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
即使过了几十年, 那些记忆还如斯清晰,深深刻入温禅的骨子里。
一想到那种绝望,他浑身颤栗,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已经扑上前去,短刀直指钟国义的后脑。
在刀刃快要刺下去时,他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弹开, 紧接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身子撞上坚硬的墙, 然后摔在地上。
不知摔在了什么东西上,身上硌得生疼,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手脚碰到了银子, 相互碰撞发出琳琅脆响。
这是一个很寂静,也很憋闷的环境, 在听见银子声响时,温禅就已经猜出这是哪了。
当初他就是躲在这里,才逃过一死,阿福穿着他的衣物, 直接放火烧了禧阳宫,以自己的死保全了温禅。
阿福胆谨慎,从就在温禅身边伺候,他吝啬抠门, 对银子爱极,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坏毛病,但骨子里还是很懦弱的,大难关头,他若是自己逃跑,温禅也是可以理解。
但就这样胆了一辈子的人,在最后竟如此勇敢,无惧那熊熊火焰。
温禅对这个保住了他性命的地洞恐惧极了,他在这里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哭嚎和求饶,亲耳见证了温氏皇族的覆灭,这是何其残忍的事。
他往身上一摸,先前梁宴北给他的大氅已经不见,换成了阿福的太监衣裳,十分单薄。
温禅把短刀咬在嘴里,用手肘去撞头顶上的遮掩物,阿福盖得仔细,又害怕里面没光和空气,特意留了缝。
温禅一推就推开了,浓重的夜色笼罩下来,温禅从地洞里爬出,眼中都是火把之亮。
周围的侍卫很多,但他们都对温禅视而不见,有有笑的来回巡逻,空中吹来一阵凉风,带着血腥气味。
“这些皇子里,也就九皇子最识相,知道烧一把火,带着面子走,其他的,哈……”侍卫嘴里笑出一声轻蔑,从温禅身边经过。
“真有意思,大人还不让灭火,如今那禧阳宫,现在还烧着呢!”
调侃的话语在温禅耳朵里相当尖锐,刺得他脑子疼,他握着短刀往自己的禧阳宫跑,还没跑到,就闻到了空中的烧焦气味,滔天烈焰照亮了半边夜空,笑闹吵杂声混在其中。
温禅深吸一口气,双腿又泛软,跌跌撞撞一路穿过人群,到了禧阳宫前。
整座禧阳宫都燃上了火焰,烧得噼里啪啦,大片火光映在温禅漂亮的眸子中,像是夜空里存留的残阳,刺痛他的眼睛。
这是他平日里生活的地方,如今在大火之中一点一滴消融,而这宫里,还有那个会为了他吵架,为了他不知疲倦的买酸梅汤,不管身在何地都会想尽办法对他好的阿福。
他披上了九殿下的华服,在火焰中化为焦尸。
“殿下,您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是重结旧臣夺回西凉山河,还是离开京城远走千里平静生活,都要活得好好的!”
“奴才不止一次的觉得自己幸运,能够在禧阳宫长大,能够在殿下身边伺候,活了着半辈子,也足够了!”
这是阿福临别之前,对温禅的话,他平时爱哭,一点事都能涕泗横流,但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却捂得严实,没能掉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对这些人的告别都太仓促了。
梁书鸿对温禅道,“殿下往后心。”然后死在了钟家进城之日,他本是文弱书生,即使拿了刀剑,也无法运用自如。
琴棋书画对温禅,“殿下快走!”然后死在了钟家人的围堵之中,他们保护了温禅一辈子,至死依旧如此。
温璋对温禅,“九皇兄,我不怕!”然后死在了皇宫之中,钟家的千百马蹄之下。
时间过得太久,温禅对钟家只剩下恨意,却快要忘了为何而恨。
他攥紧短刀,转头离去。
他穿过大半个皇宫,仿佛不知疲惫,来到了朝堂大殿之外,殿门大敞,里面灯火通明。
过眼之处,皆是血流,温禅一步步走进去,就见钟国义姿势随意的坐在龙椅之上,看见温禅,他扬起一笑,“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
温禅不言,径直走到殿中,一双平时满是温柔从容的眼睛此刻却染上血腥之色。
他好像镇定得不同寻常,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压在平静的面容下。
钟国义见他这模样,心中没由来的有些动摇,他干脆从龙椅上站起来,招手道,“抬上来!”
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好,只一声令下,侍卫就推来一个长木架,架上吊着一具具尸体,横在温禅的面前。
温禅一眼眼看去,看见了自己的父皇,太子温悦,其弟温湘,甚至还有温璋,没人身上都有大大的伤痕,血染红了他们的衣裳,远远看上去,像披了嫁衣似的。
温禅隐在衣袖里的拳头不断收紧,用力到颤抖,但他面上依旧镇静。
钟国义残忍的笑着,“如何啊,九殿下,看见这些,你还能故作镇定?”他走下来,站到木架旁边,“这些可都是你的血肉至亲啊,生前无限尊贵,现在却被吊在这里,真可怜!”
温禅抬步上前,“你以为,这些幻像还能骗过我?”
“不管你是钟国义,还是那个妖怪,你听好。”温禅道,“这一世,我是温禅,不是九殿下,我要杀你,不是为他他们报仇,而是让我自己解脱!”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猛地扬刀出手,了个措不及防,钟国义只来得及抬手挡,温禅的利刃从他的手腕往上滑,切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直到手肘处才停下。
钟国义神色瞬间扭曲,抬手一挥,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温禅腹部,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出去,好在温禅反应敏捷,落地时顺势翻一滚,倒没有摔倒。
钟国义低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断的手,整个右臂瞬间就变得血红,愤怒到脸色狰狞,“我不想伤你身体,你却不知好歹!”
着一挥手,一柄短剑凭空出现,他道,“看来,必须要给你些教训才行。”
温禅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眼前突然浮现许多身影,梁书鸿,阿福,琴棋,书画,钟文晋,谢昭雪,皇帝,温悦,温湘,温璋,乔妍词,司徒舟兰,单柯,最后停在梁宴北的面上,他轻轻笑着,俊美无双。
他握着刀再次上前,虚晃一招,直逼钟国义的脖子,钟国义闪躲,速度快到一眨眼,便在温禅的背上留下刀痕,刀刃上染上鲜红的血。
温禅只觉钻心的痛楚传来,咬着牙继续进攻,几乎不给钟国义留空隙,不断的闪躲。
梁家步法最大的优点就在于轻巧和变幻莫测,温禅的刀转得很快,同时手脚也没闲着,只要抓准机会就会攻击。
可钟国义因为被妖怪附体的缘故,比凡人要强大许多,不仅是在力量上,更是妖法上压制了温禅,他在受了两刀之后,一把扣住温禅的脖子,轻而易举的举至半空中。
温禅的脖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瞬息之间脸就涨得通红,头上青筋暴起,抬脚用力踹在钟国义的脸上,一个利落的后翻,稳稳落地,下一瞬,手中的短刀便破风而出。
利刃轻易的划破了钟国义的喉咙,鲜血喷洒,温禅被淋了大半身,白净的脸上也沾上不少。
钟国义眼睛瞪得死死的,直挺挺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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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书鸿和楼慕歌走出了第四重幻境,站在岩香寺之中。
他的狐狸耳朵和脸上的花纹已经完全消失,身上的伤也全部修复,眼睛变回了黑色,更近一步的妖化使得他的相貌越来越俊美,眉眼之间不染纤尘,非常干净。
此时已经天黑了,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干净的夜空中,晕染出朦胧的白光,梁书鸿抬头盯着。
楼慕歌瞧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梁书鸿指着月亮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月亮,总有嚎一嗓子的冲动。”
“每一只狐狸都会有这种冲动。”楼慕歌道,“习惯就好。”
梁书鸿赶忙把嘴抿紧,低头不敢再看,跟着楼慕歌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问,“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你只是狐狸,又不是狼。”他笑着道。
梁书鸿悄悄松一口气,而后义正言辞的纠正,“我也不是狐狸。”
“行行行,随你吧。”楼慕歌根本不与他争论,心等你长出狐狸尾巴的时候,看你怎么否认。
两人穿过一座空寺,往着岩香寺的最后方走,梁书鸿在一旁好奇,“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找到祭阵的东西,毁了之后,那妖怪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维持阵法,这样也算是给你的殿下出一份力。”他解释。
梁书鸿赞同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岩香寺的最里面,有一颗百年的红豆杉树,长得巨大无比,树冠遮天蔽日。
两人就来到了这颗树下,楼慕歌站定,抬头往上看,只见树冠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道,“你个火。”
梁书鸿应了一声,把弯刀放到地上,从怀里逃出两个火石,对墙上摘下个火把,使劲一撞,些许火苗蹦出,但没成功。
楼慕歌,“你不会用法力吗?”
梁书鸿一脸迷茫,“怎么用?”
楼慕歌惋惜,“白瞎了你一身涂山狐族的血脉。”着手指一动,手掌上就跳跃出一缕火焰。
他看见这神奇的一幕,眼眸一亮,但很快又压下去,坚持道,“我是个凡人,不会这些……仙法。”
楼慕歌一下子笑出声,“仙法什么呀仙法,我可不是神仙……不过你若想真的便回凡人,还是先去找妖王吧,否则你会一直这样。”
梁书鸿想了想,问,“我是不是能活很久?”
“那当然。”楼慕歌,“我得明白点,精魅能活千年,修炼成妖则以万年为计,若是修成了仙,那就更久了,若是成神的话……”
“成神,就会永生?”他接话道。
“神是永生,但是神薄情寡欲,还是少招惹为妙。”他道。
“我是属于那一种?”
“我先前过了,涂山狐族是神兽,等那血与你的血完全相融,你可直接晋神,但是妖王跟涂山决裂很长时间了,你身上又有他的气味,若是真去了神界,肯定会被针对的。”
“啊……”梁书鸿立即认怂,“那还是算了,我只想做个凡人。”
楼慕歌笑而不语。
“那妖王呢?”梁书鸿又问,“他活了多久?”
提及他,楼慕歌想了想,“他真是个老妖精了,我还的时候,他就已经叛离涂山,下了神界,成为叱咤风云的大妖怪,这么多年,他就爱当个妖王。”
梁书鸿看了一下楼慕歌的模样,心中暗喜,“那看来他还没活多长时间。”
楼慕歌看出他心中所想,却没什么,轻笑了一声,手一指,火苗就化为万千光点,从他掌心中往上飘,最后汇聚在树的周围,将周围的景象全部照亮。
梁书鸿顺着光点视线往上移,对这景象十分惊艳,眉目之间刚浮上喜色,却在看清楚树干之后,突然巨变,变得惊恐无比。
之间巨大的树干里竟包裹着大大的人,露着个脸,那些脸双眼紧闭,面容瘦得凹陷下去,与骷髅神似,密密麻麻的堆积在一起,十分渗人。
梁书鸿没见过这种恐怖场景,立即吓得腿抖,慌张的捡起地上的弯刀,颤着声低低道,“这是啥,这是啥……”
楼慕歌脸色沉沉,“这应该就是原本寺庙里的人,但是被那妖怪作为祭阵,封在了妖树中。”
他向前走两步,猛地跳起来,踩着树干几下跳到了巨大的树冠里,梁书鸿在下面道,“你心点!别被树卷进去了!”
楼慕歌没应声,他身姿轻盈,转了半圈后道,“这还有活的。”
梁书鸿一听也想像他一样跳上去,但是看了看树干上的人脸,到底是不敢,便道,“你把他们挖出来。”
“接着。”上方传来声音,然后就有一个人从上面掉下来,梁书鸿一挥弯刀便消失在手里,他伸着双臂去接,结结实实把人给抱住,低头一看,“娘呀!是谢昭雪!”
谢昭雪的脸色苍白,呼吸很微弱,整个人都陷入深度的昏迷,梁书鸿轻轻的把他放在地上,刚站起来,就听楼慕歌,“还有一个。”
他见树冠上又掉人下来,他跑了两步接住,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人,呼吸还很顺畅,显然状态要比谢昭雪好很多,梁书鸿将他跟谢昭雪放在一起。
楼慕歌从树上跳下来,摇头道,“其他的不行了,死好些天了。”
“他很虚弱,你能救救他吗?”梁书鸿指着谢昭雪道。
他听闻蹲在谢昭雪身旁,伸手在他心口上按了一下,一抹极其暗的颜色一闪而过,谢昭雪的呼吸猛地高了一下,紧接着脸上迅速红润起来,楼慕歌站起身,“好了,死不了。”
梁书鸿摸了一下谢昭雪的脉搏,觉得脉象强劲,才放心,“咱们是不是要毁了这棵树?”
“当然要毁。”楼慕歌,“这棵树不断吸收精气,以此维持整个罗刹幻境。”
“可这树那么大,就算是要烧,也要烧个几天。”
楼慕歌挥挥手,“你的刀呢?”
梁书鸿听后,右手一握,弯刀又出现,这是他妖化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技巧,他看着自己的刀,“难道要用刀砍?”
这砍上一年都未必能把树根除尽。
楼慕歌摇头,“你这把刀可不是角色,来,我教你一招,保管一刀就断了这棵树的树根。”
“你直接用刀砍不就行了?万一我学不会岂不是浪费时间。”梁书鸿问。
“你以为我不想?这把刀有灵识,是认主的,不是它认定的主人,根本就拿不起来。”楼慕歌道,“我这招很简单的,不是傻子就能学会。”
梁书鸿掂量了一下,想起之前温禅拎刀时那副模样,也信了楼慕歌的话,便道,“来吧来吧,你教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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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禅喘息着往后退,窒息的感觉逐渐消失,他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看着眼前钟国义的尸体久久不动,刚想松一口气。
却见他周身忽然泛起黑雾,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木棍一样,直直的立起,钟国义的脸带着阴冷的笑,脖子还在不断流血,他道,“你区区一介凡人,真以为能杀得了我?”
温禅暗骇,不自觉往后退。
钟国义道,“我原本想要你完整的魂魄,不过你既然如此反抗,那么少一魂一魄也无所谓。”
着他右手化爪,黑色的雾气大胜,手臂突然伸长,直逼温禅的脖子抓来,温禅反应十分迅速,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那只长爪,脚下一踩借力往他冲去。
钟国义轻蔑一笑,仿佛在笑温禅自不量力,左手五指并齐,化作利刃,正对着温禅的心口。
温禅速度很快,眼看着到面前了,身子紧急一侧,想要躲过,谁知钟国义比他还要快,狠狠劈在温禅的右手上。
骨裂的疼痛疾速传来,温禅没抑制住惨叫出声,连连后撤,整个右手无力的垂下,但短刀还是死死的握着。
剧痛之下,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钟国义大笑,“你别自不量力了,乖乖放弃,少受点皮肉之苦。”
温禅咬着牙,死死的把疼痛压下去,左手拿过右手的短刀,恨声道,“痴心妄想!”
话音一落,他再次冲出去。
脑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面前这个人!
钟国义抬手,指甲化为利刃,对准温禅的胸膛,温禅不躲不闪,直直的奔来。
到跟前时,他猛地往旁一躲,下一刻,钟国义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肩胛骨,而他的刀也刺进钟国义的侧颈。
钟国义吃痛,一下子把温禅甩出去。
幻境似乎将温禅的疼痛扩大数倍,连续两次的伤让他脑子有些发懵,整个人像个断线的风筝,被抛到空中。
力量悬殊,根本不可能战胜。
尽力了,温禅心想,对得起所有为他牺牲的人,也对得起自己。
当他以为要狠狠的摔在地上时,却有一个人用柔软的手臂接住了他,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紧紧的抱住。
温禅睁开眼,就见梁宴北俯头下来,朝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用瞬间让他心安的声音轻轻道,“没事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