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53
中书简白似新雪,顾西河人如浮雕。天云十三年,恰是他脱离凡尘的日子。
没了素儿捣乱,九州异志一书再次被掀开。那上面的字迹见风而显,逐成狷狂龙姿。
“同年,六道峰峰主和其师弟知非,一战成名。”
顾西河跟着那笔走游龙的字迹,慢慢观瞧。妙笔生花,写意洒脱。翻过一页,竟是整张配图。
残月如钩,冷峰鬼斧神工,六道同知非齐站山之峰峦。顾西河仿佛亲眼所见,那重重叠叠的群山之首二人以已之力,力战群雄。
妙哉,真是妙哉。
浸在书中随那著书人探寻这九州万千,顾西河心头微微徜徉。原是打算花上几天读完的九州异志,一气呵成不曾再被放下过。
月上中天,顾西河才从卷中抬了头。满室黯淡,月光幽幽。他把书卷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心海如潮,隐在平静如镜水面下的是暗潮涌动。
九州纷扰,群魔乱舞。在他目光短浅,还陷在和大花的争执中为了生命折腰时,这乱世之中早就能人辈出了啊
站在山中,对月相望。顾西河觉得自己便是那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浮迷山于险山俊峰间自成一体,空谷幽兰似隐居在此偏安一隅的安逸之所。平地如履,周遭峰峦叠嶂,恰似一口被包围的古井。他自井中凝望,神魂激荡。山峦垂影,兰之猗猗,正如那万花筒中时时变幻的斑斓之色。
若有所悟,顾西河当即盘膝打坐。
跟其他修炼者有所不同的,便是顾西河体悟的方式。大多数仙家以入世为本体悟人间百态,淬炼心境。顾西河却是通过一本本记载着人间百态的书籍,感悟自身。不能不,实在是高。
凝神端坐,月下的顾西河老僧入定般画地为牢自封五感。殊不知,此时此刻的浮迷山上,来了位他刚刚在书中读到的人物——子冲。
绛色绸衣,子冲金冠高悬。漫山夜兰仿佛是在迎接这位久不见经传的客人,齐齐盛放。
浮迷山门径通幽,安之若然。那无萍无跟悬在空中的子冲,成了打破这座仙山平静的罪魁祸首。他自兰花中徐徐而立,眉目淡漠。只在扫过席地而坐的顾西河时,眼中掠过暗芒。
来山中的目的被向后推了推,缩地成尺,眨眼间来到顾西河面前,子冲足下落地。
一扬袖摆,顾西河临时起意架起的玄境便幻灭成沙。
四目相接,坐在地上的人眼中迷惑。
顿悟裂隙,顾西河双目无澜,只是在看到陌生人时才隐隐可见迷惑之色。
这是何人?
不待顾西河发问,子冲已是身体前倾贴了上来。
他勾了背,一负后一前伸,轻撩顾西河垂落在眉间的几缕刘海,眸中变幻。
“呦,瞧瞧我看见了谁。”
倘若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子冲那么讨厌,顾西河毫无疑问认了第二,每人敢认第一。
即便在顾西河看来,子冲只是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可对子冲而来,这张脸太他妈熟悉了。
概因入梦香之境,子冲和这人夜夜相对。
???
顾西河满目存疑,正待起身就见这少年模样的人身后浮光掠影,多出一抹娇的影子。
暗香隐动,光华潋滟。身姿窈窈,扶风弱柳。
眼中的倒影渐成人形,顾西河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汇拢在他眼底的那张芙蓉面,舍秦若其谁?
此际,便是心湖稳固波澜不惊的顾西河,也如那茫茫稚子,呆立当堂。
忘了起身,忘了子冲,忘了这里是浮迷山,盘膝而坐的人长臂渐伸,指尖颤抖。他像是被梦魇所困,眉生波澜起伏成皱,眼中浮光点点忽明忽灭。又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肤色苍白,额间起汗。
顾西河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什么也不出。他只是用一种秦若从未见过的滚烫视线,牢牢盯住她。
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西河不停的问自己。眼中所见,可以为真也可以为假,秦若早就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去了,面前的人不可能是她,就算就算她们长得一模一样,顾西河也不相信这人便是当年桃源村中守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个女人。
实在是,眼前的人顶着那张和秦若相似的面孔,气质却是迥然不同。
月华似水,清清冷冷。
站在他一尺开外的那个女人,却是比月华更冷。
黑纱如雾,银装素裹。那拢纱衣若隐若现,隐隐勾勒着女人曼妙的身姿,宛如摇曳在月夜下的六芒雪,美得惊心动魄。
叮。
环佩相扣。
顾西河这才看见她腕间玉镯莹莹,反射寒光。翠玉相击,清脆悦耳。正是秦若将耳边发丝撩起挽在耳后,玉镯撞上耳环的声响。
从最初看到秦若的惊讶中回神,顾西河心神渐稳。
不,这人绝不是秦若。
单单是一个抚发的动作,在她做来便多了勾人的魅意,此人绝不是秦若。
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特意忽视这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半分不差的面容,顾西河只当这是陌生人。
心下坦然,他的人也跟着自若起来。就着漫天月光仔仔细细的打量来人。
乌发倒垂,肤如凝脂。便是顾西河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当得绝色二字。
尤物一词,或许包含贬义,但此时此刻任着读过无数书本的顾西河搜肠刮肚,也还是只找的出这一个词来形容眼前女子。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若是这美人不止气质出尘,又仙姿玉容,那便是真真成了人间绝景。
顾西河眼前的秦若,恰是如此。担得起尤物两字。
眸含秋水,媚骨天成。
饶是山中十年,见识过无数美女的顾西河,也想不出究竟有哪位仙子能与这人相匹敌。那双和秦若一般的墨色黑眸,每一帧都是风情。
顾西河改坐为站,坦然自如的压下自己总是被女人勾去的眼波,道:“两位道友来山中所为何事?”
不是他想问,而是不得不问。他怕再继续盯着那女人瞧,自己会出尽洋相。
单是和秦若半分不差的那张脸,就是对他心境的考验。即使是低垂双眸,刻意忽视那引得人身不由己痴痴追随的妙人,顾西河胸口的一颗心,还是比往日跳得快了半拍。
他的有意相避,可没人体会得到。
子冲嗤嗤一笑,打趣道:“若若,这人问你话呢。”
顾西河闻言,跳的快了半拍的心彻底乱了。
虽是垂着头,可他耳朵尖尖时时刻刻全神贯注。怎么可能错过那少年模样的人低低送到秦若耳边的调侃,当下倏然仰头,便对上了秦若那双风情万种的潋滟双眸。
只一瞬,顾西河如坠百花迷雾。
砰,砰,砰。
眼中是迷幻的神采,耳中是自己如鼓的心跳。他像是跌入了七彩迷离的人间仙境,被那双涟漪丛生,千般秋水似的双眸勾去了所有神魂。
幻梦如水,多情温柔。
拢在秦若身上的纱衣,轻轻悬浮隐隐曼动,那女人步履摇曳,步步生莲就这么一步步踏在了他的心尖尖上。
顾西河略略一滞,屏住了呼吸。
任着跟自己相错数步的秦若缓缓来到近前,呆如木雕。
太近了,近的他能看清她鸦黑的睫毛根根如羽。
喉头滑动,顾西河就像个从未经历过情事的毛头子,再一次下意识的别过了脸。
子冲对顾西河的反应不免好笑,装什么装。同是男人,真以为只要别过了头他就看不到顾西河刚刚生出的痴迷?切。
撇撇唇,子冲启口。“寅虚还在家里等着呢。”
这话,明摆着是暗示秦若,再玩下去天都要亮了。
那从见到顾西河起就没过一句话的女人,终是停在了当场。
暗香幽幽,撩人心扉。
侧过头的下颚上多出一只纤纤玉,瓷白如雪。只用食指指尖轻轻一挑,就迫得顾西河对上了近在眼前的花容月貌。
睫羽成钩,刷过他下巴肌肤。
痒意如麻,立时钻入顾西河的四肢百骸,弄得他连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合适,干巴巴垂在身侧五指张开又合拢,如此往复。
踮起脚尖的人可不知顾西河此番变化,只用那盈盈水眸直勾勾的盯着他。
妖娆妩媚,烟视媚行。
这双眼绝不是桃源村中的秦若所能流泻出的风情,偏生勾的人心头荡漾,鹿乱撞。
将自己往前送了送,秦若的指尖从他下颚滑向前襟。
指腹凉软,柔弱无骨。只是简单的捏了他衣领,就引得顾西河不由得佝了身,耳畔荡起女人的软凉娇媚的嗓音:“西河,我们来是要借掌门的心头好一用,若是还顾念几分旧情你就权当不知吧。”
她眨眨眼,顾西河的心跟着那片扬起高升又落下的睫羽冲到天际在跌入泥泞。
在秦若的眼波流转间,他竟是只敢把所有的视线停在她的眼尾。
睫羽为线,眼睑成帘。秦若的眼睛他见过无数次,前端开阔尾部扬起,便是这比普通人长出的一缕暗线,让这双纯粹如水晶般的干净眼眸多出了些许诱惑。
但这上扬勾魂的眼尾,放在此人再合适不过。只消浮光掠影间的一个回眸,顾盼生姿惹人遐想。
顾西河沉溺在她多情婉转的眼尾,不能自已。
正是那声西河,叫醒了他的神魂。
身躯一震,顾西河原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彻底惨白如纸。
刚刚这人叫自己什么?
西河?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有些事,压根不敢去想。
就算顾西河在心中百般抗拒也被那声西河叫必须面对现实。
眼前这一拢轻纱,一身暗香的女人不是秦若还能是谁?
他狠狠闭上眼,迫使自己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安稳下来。但这样的做法,显然只是徒劳。
鼻息下香气环绕,她滞留在他颈下的冰凉无依。闭上的双眸,所见只有那人赤着双足,环佩叮当的娇容旖旎。
乌发似锦,散落如瀑。墨般青丝泄在腰间,融入夜色。她的肤色却是纯然的白。
黑与白,原来竟是如此融洽又如此迤逦。
顾西河睁开了眼。
这个人,真的是秦若。和作为他妻子时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的——秦若。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自制力,颓然按住了自己胸口。
一想到这芳华潋滟的女子,是十六年前被自己休弃的妻子,顾西河脑海中就是空白一片。
呆呆的望着女人足下倒退,站到子冲身边。顾西河茫然道:“你是秦若?”
他问的突然,舌尖在唇上辗转几次才堪堪吐出了这句话。伴随着这四个字的,还有他颤抖的肩胛和攥住胸口的那只。
欺霜赛雪的容颜上渐渐形成了一抹笑。是对顾西河后知后觉的嘲讽,秦若扬起的眼尾浅浅回拢,渐成弯月,勾魂夺魄的妖艳之色就软化为潺潺溪水,清明婉约。
嬗变而从容。
有生之年,顾西河像是真的见到了话本子里能轻易勾的人心甘情愿掏出一颗真心,双奉上的狐媚子。
他心起伏,百般滋味尽在其中。
那妖精似的女人转瞬就成了荷塘中灼灼其华的青莲,其华皎皎。哪里还有半分摄人心魄的美艳,只余涟涟清波,宛如坠入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姿淼淼。
这当真是秦若?
莫怪他问了出来,十六年前头都不敢抬的丫头片子,竟是天姿国色,万种风情。
“西河,你可真是好眼力。”
凉甜的嗓音从她朱色唇瓣缓缓道出,本可直来直往这人却像是存了坏心,非要几经周折阴阳顿挫。尾音扬起缠绵悱恻,硬是在顾西河的心尖尖上绕了两圈,才渐渐消弭。
秦若抿了红唇,完话后歪了头就这么浅笑睨着他。
从相见到相认,左不过两句话的功夫。
搅得顾西河天翻地覆,心难自已。别是回话,这会就算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下凡顾西河也不一定能有这幅呆若木鸡的神态。
可在故人前,他便是如此。
神思不属,心念几荡。
十年清修,淬炼出来的那颗心不过是在秦若的两句话中就分崩离析,心魔丛生。
顾西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变化万千的女人,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