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屋内又只剩她一人。
殳蔚再不愿看镜子,不敢随意坐靠,只是站在那珠帘之后,漫无目的地去看那一件件旗袍。
是母亲同他一道设计的吗?
还是技术与设计分开,两人各做一块?
优秀文化碰撞后的火花,是以让灿烂永恒。
真好。
真好……
他终是得偿所愿,
要有一个新家了。
她目光失神地,低头盯着那飘如云雾的纱,头一次觉得衣物在身,仍有身无寸物般的□□凉意。不对,是灼热。时冷时热,煎熬着她,只因为这不属于她的,一针一线,心力心血。
方才二人急着要离开,被殳蔚拦下,称先帮她脱下婚纱,以免误事。
礼服师眼眶是红的,怕是年纪轻犯了错,经不住责,已经先行一步重新对接婚纱了。
就剩俞一人。
她举着对讲机又嘱咐一回,满目歉意,也是急急要走的模样:“殳姐,您先休息一下,我这边处理完立刻回来协助您的拍摄。”
她忆起一事,提醒道:“请不要自行脱下婚纱,如若没有专业礼服师的协助,您很有可能因不熟练而导致婚纱破损。一人困难也大,还费劲,所以您先坐会儿,吃点东西,我们马上就来。”
殳蔚忽然叫住她:“你刚才,这件婚纱的名字,叫什么?”
俞人已到门口,循声望回去。
“在对讲机里,我好像听见你提了一个名字。”她提示着,轻声试探,“是这件婚纱的名字吗?”
俞笑了笑:“是,殳姐听得不错。”
“这件婚纱,为老板提笔,致名——‘心上花园’。”
心上花园。
心上……花园。
这么多年,只有她还执迷不悟地苦守那片星球上唯一的草原。
而他早已浪迹天涯,寻到更倾心之所,不再留恋曾经贫瘠的草原。那春风拂过,满园明媚灿烂的花,是他最终归宿。
难怪她会觉得,这样的妆面、这样的婚纱,是如此陌生却又熟悉。陌生是因,活泼明丽似初春雾中犹带露水花朵儿,从来不是她,不像她;熟悉是因,这般眉眼生春,将世界点亮的灿烂,她曾见过一人。
是那章舒舒。再像她不过。
湿意肆虐脸旁,无声无息,好似悲伤从未袭来。今日的她,穿了这么多件婚纱礼服,却再也嫁不到想要的那个人。
即便穿了这为他未婚妻而制的心上花园,她的草原也是孤独一人,始终不比那芬芳满园,一室生春。
他终将是别人的。
抬起手背想要擦泪,靠近时又僵住。怕妆花,被人察觉。
她止住手,提起裙摆心翼翼地朝化妆镜前行去。
镜中美人落泪,眸底雾色沉沉,娇花般面庞似露水浸润,春雾朦胧的美。寂静芳华,不过一刹。
她的目光在桌面寻着,想找纸巾。落在边角,她伸手去拿,纸巾盒下压着一红色信封,上面赫然四个大字:殳蔚亲启。
呼吸凝住,僵硬一霎。
索性还有什么撑不住,该来的总要面对。她将那信封取来,细看才知这哪是信封,是请帖。
红色,婚宴请帖。
她知了,本就是要给她的,今日就在这屋,如若他无法赶回,还能告知她请帖位置,让她自己去取。
一朵朵暗色的花,在她名字旁悄然绽放。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就算她原地不走,或是蒙眼另寻他道,路的尽头,是悬崖峭壁还是山川急流,早已注定。
殳蔚开信封,手碰到请帖边缘,指尖猛地一蜷,似被电被烫,不敢再动作。
她咬牙,愤愤松了手,把信封搁置桌面。不想看,懒得看,谁爱看谁看……
再转身,眼前视线骤然全黑,再无光可寻。
停电了?
屋内忙音一阵,有声音自广播传来,荡于半空:“殳姐,十八楼阁间的灯路出现故障,您别惊慌,我们马上派人过去修理。”
她张了张唇,还未有机会开口,忙音消失,寂静再度蔓延。
不敢乱走,怕磕碰摔倒划坏了婚纱。夜盲行于黑暗中,就如那瞎子过河,她只能碎步慢慢挪动,想走到门口。
有东西突然亮了。
殳蔚惊地抬头,发现是那挂于墙面的液晶显示器。
有了显示器的微微光源,她的视觉能见度不再为零。低头又走了两步,有脚步声在屋内回荡。
她心一紧,五指攥住掌下薄纱。
慌乱失措的一秒,她脑海中倏地冒出一个人的声音。他曾用围巾一圈圈绕住她的脸,在她耳畔:“都眼睛看不见,耳朵能灵光点……”
所有声音,皆自那显示屏传来。
殳蔚不再挪步,抬头,去看那渐渐亮起来的,屏中画面——
男生的视角。
他在跑上楼,一层接一层,气息微喘着。很快,他推开一扇门,有风袭来,吹动他的裤脚。
随着他而行,顶楼天台上,女生眺望远方的背影逐渐清晰。
殳蔚浑身一颤,心在下沉。这身影……是她。
“你在这里。”男生终开口,语气渐松,“不怕冻吗?”
女生回头。
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清丽的脸。镜头里,此刻只有她一人。
她在冲他笑。
画面陡暗。
四声鼓点后,音乐响起,掀开目光之下的景象——
男生女生对坐着,侧脸睡在书桌上。画面垂直而上,越拉越远。
她看见了风扇、台灯、布偶娃娃,还有书柜。直至视频名字在流星划过的星光之影下显现……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刹那,有了答案。
视频中的男女主角,是章舒舒与……裴青。
视频里的音乐,是明江唐生日那夜,他在蛋糕店找到落跑的她,扯过她耳机时,手机里在放的那首日文歌《秋千》。
视频里的所有故事,都是她……
与明江唐的过往十年。
……
他借甜筒胡闹她,被追至围墙边,灵巧地翻越上墙头。二人一高一低,在黄昏枯树下对视。
她在艳阳烘烤下的八百米跑道上晕倒,他从人群中冲出来,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而去。
她被篮球砸中,满脸满手沾了血。他在球场替她碾压一局又一局。两人并肩坐在夕阳下的球场,他用纸巾一点一点,替她拭掉血迹泪痕。
他们并肩在礼堂领奖。
他在白纸铺地的教学楼底,顺着纸飞机飘至地面的前进轨迹,走到她面前。
他们穿行于灯市人流中,灯火映人面,眸中映灯影。他自后拥她入怀,在桥上看烟火。
他们面对面放孔明灯,她在看灯,他在看她。
……
很多很多,所有所有,点滴犹在。那些刻在流年里的细枝末节,一颦一笑,从十二岁至今,都是关于他们的回忆录。
这个视频,奉以真心,献给她。
最后一幕画面,是朗朗星河下的一片空旷的草地。女生坐在草坪上,男生嘴里叼着根草,双手交叠于脑后,躺得惬意。
她用手指着上空:“你知道吗?星空是向着指尖的方向蔓延的。”
他凝视她,但笑不语。
她侧头看他,眼底有万千星辉:“我们以后会分手吗?”
他静看她。
画面忽暗——
一秒后,只余黑幕的视频中有道声音响起:
“不会,我会陪着你。”
“一直陪着。”
黑屏上随时间前后映出几行字。
殳蔚震在原地。
字似流金飞砂,如风而过时,朝一处层层带走,消散殆尽。又一道流星划过,最初字幕再显现——
你是郁郁心上原。
***
主厅四角的暗灯亮了,暖光笼罩,映出殳蔚满是泪痕的面庞。
门从外向内,缓缓而开。
她心里的那扇门,终也卸了锁。
明江唐西装革履,怀抱一大束火烈玫瑰,踩着《秋千》的伴奏版音乐,立于门口,在对她笑。
殳蔚板着那娇花露水般的脸,似怒似怨,瞪着他。看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他停在她面前。
“眼泪珠子掉个没完,”明江唐声音很低,掌心贴上那冰凉的脸,柔嫩易碎的美。她令他神魂颠倒,“怕是婚礼上,更有得哭。”
“婚礼?”殳蔚气得看傻子一样,泪在眼眶转,“谁的婚礼?哪儿来的婚礼?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婚礼。”他笑,盯着她,“殳蔚,我想娶你。”
明江唐长臂一勾,将她细软的腰身,压进怀中。他揽扣得稳又紧,殳蔚挣不开,郁闷着。晃眼又见他眸中有光,漾起笑,硬是把那束花塞给她。
她不接,他就低头作势要吻。
殳蔚满心恼怒委屈,被这厮耍尽手段,无耻厚脸皮地拿捏着,动弹不得。一时间两汪泪又蓄满、汩汩滑下,润过那未干的旧痕。
“我不嫁!”她抽泣。
明江唐一把搂住殳蔚,在她耳侧低语:“你真美。”
她攒足气势,恶狠狠顶回:“再美,人也不是你的。”
他笑了,同她交颈相拥,缠绵于心:“是我的。”
明江唐身旁亲近之人,皆知他有一不得不娶,非她不娶的白月光、朱砂痣,他为了娶她,耗费巨大心力心血。创业、回国、重遇、设局……人人都能从他的眼神中,一眼分辨谁是那令他多年深情之人,可她像个迷糊登子,总以为他要娶的,是旁人。
除了她,还能有谁,还会是谁。
这个傻子。
没有谁能保证,相隔多年的情人,在时光洪流面前,能拥有永不变质的爱情。
他不敢奢求她用青春去等,却私心希望她只爱他。即便他们隔着大洋彼岸,隔着一千四百多个日夜,隔着旁人言语、性情习惯,隔着太多春华秋实、现实离愁,他仍是自私的。
倘若重逢再爱,她是否会因敏感忐忑而退缩,直至以为二人生活、理想相隔甚远,提出分开……他不确定,亦是害怕。不愿想。
若是那般分开,就连再挽回的余地,也没了。
这是个秘密,明江唐身边亲近之人皆明了。他要娶未婚妻,婚礼重逢、桐乡再遇、频繁外景、熬夜赶工、今日拍摄,都为娶她而步步铺路。
同样还有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他怕殳蔚不要他。
……
明江唐在监控室,盯了大半日。看的都是这间阁楼主厅。
想看她的反应。
看她美得令人神乱,看她惊慌时令人心疼,看她为他泪流,心里竟有痛亦有欢喜。最终,出现在她面前,为这过往画下句点。
“那年带你去看长明街的花灯夜会,在街上我们曾遇到一位即将新婚的恋人。你那男人处心积虑就为娶那一个女人,用浪漫算准了她心软,流泪不为未来,就为此刻。你还羡慕那件婚纱,眼睛都看直了。”明江唐注视她,双眸中皆是她的影子,“那时我就想笑,你这傻子,该用多大的局,多美的婚纱,才能诱得你肯点头跟我走呢?于是我自那以后,都在盘算这件事。”
他细细看她,看她为他身着婚纱,梨花带雨的模样。不厌其烦地,为她一遍遍拭净泪水:“你问过我,是不是要娶未婚妻,我回答是。可你从不肯问我,我的未婚妻,是谁。你又问我还喜不喜欢你,我回答喜欢。从始至终,我没有骗你一句,可你却害怕相信。”
殳蔚苦楚泛上,眼眶的红没褪过。
“你不与我坦白,言辞之间都是让我误会的地方,到头来还怪我不信你?”她窒息得想晕倒。
“我没有怪你,没怪过。”明江唐低声叹道,轻言细语哄着她,“要怪,只怪我大器晚成,用尽全力得以回国,却还耗了你四年。”
“不是……”她抽噎着摇头。他没有耽误她。
“殳蔚,”他叫她,去看她的水眸,“世界上真正重要的东西,不是你用眼睛看到的这些。”
明江唐锁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上他那颗跳动的、因她而更滚烫的心脏:“用心,用你的心去看,去听,去感受。我曾我会回来,我要找到你,我会带走你。”
他盯她:“我我爱你,从来不是在隔岸观火。”
不是随口承诺,留她苦等;也不是要貌合神离,令她暗自心伤。
他要带她走进新的世界。
……
液晶屏里的视频,再度回放。
殳蔚满心腔为他所有,又觉如此软弱妥协,太没骨气,却止不住喜欢他。想听他如何耗时耗力就为娶她,想从他的眼神、话语中,抓住一切只为她而生的深情与眷恋。
“今天这栋大楼里接待我的所有人,都是在为你求婚而演戏?”殳蔚问。
明江唐眼眸含笑,权当默认。
“那晚区域停电,你到学校找到我那天,也在拍这个视频?”她幽幽盯着眼前人。
“是。”他答。
“让章舒舒把卷发拉直,也是为了拍摄?”
明江唐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笑:“难不成你高中时,可以烫卷发?”
殳蔚撇嘴。直接符合背景不就得了。
她想起一事:“那日婚庆,在潘倪家围墙边,她问你想娶谁,你怎么答的?”
他愣住,迟疑片刻,蹙眉回忆:“她知道我要娶的人是你,除了问你,还能有谁?”
殳蔚不吭声了。
明江唐怎会不知她心想何事,笑起来,替她重固定那鬓边纱花,目光凝住她羊脂般面容之上:“这次视频拍摄,找了她和裴青,也算是为这对有情人制造了机会。”
“虽是请他们帮忙,白了,舒舒与裴青确定关系在一起,还得感谢我。”他言之凿凿。
外人都能看出,裴青对她要紧得很。那章舒舒也心喜他,却是意料之外。
“那封请帖,”明江唐提示她,“你看完了吗?”
殳蔚声嘟哝:“当时伤心欲绝,没把它丢下楼就不错了。”
他失笑,弹了她额头一记:“当年那纸飞机也差点被你当垃圾扔了,你几时能长点心?”
她捂住额头偷瞄他,不话。
明江唐取回那信封,递给她,示意她开。
殳蔚抽出那张请帖,翻开——
合婚二人名字那栏,赫然是他们俩人。
明江唐,殳蔚。
他们曾一起写过检讨,一起错过考试,一起被罚,一起领奖。他们的名字,也曾在光荣榜上并肩过,文理各年级第七,还被殳蔚拍下来留作纪念。
如今,二人姓名,也如当年并排,出现在婚宴请帖上。
从未有旁人。
……
眼眶又爬上湿意,他的轮廓在面前模糊,一阵又一阵,泪珠子不停歇地坠。直到那手被他轻捏于掌心,他在她面前缓缓的,单膝跪下。
“还喜欢这件婚纱吗?”他问她。目光诚挚而热烈。
眼泪上手臂,顺着滑入二人紧牵相合的掌心中。
“喜欢。”她声抽泣。
“这是专门为你做的。”明江唐静看她,看她如花带雾的脸,看那十年牵挂的人儿,“这件‘心上花园’,这个同名系列的所有婚纱旗袍,皆是因你而生。”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又慢慢抬头,与她对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双手,这十根手指,一针一线,一笔一裁,灌的心头血。想让你穿上嫁衣,然后,可以选择嫁给我。”
他想娶她,想了好多年,想到今日。她穿着婚纱的样子,美得触手可及,不再是黄粱一梦。
……
殳蔚心潮起伏。他没嫁给他,而在选择嫁给他。
“大四那年我偷回国见你,曾将那四封信交换于你,称他年归来,会用一样东西,取回它们。”
明江唐问:“你还记得吗?”
“记得。”
他笑:“这就是我用以交换的东西。”
请帖为媒,戒指为诺,婚纱为嫁,编织后半生。换回你的过去,换来我们的未来。
……
明江唐轻声:“如果没有你,没有我们的过去,那失去现在的一切,又有什么可惜。”
这何曾不是比“我爱你”更执着坚定的承诺。一个男人,在没有你时无欲无求,便是他早已深情根种,倾尽所有。
从他离开那日,她就没有退路和选择。
她从来只有他。
戒指在眼前,远不如他那双眼眸明亮。
“没有人会比你适合这件‘心上花园’,它就是你的。”明江唐阖眼,亲吻她无名指,“因为这件婚纱的美,不是灿烂明媚,不是烟霞彩云,不是穿着它,在满园芳华中笑。”
他将戒指缓慢而虔诚的,推至上她的无名指。再十指相扣,起身搂过她。
“而是穿上它,朦胧又无措,心又眷恋,可怜又情深地,在一枝花下,在恋人眼前,悄悄泪流。”
……
我用你的一缕长发,寻高人将其与红绳相结,编制成链,日日带于左手。他告诉我,只要这样做,远在天边的你,不会忘了我。
也许一切故事的开端,都在杭州城那个梅雨暗沉的季节。你是那年混沌无望的生活里,唯一的光。就像那高阁城堡里,一场随风即逝的美梦。再遇你时,有声音告诉我:不能放你走。
你曾赠与我那句“九夜深秋话不眠,你是郁郁心上原”,我记到今时今刻。
而如今,我想告诉你——
本为孤独草原,
因为你的出现,
从此只有,心上花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 心上原在保留初衷,不断改进后,得以圆满。
写的时候就在想,大抵所有的感情都因太喜欢,才会敏感到患得患失吧。
这本书经历过我的低潮和痛苦期,2018年8月,我因它而与晋江签约,直到2019年2月才写完,这么长的时间,其他作者大概都写了三五本了吧哈哈……
这本书不是甜到掉牙的甜文,但书中的明江唐和殳蔚,就是茫茫人海中你和我。
他们平凡而坚韧,真实而努力。
中也能看到光亮和希望。
他们一定真实存在着,在世界上某个角落。
祝福每一个为梦奋斗的人。
Ps日文歌来自乃木坂46《秋千》
2019.2.25 夜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