“当然是……算好好疼我的大美人儿。”沈庭央顽劣地欺身压在他身上,将花重手腕扣在头顶,俯身靠近,停在极近的位置。
花重全身不着一丝力,略慵懒地笑看他。
那笑简直勾人得紧,沈庭央恶向胆边生,低头亲在了他眼尾。
花重呼吸微滞,闭上眼,依旧放任他。
沈庭央不由自主,接着吻他脸颊,鼻尖轻轻蹭他窄挺的鼻梁,身上不受控制地发软,既欢喜又畏惧。
他忽然惊醒,像是做错事的孩,停下所有动作僵在原地。
花重睁开眼,手臂揽着他的腰,将他反压在下。
看着他的眼睛问:“阿绾,你是不是也……”
可他话音戛然而止,沈庭央的眼里尽是慌乱歉疚:“我……玩笑开过头了,你别生气……”
沈庭央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显然吓坏了,他不怕仗,不怕杀敌,也不在意被人恨,如今最害怕的事,无非是太子和花重抛弃自己。
花重舍不得再逼他,低声哄道:“不会跟你生气。看,你从来不都无法无天么。”
确定他真的不介意,沈庭央这才松了口气,倒是乖很多,与花重并肩躺在澄澈碧蓝的潭水边。
两人抵肩轻声低语,疏密有致的古木枝叶投下细碎光影。
“我还是不放心太子哥哥。”沈庭央,“去找他好么?”
尚未到约定的时辰,花重知道他心中隐忧,别几百上千护卫,就算调动整个悬剑阁来保护太子,沈庭央也决计做不到撒手不管。
“此时他们该到北边山谷,也可能去了平原一带。”花重。
沈庭央想了想:“封隐,今年北山谷迁徙来数只白虎,陛下应当会去那里。”
沈庭央未曾想到,他的担忧竟会成真。
及至二人离开抱月谷,算追往圣驾所去方向,却见四下里御卫极度戒备,气氛压抑。
“侯爷,世子。”一名御卫长认得两人,满脸阴云未散,上前行礼,“烦请二位回行宫暂歇,不要随意走动。”
花重并未理会,只问:“怎么回事?”
“陛下出事了。”御卫长左右看看,“圣驾前往北边青渊谷,忽然不见了,连同太子、公主一干人等全都没了踪迹……”
仿佛一把尖刀扎进喉头,沈庭央几乎在马背上坐不稳,怒道:“太子也不见了!”
御卫长脸色惨白:“正是。”
“阿绾冷静点,咱们要想办法。”花重抓住沈庭央的手,藉此仿佛传递给他一股力量。
“多久了?”沈庭央压住喉间一阵腥,沉色问道。
“就在方才。”御卫长答道。
他们回来的恰及时。
沈庭央无意责怪御卫长,毕竟真出了事,此行御卫军、鸿阳军一个都逃不了必死下场。而对方劝他们回行宫,没要求他们插手,也是知道这种事情,向来旁人甩手躲避都来不及,掺和进去就得担责任。
皇族一半的人搭进去了,这责任拿脑袋来担也不够啊。
“事关圣驾安危,更关乎社稷,我们岂能置身事外。”沈庭央沉下气,道,“请大人带路。”
燕云侯和崇宁王世子肯出手相帮,御卫长感激不已,连忙上马开路。
此行围猎所在的渌云川是一片广阔峰岭和平原的泛称,此间峡谷、湖泊、原野错综分布,风景瑰奇,地形多变。
皇帝一行人是在北侧青渊谷失踪的,沈庭央和花重勒缰,四下环顾山间地形,一时间眉心紧蹙。
这山间地势其实很明了,没有分岔路,没有交错的水系。
这地方找人竟会找不到,简直太诡异了。
“据人是在这附近消失的。”御卫长道,“走得远了,人马更加分散,范围很大。”
沈庭央看见不远处,裕王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问负责搜寻的鸿阳军,旁边桓世亨也满面阴云。
若是裕王所为,皇帝和太子遇害,他倒是可以名正言顺争继位资格,但在那之前,他将是头号被怀疑的人物,一旦各路兵马起事,根本压不住。
会是裕王孤注一掷设的局么?
沈庭央不再看他,与花重驭马攀上陡峭半山,以便观察俯瞰附近地形。
“这里,野兽脚印和马蹄印迹。”沈庭央翻身下马,目光随之延伸出去。
往后不便骑马,御卫军接过缰绳,沈庭央背负还霜弓,箭筒满载,佩上楚腰刀,与花重步行再往上。
御卫军疑惑道:“世子,此处路难行,亲兵往往会劝陛下不再往深处走。”
“路难行?”沈庭央缓缓摇头,“忘了陛下从前征战过多少天险关隘么?”
光熹帝十年前与沈逐泓等将领御敌于虎牢关下,曾连夜攀上悬崖,出兵奇袭,这么几步崎岖,又岂能拦得住他老人家?
御卫军止了口,不再质疑。
沈庭央十分谨慎,叮嘱道:“我二人探路,你们继续搜寻,一刻钟后没收到讯号,就禀报鸿阳军的封隐将军,跟随我们留下的记号行事!”
御卫军当即领命。
花重踏上拦路的巨石,递出手,沈庭央借他的力轻轻一跃,两人继而消失在半山险路后。
“此处有马蹄印。”沈庭央道,“没有原地犹豫的迹象,应当是见到白虎,一路追去了。”
花重抬头看一眼,头顶一道狭窄天光,两座险峰并立,如巨人守将。
“这一带适合布阵。”花重,“当心些。”
沈庭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忽然止步:“这条路直通山后另一片峡谷,他们的足迹在这儿犹豫了。”
花重望去,与沈庭央继续往前:“陛下从前杀伐决断,与你父王脾气有些相似,遇可疑之事不会优柔寡断,但那时更谨慎。”
沈庭央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定是在此发现有人故弄玄虚,被激怒了。”
路并不狭窄,陡峭山壁却给人逼仄之感,及至转弯后,所有痕迹倏然消失。郁郁苍苍的灌木遍布山岭,空荡荡的路兀自延伸,仿佛有人在暗中注视这一切。
没有回头,也没有往前,痕迹凭空就断在了这儿。
沈庭央后脊微寒,立时取弓箭戒备:“是不是阵法?”
“往左。”花重贴近沈庭央,冷静地道,“有人依天时地利布了迷阵,从现在起,一步也不要离开我。”
沈庭央不敢想太子究竟怎么样了,咬着嘴唇点点头,又抽出两支羽箭,三箭搭在弦上随时待发。
灌木生刺,几乎与人齐高,穿行其间,不知不觉像是换了天地。
沈庭央抬头一看,原本晴空万里,此时竟然阴云密布。
“这阵不是临时布下的,树木山石走向,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刻意调整过。”花重一手按剑,一手虚虚拢在沈庭央身后,“思南六州曾有一处天险,与这里极像。”
沈庭央脑子转得飞快,一面留意周围动静,一面察觉花重话里未的部分:“当时你受重伤,就是被设计陷入这阵内所致?”
“什么都瞒不过我们阿绾。”花重笑了笑。
沈庭央与他几句话,立时就不那么紧张了,反而能更加专注地留意一切细微动静。
脚下土地传来轻微拱动声音,沈庭央听得仔细,登时有不好的预感,转身挡住花重,三支羽箭连珠钉入土壤,那土下蠕动的东西静止了,一片令人恶寒的暗红浸湿土地。
沈庭央丝毫未放松,再次搭箭,弦如满月,四周地下有东西飞快钻山而聚,向他们围拢来。
沈庭央心道不好,毫不犹豫松弦放箭,再射三箭,却深深钉入路口岩石。
“退!”花重勾住沈庭央的腰,带着他霎时掠后数丈,顷刻间土地翻涌,参天古木根系被切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倾山倒下。
一切倏然静止,沈庭央看向原先所站的地方,除了被巨大古木压住的位置,其余地上居然被怪东西拱出一处处凸起,排列齐整,像是种了一片苗圃。
这诡异的情形令沈庭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问:“那是……陶罐?”
果真,土里有偶尔露出来的部分,竟是陶罐的模样,一个猜测在心里呼之欲出。
“当心!”花重再次揽住沈庭央,脚下岩石猝不及防脆裂开,两人在昏暗密林中坠下去。
二人轻功极佳,踏坠落岩石借力,再轻点崖壁,安然无恙落至谷底。
原来被灌木和山石挡住视线,未发觉下方这深谷。
沈庭央刚站稳,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以及长剑出鞘的金属翁鸣声。
“何人!”一低沉声音斥道。
沈庭央一怔:“燕慕伊?”
燕慕伊也是一愣,放下剑,烟尘散去后,双方面面相觑。
“陛下,太子殿下。”
片刻后,沈庭央和花重一撩袍摆行礼道。
光熹帝抬抬手:“此时就不必多礼了,快平身。”
沈庭央这才抬头,立即去看太子,见太子安然无恙,一颗心终于放下,几乎浑身失力。
花重自然了解他心情,不动声色扶他一同起身。
太子没问别的,只关切道:“你们没受伤吧?”
沈庭央摇摇头,走到他面前细细端详。
这里是深谷下一片平坦干燥的区域,周围藤蔓从山壁垂下,阳光从山壁沿路洒下,马拴在不远处,显然他们是从某条径下到谷底的。
花重看一遍在场众人,有皇帝亲卫、薄胤、燕慕伊和辛恕,无名僧也在。众人倒是不怎么狼狈,但显然经历了一番折腾。
“世子。”永嘉公主过来,递给他一支药瓶,指了指他手腕。
沈庭央才发现手腕被飞溅碎石划伤了,便接过药:“多谢公主。”
永嘉笑了笑,又看看花重,没什么。
花重问燕慕伊:“你和薄胤、辛恕都在,从这里出不去么?”
“侯爷来的时候,可曾见到土里诡奇的陶罐?”燕慕伊苦笑问道。
花重点点头:“里面似乎养着活物,不过没有近身。”
沈庭央方才被断的猜测,此刻立即续借上来:“难道是蛊?”
“没错。”辛恕开口道。
此处没人比辛恕更了解毒蛊一类的东西,众人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辛恕道:“本是埋在地下的休眠蛊虫,被人马惊动,从碎了的陶罐出来不少。”
“难道……”沈庭央愕然看着他们几人,“难道你们都中招了?”
辛恕的脸被遮得严实,但想必脸色不会太好看,薄胤和燕慕伊也都点点头。
燕慕伊解释道:“下来时忽逢暴雨,那条路遍地泥泞,人一站在地上,蛊虫顺势爬到腿上,根本来不及察觉。”
悬剑阁三名高手就被这蛊虫束缚了手脚,不能动用内力,体质如普通人,眼下无法攀上这峭壁。
好在辛恕又:“已经给大家用了药,三个时辰后掌心放血,能将蛊逼出体内。”
“你们怎么样?”燕慕伊问。
沈庭央试着运行内力一周天,道:“没事。”
辛恕指了指沈庭央腰侧:“此物浸过特制药水,所以蛊虫不敢近身。”
沈庭央低头看,辛恕的是帕赫野赠他的秋水玉。
“东钦大巫萨处理过这块玉?”沈庭央意识到什么。
辛恕:“正是,所以佩戴此玉,毒虫轻易不敢靠近。”
难怪那些蛊没有追到他们脚下,沈庭央始料未及,竟是帕赫野无形中救了他一次。
薄胤问他们:“带信哨了吗?这整座山谷都是一道大阵,信烟升不上去。”
“来得仓促。”沈庭央摇头,想了想,道,“要么我和侯爷带你们上去?”
薄胤:“不可,周围机关很多,防不胜防,背上负着一人,难保周全。”
沈庭央看看皇帝,心想确实,难保万全的情况下,还是别拿皇帝的命冒险了。
“无妨。”薄胤道,“就再等等吧,将蛊除掉,一起上去。”
光熹帝倒是气定神闲,把永嘉公主叫到跟前,开随行带的棋盒,就地下棋发时间。
而那无名僧也随侍一旁,永嘉让他给自己推算命数,他就笑呵呵应下。
“十七,别急,先歇歇。”光熹帝安抚道。
沈庭央从前常听父王提起皇帝,年轻时那些逸闻趣事让他印象很深,后来见到皇帝,觉得与所想不同,此时此刻,他总算看到那些故事里才有的模样。
太子起身招来几名亲卫:“快到中午了,把猎物带上,去水边收拾一下,起灶生火。”
沈庭央便笑,明明被困在危险之地,倒像是野炊来了。
太子揽着他肩膀:“走,也去转转。”
太子要走,薄胤和辛恕自然得一起。沈庭央要走,花重和燕慕伊自然也要陪他。
光熹帝坐在棋盘前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再一抬头,见人哗啦啦空了一片,眉头一抬:“嚯。”永嘉公主掩嘴直笑。
谷底不远处有条清澈溪流,辛恕仔细检查后,确认这里的水没问题,亲卫抬来一只野猪,还有野兔,在水边宰杀清洗,准备做午饭。
“几位大哥,刀不好用么?”沈庭央见亲卫分割野猪似乎很费力,关切地问道。
亲卫抱歉地笑了笑:“下到谷底时用刀剑开路,磨损太厉害。”
沈庭央热情地拔出楚腰弯刀:“喏,用这个。”
亲卫们确认他没开玩笑,接过来诚惶诚恐地把野猪大卸八块,倒是真好用。
“照这里的天色,三个时辰后你们身上蛊虫去除,天已经黑了。”沈庭央跟燕慕伊几人商量着,“到时我和侯爷去探路,尽早护送陛下他们离开。”
太子:“父王和妹幸而未中蛊虫。”
沈庭央:“那还好。”
“我们下来的路已经被泥石流覆盖。”燕慕伊,“西侧或许有路可走。”
花重点点头:“这里危机四伏,无论什么情况,都绝不能太分散。”
几人大致商量一番,辛恕采了不少草叶回来,问:“肉要炖着吃,还是烤着吃?”
沈庭央眼睛一亮:“那草叶是调味的?”
“嗯。”辛恕点点头,“王爷喜欢什么口味?”
沈庭央喜欢甜的,但想想,这要求有点麻烦,便道:“要么就烤着吃,做成咸辣口味吧。”
辛恕摘下斗笠,取一只侍卫刚编好的竹筐清洗草叶:“我记得你爱吃甜,做个糖醋味的好么?”
“啊。”沈庭央雀跃道,“真能行?”
燕慕伊看见辛恕洗手作羹汤,十分自觉地捋起袖子搭石灶,太子和沈庭央溜达一圈回来捡了干木柴,几人围一起点火。
亲卫们反倒手足无措站在旁边,看着王孙公子们下厨,太子手一挥:“去歇着吧,养好精力,天黑或许还要赶路。”
好在随行队伍带了锅,他们又起几处灶火,辛恕先将一块野猪后腿肉用香料腌制,给沈庭央做糖醋口味的炖肉。
燕慕伊十分闲不住,居然捞了两条鱼回来,嚷嚷着在旁边要烤鱼、烤兔子。
辛恕不冷不热道:“兔肉香辣的好吃。”
燕慕伊厚着脸皮蹭上去撒娇:“烤兔子多方便,我给你抓条蛇回来做香辣的好不好?”
辛恕一掌怼开他:“蛇肉要清炖。”
燕慕伊一脸受伤的表情,捂着被他的胸口:“行吧,你长得漂亮你了算。”
沈庭央从调味用的草叶筐里揪出一片,好奇地尝尝:“没什么味儿啊?”
太子也尝了点:“应当是入热水后才发味出来。”
“会是甜的吗?”沈庭央问。
花重:“应当是酸的。”
燕慕伊:“甜的吧?”
辛恕洗了手回来,瞥一眼:“……都给我放下,快被你们尝完了。”
几人乖乖放下,又开始研究别的香料。
“辛恕宝贝儿,我是不是中毒了?”燕慕伊凄惨地凑过去,凤目含着泪光,“我头晕。”
辛恕深吸一口气,想死他:“你吃了多少桃青叶!”
燕慕伊柔柔弱弱一晃身子就往他身上倒,抱着他腰不撒手:“也不多,扶我一会儿就好了。”
辛恕气得眼尾羞赧发红,玄铁面具挡着的脸颊或许也红了。
另几人研究香料兴致勃勃,各种组合试用在烤肉上,千奇百怪的口味层出不穷。沈庭央阴差阳错险些混出一份毒|药,被薄胤和花重眼疾手快夺了下来。
“这块变成豆腐味了。”沈庭央尝了太子亲手烤的肉,十分崇拜,“太子哥哥好厉害!”
太子哭笑不得,把肉烤成豆腐,到底厉害在哪。花重已经习惯了,他发现沈庭央对太子简直无条件无原则崇拜。
几个俊美男人围着灶台,人手一块烤肉正乐不思蜀,光熹帝突然出现:“怪不得都不回去。”
把皇帝忘掉的几人定在原地:“……”
鸡飞狗跳的午膳过后,辛恕拉着沈庭央到一旁,对他道:“太子也中了蛊。”
“待会儿放过血就好了吧?”沈庭央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又问,“跟你们中的蛊不一样?”
辛恕点点头:“我带来的药不起作用,只能引蛊到另一人身上。”
“须得是……血亲?”沈庭央对此有所耳闻,蛊虫对宿主是有选择的。
辛恕看着他:“此事还要看你的意思。”
沈庭央心知肚明,断不能把蛊引到皇帝或公主体内,剩下的人里,唯有自己与太子是亲缘关系。
他当即毫不犹豫应下此事,道:“此事别告诉太子。”
沈庭央一开始也怀疑过辛恕,但依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如今是信任辛恕的。
他转头,见花重正望向这边,看自己的眼神很柔和,像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庭央对他遥遥一笑,表示一切都好。
“那是什么蛊?”沈庭央问辛恕。
辛恕犹豫片刻,道:“很可能是……艳蛊。”
沈庭央不大明白,但从名字上猜出几分,辛恕的忧色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它比你想象的要厉害。”辛恕,“回去后不要出门,我尽快回京取药,尽早与你会和。”
“会怎么样?”沈庭央不觉得真那么严重,,“只要让女孩子离我远点就行了,是不是?”
辛恕显然很难过,也同样感到难以开口:“不,别让任何人近身。这蛊……会让你在男人和女人面前判若两人,它要的是阴阳相补。”
沈庭央再愚钝也明白了,一旦发作,他在男人面前会变得甘于雌伏。
辛恕十分焦急,手按在他肩上:“太子体质不佳,艳蛊很可能危机他性命,你尚好一些。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决计不会让你冒险。”
“别担心。”沈庭央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熬一熬就过去了,我能行的。”
山谷外,封隐率人急忙赶往青渊谷上方。
“就在这儿,是王爷的羽箭。”
封隐看见钉在岩石上的箭,拦住要往前去的人:“这是警告的意思,此处有蹊跷,不可擅自靠近。”
“将军,这怎么办?”
封隐沉吟片刻,道:“派人守住青渊谷各个方向出口,三人一组,包围搜山。”
深谷之下,阳光照射的时间很短,天渐黑时,眼看要下雨,众人转移至一处山洞内。
岩洞里十分宽阔空旷,辛恕的药渐渐生效,薄胤和燕慕伊的内力都缓慢开始恢复,蛊虫已被逼至手臂,皮肤下蠕动的迹象十分明显。
沈庭央看得头皮发麻,觉得自己手臂都在痛,问薄胤:“疼不疼?”
薄胤摇头。
燕慕伊抓住辛恕的手,对他淡淡一笑:“我要是死了,你难过么?”
辛恕一怔,慌乱地要挣开他:“能不能有一天不胡八道的?”
“哈哈,担心了?”燕慕伊大笑着凑近,“我怕惹你伤心,别怕,我不死。”
辛恕忍无可忍,把他踹开:“你这祸害。”
花重一直守在岩洞外,沈庭央看一会儿他的背影,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岩洞外,雨水从天坠地,洒在野谷和山壁,天地间朦胧暗蓝,仿佛另一个世界。
两人看着雨,花重揽着沈庭央:“方才一队人出去寻路,回来禀报,东侧有一条径通往山崖上方。”
“待他们恢复了就动身?”沈庭央轻轻握住他手指。
花重笑笑:“不,稍后他们内力也只能恢复到七成,还要护卫陛下他们。到时我开路,你沿着我的讯号带路,让燕慕伊断后。”
“不能一起走?”沈庭央心一慌。
花重摇摇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听话。那条路附近有人经过的痕迹,咱们不能冒险。”
沈庭央抬头,漫天雨幕下,两人注视彼此的眼睛。
“相信我么?”花重问。
沈庭央十分心慌不舍,却在他的目光里镇定下来,点点头。
花重拥抱他:“记得带他们先走,我最晚天亮就回来。”
沈庭央的心被重重一击,但忍着不露声色,只如往常一般,露出一个灿烂甜蜜的笑容,:“嗯,我等你。”
——天亮就回来,这是父王曾经对他的最后一句话。
沈庭央陪他看了会儿雨,就连这场夜雨,也与那晚如出一辙。
他拼命驱赶内心煎熬的担忧,告诉自己,事在人为,那晚的事情不会重演。
“陛下,我们该准备一下,稍后就离开。”
辛恕给薄胤和燕慕伊掌心割开一道口子,蛊虫化作血水被清理出来。三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所有人起身整装,将不必要的负重卸下。
辛恕来到太子身边:“殿下,得罪了。”
太子递出手,沈庭央给薄胤和燕慕伊包扎手掌后过来,托着太子的手臂。
岩洞内昏暗,辛恕在太子臂割了一刀,沈庭央迅疾地在自己掌心滑开一道口子,薄柳刃一翻,就藏在另一手袖中,太子丝毫未察觉。
有沈庭央的血引诱,蛊虫离开太子的身体,顺血迹迅速钻入沈庭央掌心伤口,贪婪地钻入他骨肉间消失不见。
花重一马当先,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沈庭央翻身上马头阵,薄胤和辛恕护在队伍两侧,燕慕伊断后,于夜雨中出发。
谷底道路泥泞,沈庭央手上伤口草草包扎过,左肩负弓,右手按剑,集中所有注意力。
花重沿途留下特殊的记号,沈庭央看一眼便知其意,带领人们一路抵达东侧山径脚下。
“弃马步行!”沈庭央果断道。
亲卫背起永嘉公主,薄胤陪在太子和皇帝身边,山道时而陡峭路滑,一行人艰难向上。
就在爬了大半路程后,出现岔路口,沈庭央抹去脸上雨水,看清地上潦草的印记,旁边一滩飞溅的血迹,正被雨水冲刷渐淡。
沈庭央心里被刀剜了一样痛,硬是不动声色道:“走右边。”
他强作镇定,不知花重遇到了什么。山岭另一侧似乎传来斗声,沈庭央知道不能意气用事,咬着牙:“继续走!”
不远处,封隐带人沿路寻下来,立即接皇帝一行回行宫,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沈庭央拿起楚腰弯刀,对辛恕留下一句:“你们切不可离开陛下和太子,我去找他。”悄然转身离开。
昏暗中四下混乱,封隐还是留意到沈庭央的离去,拉住辛恕:“他去哪?”
辛恕依照沈庭央先前吩咐,给封隐了,封隐当即私下派一队人马跟去。
沈庭央原路返回到分岔口,提刀在雨中险峰上拔足飞奔,体内艳蛊悄无声息封锁他一部分内力,他却仿佛不知疲惫,沿路追向花重。
直至一片密林间,他失去了花重的踪迹,一路上看见的血几乎让他疯掉,尽管拼命告诉自己那未必是花重的血。
沈庭央浑身抑制不住发抖,站在雨中努力辨别一切蛛丝马迹,却真的已经追丢了。
空中一声清越鹰唳,沈庭央蓦地抬头,见一抹白影掠过,转瞬落在他肩头——是南雪!
海东青浑身羽毛已湿,似乎感觉到他的急切,沈庭央颤声问:“南雪,他在哪儿?带我找到侯爷,求你。”
南雪转了转脑袋,片刻后挥翼起身,当真盘旋了几圈,向某个方向飞去。海东青在雨里飞得有些费力,却未曾停歇。
沈庭央以最快速度跟上,一人一鹰穿梭在崇山峻岭间。
眼前一片空地,七七八八倒下的尸体一动不动,南雪回到沈庭央肩头。
沈庭央四下环顾,听见山洞里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立即跑去。
“侯爷!”沈庭央喊道。
花重的声音传来:“当心剑上的毒!”
沈庭央循声掠身而上,知道是花重引开了刺客,一路缠斗至此。
刺客们扑向沈庭央,沈庭央手腕迅疾一翻,刀光寒冽,顷刻封喉。
黑暗中,花重气息不稳,沈庭央心知他必定受了伤。
“当心!”
沈庭央如杀神附体一般,一路杀一路靠近花重,及至他身边,有刺客挥剑直刺向花重后背,沈庭央疾奔一蹬岩壁,借力猛地回身一刀,几乎将那人斩成两半。
黑暗里恢复寂静。
沈庭央浑身发抖,摸向花重的位置。
他摸到花重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你天亮就回来。”
花重气息勉强,柔声道:“你等我。”
“我不等,我要找你,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就替你报仇……”沈庭央声音都在发抖,“报完仇,我就陪你死。”
花重整颗心像被割裂般,几乎屛住呼吸,将沈庭央拉到怀里紧紧抱住:“阿绾,阿绾……”
岩洞外,封隐派来的那队鸿阳军追随而至,撤退不及的刺客,皆被反杀在外。
沈庭央双手颤抖,摸到花重肩后涌血的伤口,慌忙问:“你怎么样?”
花重不住安抚道:“皮肉伤,别怕。”
鸿阳军进来,点起火把,盈跃火光中,他们终于看清彼此。
花重怕他担心,就:“来,帮我清理伤口好不好?”
沈庭央这才冷静些许,接过鸿阳军递来的药和绷带,为花重处理包扎伤处,确认不会危及性命,恍若一场噩梦终于醒来。
他们与鸿阳军商定,花重受伤的事不外传,刺客尸体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交由鸿阳军处理。
雨一直下,沈庭央和花重回到渌云川的营地已是入夜。
二人略收拾一番,立即去见光熹帝和太子,帐外排着队来问安的朝臣看着他们进去又看着他们离开,议论纷纷。
就在沈庭央回到大帐精疲力竭的时候,太后忽然召他单独觐见。
燕慕伊正撞上这一幕,传诏太监前脚走,燕慕伊低声质疑道:“定没好事,宝贝儿,你就身体不适,别去了。”
沈庭央无所谓地笑笑,花重正要派人给太后回话,沈庭央拦下来:“早晚的事,今天护驾有功,还多一块挡箭牌。”
“我去殿外等你。”花重知道他主意已定,也不多劝阻。
沈庭央摇摇头:“她必会拿你做文章,别去。”
沈庭央独自前往行宫,太监为他一把伞,昏天黑地里,宫中灯火朦胧,如若幻境。
金碧辉煌的殿内,暖香阵阵,太后倚在绒金靠榻上,若有似无扫一眼沈庭央:“年纪,救驾立功,是有些真本事的。”
沈庭央单膝触地一礼,垂眸道:“臣子本分而已。”
太后笑了一声,对旁边座下的桓期道:“难怪太子甚是喜欢这孩子,瞧瞧,桓期,你也学着点。”
太后是桓家身份最高的长辈,桓期点头称是,看着沈庭央,这些时日变得漠然的心,也不乏一丝担忧。
沈庭央听太后提及太子,心中忽一惊,太子身上的艳蛊会不会是太后所为?藉此强行安排桓氏女子与太子的婚事……又或者直接制造一起污蔑太子的丑闻?
蛊虫一事,他们并未声张出去,太后眼下并不知道,太子身上的蛊已经除掉。
沈庭央思及此,舒一口气,太后在座上絮叨什么他也不在意了,权当耳旁风,只摆出一脸认真谦虚,让她个痛快便是。
太后话里含讥带讽,唯独一直未让沈庭央起身,只教他单膝跪在原地,桓期在旁侧看得清楚,殿内绒毯是有意撤去的。
沈庭央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对于从习武的他而言,也大可熬的过去。
可他体内偏偏有一艳蛊。
沈庭央一开始一切如常,一刻钟后,身体开始发虚发软,冷汗流了一背。
他背脊始终直挺,维持着矜傲姿态,少年人可以隐忍,可以不争一时意气,却绝不能弯折了脊梁。
他苦苦忍耐,割破的手掌钻心的疼,一股异常的热火自腹内蔓延开,耳后已弥漫了一层潮红。
“禀太后,燕云侯求见。”
一双黑底暗金纹武将靴停在沈庭央身侧,花重跟太后了几句什么,沈庭央已经全然顾不得听了,只知花重将他不动声色扶起。
沈庭央脸颊冷汗淋漓,勉强撑着平静的神情,按规矩告退,被花重带走。
“谆谆教诲”了那么久,太后今日想必也心满意足了,再要找他麻烦,就得掂量掂量尺度,否则御史台的奏折自会教她该怎么回到深居简出的日子。
沈庭央恍恍惚惚反复想自己要做的事,便觉忍一时、守一时,也都值得。
回到帐中,沈庭央几乎虚脱,他浑身已被那把不知名的火烧透,骨头缝里都已酥软。
花重最后与他话,发觉沈庭央居然已经意识迷茫到听不清楚的地步,当即横抱起他回去。
辛恕已经离营回京为沈庭央寻药,艳蛊亦在沈庭央体内争分夺秒地折磨着他。
“阿绾,怎么回事?”花重被他烫手的体温吓了一跳。
“别……别叫大夫,求你别叫大夫。”沈庭央抓住他手臂一遍遍道,“等辛恕回来。”
花重心知有异,只得:“不叫大夫,都听你的,别慌。”
燕慕伊被花重叫来,查看沈庭央后,低声对花重道:“侯爷,他这不是被人下药,是中了那邪门的蛊,提前发作了。”
花重眸色沉如寒铁:“他自己似乎知道,辛恕应当也知道。”
“侯爷别动怒。”燕慕伊连忙劝道,仔细回忆一番,推测,“约莫是太子身上的蛊,当时被引到王爷体内了。若真如此,也是没选择的事。”
花重闭了闭眼:“京城来回,快马加鞭至少一天半……他该怎么办?”
燕慕伊沉默了许久,平素里的戏谑神情尽数不见,谨慎地道:“侯爷,保险起见,要么为王爷找个女子来,要么您寸步不离守着。至于要到哪个地步,得看蛊发作程度。”
“他醒来后该作何想法?”花重是真动了气,“他……”
燕慕伊:“侯爷先冷静些,这类蛊头一次发作,未必需要做到多过分的程度。但让他这么硬熬着,单单这高烧不退,就能烧死人啊!”
花重恨不得立刻揪出下蛊之人,将之千刀万剐,沈庭央痛苦的低吟传到耳中,简直让他煎熬无比。
这是他捧在手心的至宝,他可以等,可以守。要他在沈庭央意识不清的时刻监守自盗……这是花重从未设想过的。
什么都懂,却也什么都不懂的沈庭央。
一尘不染的雪白国色,看着他时眼中无瑕天真。
要他怎么办?
燕慕伊:“侯爷心疼世子,世子也未必对侯爷无意……”
花重喝道:“住口!”
燕慕伊只得噤声。
花重深吸一口气,道:“先下去罢。”
“若侯爷要为世子安排女子,在下可……”燕慕伊尚未完,就被花重一个手势断。
他默默退下,遣散周围所有护卫。
燕云侯的大帐后,有一处泉亭,温热泉水四季不竭。
沈庭央被一轮烈火烧灼全身,意识渐渐回来,又陷入细蚀骨的痒意折磨中,他每根骨头都被腐蚀得酥软了,腹中那团火却始终不灭。
他眼睛发红,无助地抱着花重,低低地求救道:“我难受……”
花重抱着他走到泉亭内,四下寂静无一人,花重:”别怕。“
沈庭央却觉得自己要死了,有什么力量在拉着他往地狱堕落,他被花重心翼翼放在温热池水中,可对于浑身高热的他来,水甚至是微凉的。
雾气氤氲,花重只着一身白色单衫,抱着他靠在池边。
沈庭央的眼浮起潋滟水光,想要回身搂他,花重却让他背靠在自己胸膛。每一丝触碰对于沈庭央来都是极致的折磨,他不住扭动身子,发出带着哭腔的低吟。
“抱歉,阿绾。”花重从背后拥着他,在他耳边道,“让别人碰你,我做不到。”
艳蛊的折磨下,沈庭央已经几乎意识涣散,他茫然地喃喃道:“侯爷……”他已经认不出人了,心生一股恐惧,排斥地要挣扎离开环着自己的人。
花重将他双腕扣在背后,束住,不住在他耳边安抚:“是我,阿绾别怕……”
沈庭央似乎眼中清明了些,一双修长的手探到他腰,于水中雾里微一挑,将衣衫挑开缝隙。摩挲过他的腹,继而往下,再往下,握住折磨他却不得安慰的欲|望。
沈庭央脖颈不由自主地仰起,一声带着哭腔的难耐低吟流泻而出。花重手臂从背后拥着沈庭央,有节奏地安抚着他,低头便见少年含泪咬唇的无助神情,最后一丝防线终于决堤。
花重垂下头,吻住了他。
只是抚摸,又只是一个漫长温柔的亲吻。是心碎的一句抱歉,又是全然占有的沉沦。
池水漾开,满天星辰淌入银河,银河的光化作万千碎片,坠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