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3
那日,殳蔚在操场旁的看台石阶上,静坐到日暮西垂。
从潘倪婚礼上重逢,再至桐乡家中独处一夜。这一月多来,他们从未真正坐下来,面对面聊过彼此不在身边的往事,好似冥冥之中,都在默认这一段不与人的过去,真的只停留在二零一六年的晚霞黄昏里。
但是殳蔚清楚,不管旁人怎觉,她不是。从明江唐将那四封信归还于她,从他向她承诺“如若她愿,定有未来”始,她其实就在等他。不对,自他离开那刻,她就早已同内心坦白,她愿意,她想,她要等。
于是,便开始了漫长无期的等待。
然而,等候从来只是一个人的事,互相拥抱却要两个人。
她今日神色恍恍,似魂魄分离,荡于九霄云外,察觉身上财物被盗时,已时至夜晚。
此行本就是兴致之程,全身上下除了家中钥匙,便只有一部手机,出行钱财也权仗它,连随行的背包也未曾有。
而此番手机被盗,毫无分文,殳蔚站在校外路旁大街上,看来往行人、各式店铺,世间众人皆是喧闹,那身无所依的茫然恐惧感蔓延心头。
殳蔚寻了家烟草店,那守店老板娘见她态度诚恳,神色焦急,样貌衣着都干净,量了她几圈,同意将座机电话借她使用。
她在学校内传来的预备铃声下,连连致谢。
指尖在按键上不假思索拨了串数字,待那头传来接线声时,殳蔚才一愣。
太慌张,太着急,导致的顺手自然。在最需帮助和依靠时,想的谁,拨的哪个电话,暴露了真实内心。
意识到的第一秒,心在突突直跳:她拨了什么?拨的谁的电话?
恍惚错乱的第六秒,电话接通。有低沉平静的嗓音,自线路那头传来:“你好。”
那老板娘警惕心不卸,一直在旁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她。约是也听见座机接通的漏音,也不再找其余琐事来做,手臂支着玻璃储柜,目光定在殳蔚身上。
殳蔚唇微张,喉咙出不了声。直到第二句迟疑反问的“你好”出现,她才话:“明江唐……”
那头显然静了一霎:“殳蔚?”犹疑的语气,在确认。
“嗯,”她看了眼老板娘,双手握住听筒,毫无征兆地泛了鼻酸,“是这样,我手机被偷了,身上没钱,你……”
“明——”有娇俏女声在电话那头喊他,“你又接电话!再这样下次别叫我来了!” 这个称呼和声线,她记得。是章舒舒。
殳蔚浑身一震,呼吸凝住。
明江唐好似走到偏僻静处,杂音消散。他很快反问:“你在哪?”
“我……”再开口时,嗓音莫名哑了。哽咽和颤抖夹杂,她在费劲喘气,“我在——”
晚修正式上课铃在此刻欢快响奏,遮盖她最后的话语。
她心在下坠,蹙眉两秒。
“砰——”一声,所有光源都在一瞬被湮灭。
四下漆黑,人群哗然。
这片区域全部停电。
……
烛火似点点星光,亮了一片。
老板娘的儿子拎着花灯,蹦蹦跳跳从里屋出来,在殳蔚跟前晃了一圈后,又嚷着想放烟花。
“别乱跑,黑灯瞎火的,就在门口玩,听见没!”老板娘呵斥而来,给殳蔚递了瓶未开封的水,“姑娘,先喝点水。”
“谢谢。”殳蔚接过。指甲抠着瓶盖,没喝。
见她又乖又静坐在板凳上,神色恹恹,蜡烛光晕下更显凄迷憔悴,不禁软了心肠:“要不再给你家里人拨个电话,一次不接总该有二次吧?”
“他们都不在宁西。”好巧不巧,专撞上年中出差正忙的时候。陌生电话留了言,也似石沉大海。
老板娘也拉了张凳子,肩并肩挨她坐:“你们年轻人不都网上联络吗?你用我手机登陆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朋友?”
殳蔚很轻一笑,摇头。那些在异地异号登陆,都需原手机验证。
“姐姐,你陪我玩!”男孩笑嘻嘻拉扯殳蔚的胳膊,摇晃他的福娃花灯,“我可以给你玩几分钟哦。”
殳蔚摸了摸他的头。老板娘发了“命令”,让他去里屋多拿几根蜡烛出来,男孩这才步子颠颠跑走了。
“这样,我给你一点零钱坐车,趁着时间还不算太晚,你早点回家。”老板娘轻拍她的肩膀。
殳蔚感激,要留下电话,称事后定转账还她。
“就几块钱,不至于。”老板娘挥挥手,起身进了里屋。
待她离开,殳蔚走到屋檐下,去看着烛光铺洒,皎皎圆月。华灯初下,十里红烛,明月当头,自是良辰美景。
她突然忆起,那年寒夜,她曾与明江唐共放一盏孔明灯。无边的护城河和空荡的开发地,虽只有一盏,灯火一刹,却足够明亮。
殳蔚不敢去细想他与章舒舒夜里见面的意义,不敢字字句句琢磨那些话,一刀一刀剜人血肉,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情亦是,无论薄情还是深情。
有手在扯她的裙摆。
“姐姐,你帮我点蜡烛。”男孩仰头在看她。
殳蔚蹲下,接过那几根白烛和火机。边同他话,边拇指用力想要火,却总在将将燃了火苗时,彻底熄灭。她嘱咐男孩另找一只新火机,自己留在原地想办法点火。
火未燃起,手背有了湿意。
眼底是一片模糊的水光。她狼狈地用手指手背一抹再抹,汹涌更烈。好丢人,手机被偷就要哭,回不了家也要哭,二十几岁的人了,遇到困难还是禁不住掉泪珠子。
但绝不肯承认,是终于要离开他才哭。
她吸了鼻子,将蜡烛、火机捞进手中,想起身。奈何长裙铺地,她不慎踩中裙尾,被猛地绊倒,身子一歪,人朝地面扑去。
……
这一摔,没有当年生理期被迫跑八百米时,栽倒跑道那一下来得破皮流血般的疼痛。
有人自后方出现,在她措手不及时,稳稳扶住了她。
她被人揽在怀中。
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看着她,烛火晃影的朦胧中,以为是她的幻觉:“这次可不比你跑步那回灵敏,都不懂护着脸,摔破相了还得哭。”故作轻巧的语气,是在逗她。因为看见了映着光中的泪痕。
殳蔚心中纷杂,茫茫愣愣地盯着他。手下意识想抬起,去摸他的脸,被他察觉,率先紧握入掌心:“点不燃蜡烛也要哭,爱哭鬼。”
她急急想推开他,被他握着的手怎么也挣不开:“我没……你胡。”
明江唐揽她肩的手一收,连同那捶他的手,一道囚于胸前。他抱住她,声音很轻很低地响在她发顶:“你别哭,我肯定会来的。我过,我能找到你。”
泪水决堤,从来只因是他。
她突然埋在明江唐胸口嚎啕大哭,为了他的从天而降,为了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理解,为了他多年后归来……
时隔经年,再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如此沉迷和欢喜,他的温柔周到,他的性情灵魂,他的一切一切,都是她所爱所念的。
可是他们分开了,他依旧在发光,她无能为力地仰望。
……
悲情崩溃临近界点,殳蔚双手紧攥他的手臂,仿佛在为这一脱力的痛苦寻找外源发泄点。
而他自始至终不言一句,只是沉默地抱着她、抱紧她,亲吻她的发顶、鬓边,任她泪流。
待她终于止了泪,抽噎着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吭声,捧起她的脸,眼眸映着豆点烛光,在笑,温情地去亲她的眼角。
殳蔚别开脸,大喜大悲的交杂下,令她恍惚多过懊恼,抬过手背想擦泪。
手僵在鼻尖前,顿了五秒。因为她嗅到血的味道。
她颤巍巍地摊过手,伸到鼻底,脸骤然惨白。“你、你哪里受伤了?啊?”声音夹带浓重的鼻音,哭哑的声线止不住颤抖,她疯狂地回忆手触碰过的位置。
轻拽过他的手臂,凑近一看。
纵使光源有限,眼睛看不清的东西,鼻子能替它感受到。明江唐的手臂受伤了,伤口还不,血在往外冒。
“去医院,去医院,现在。”殳蔚强稳心神,想问想的混在脑中一团糟。但都不比此刻立即让他得到救治重要。
她扯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臂,让他起身。哪知明江唐反手一拽,她又跌回他怀中。
“被工具划到的,一个伤口,没事。”他低低在她脸旁着,气息压近她的人中,半真半假逗她,“你亲我,我就跟你去医院。”
殳蔚怒急攻心,只觉他不分场合肆意玩笑,气得失手猛推他。她的力道没控制,明江唐又是对她全无防备的,栽坐地上。
牵扯到伤口,见他蹙眉倒吸凉气,心下又痛又气,悲怒交加,眼泪汩汩而下。
明江唐终于不闹她了,拥着她边吻边起身,心肝宝贝似的搂在跟前哄:“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你陪我好不好?乖,你越哭我伤口越疼……”
连哄带骗地拥她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
医院,挂了急诊科。
“你这伤口,刮得还不浅,看看,皮肉都翻出来,再深点,怕是骨头都要见。”口罩医生带着个护士前来。
深夜的急诊科依旧忙碌。
清理伤口时,那医生见这年轻男人眉头都不皱,眼睛都在看他身侧的女人。而那女人显然哭过,眼睛肿得不成样,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干活,更觉这对情侣好笑:“哟,你这还有压伤,旁边的血都结痂了才来,心也够大。”
进到灯光敞亮之处,才知那伤口多怖人。
整条右臂中间三分之一处,将将十五厘米的血口,绝不是普通的擦伤。麦色结实的手臂铺满红褐色鲜血,倘若此刻他身着迷彩服,堪堪就同那从前线下来的军人一个模子。
消毒|药水洒过伤口,殳蔚瞧得心惊肉跳,紧抓明江唐的左手,想开口又怕耽误治疗,实在心疼得不行:“医、医生,能不能一点一点清理,直接倒,他会很疼。”
护士有条不紊地进行协助伤口清理工作,那医生似笑非笑睨来一眼,目光却是投向受伤的男人:“这样痛吗?”
殳蔚急忙偏头去同患者确认:“痛吗?痛的话你要。”
明江唐佯装不见那道揶揄的视线,白炽灯下唇色因失血而微带青白色,但眼神清明,精神尚可。他一双眼中全是她,焦急、心疼、可怜兮兮的模样。深凝片刻,才对她:“痛。”
“医生,医生他痛。”殳蔚急得要从凳子上跳起,被身旁的他掌心紧攥,按住手按回去,“不好意思啊医生,我不是想干扰你们治疗,就、就尽量轻点行吗?”
护士用镊子夹过沾血的纱布,置于弯盘中:“我们心中有数。”
殳蔚不敢多,心仍揪着,目不转睛地在看。
明江唐显然不太关心伤口,反正专业人员治疗总归有保障,是她担忧过甚。
但瞧着她这般上心伤神,又觉得这意外划伤来得不亏,她这副样子,又都是只为他。着实可爱惹人怜。
身子有了偏移,脸渐渐凑过去,她还不知觉。直到他低头,碰了下到她的上唇。
殳蔚错愕转回视线,眼中均是怔忡懵懂,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她的手被他包裹入左手掌心中,手掌、手背、根根手指,被他不厌其烦地来回捏搓着。
……
当夜,开车人自然换成殳蔚。
车子“轰隆”一声溜进地下停车场,熄火停稳。她低头解了自己的安全带,再去帮他:“记得医生的忌口忌水,这一周要连续去换药,别忘了。”
“我不记得。”他抬手去抚她的脸,慢条斯理地,“你替我记。”
殳蔚噎了半晌,手背挡开他的掌心:“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啊。”
副驾驶上的男人恍若未闻。
等了一会儿,殳蔚见他不下车也不吭声,索性心一横,开了车门:“你照顾好自己,那我先走了。”
一只手快速拽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一步动作。
背后有温热渡来,男人的体温和气息,将她裹入怀中。她不敢乱动,怕再碰到他包扎好的伤口,随他在她耳后、脸侧蹭着,心又满又沉。
“电话里听见你快哭了,我想也没想,马上就赶来。”明江唐在她耳畔,似真似逗地低声,“来的路上我就在想,要是没找到你,丢你一个人在路边哭鼻子,那样子多惨。”
他笑了笑:“还是舍不得你,可怜。”
“没用,该哭的还是哭了。”话从口出,才觉语气不对。本想硬邦邦怼他,听上去倒有几分撒娇埋怨的口吻。
车内没有灯,只有停车场几盏灯光微弱的壁灯,在照亮偌大空间。
“既然哭了,交给别人不放心,一定得我亲自哄才行。”他横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滑上手臂,“左右也是因担心你才划伤的,你也要对我的健康负一半责任才对。”
殳蔚转过头,顺着半明半昧的光,去看他的脸。而他更是对上那双秋水润眸时,拇指指腹粗粝,轻按她唇上,顺着唇线抚去。
察觉那唇微微动了动,他终是以唇代手,从她下唇瓣始,再含了上唇,细细吻她。
她悲喜不定,溺于他温柔里,心都要碎了:“这么晚了,你未婚妻,不在等你吗?”
唇上动作顿住。
两人僵持几秒,他结束这个吻,轻抚她的脸颊,不答反问:“你以为是什么?”
“你要娶你未婚妻吗?”她要在今夜得到答案。
明江唐定定凝视她,看尽她眼中的怆然和乞求,给了她答复:“是。”
作者有话要: 先放,一会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