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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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过境迁,素儿倒是将那句话搬了出来。

    “请师傅看在西河面子上放了他们。”

    耳闻素儿的法,顾西河并不理会。他只在为求情后双目炯炯,聚在师傅身上。

    修仙,都是由修心开始。泱泱九州,入道之法何其万千,有人以痴情入道,有人以无情入道。有人通过在红尘中辗转流连一次次去感悟生命之重,自也有人淡看云卷云舒,冷眼旁观。顾西河,问心有愧。修心之道源于凡尘中几场风花雪月,逐一沉淀。反复掂量领悟,得出一个字:悔。

    秦若,便是他悔之一字中的部分。

    桃源村中没能和自己结为连理的齐妙,成亲后不知珍惜的秦若凡事种种,都是让人只能在经年过余一声叹息的存在。因此晚到而来的顾西河想都没多想,便跪了下去。

    但这样看似情深义重的举动,换来的是什么?

    掌门的视线在女儿和大徒弟间兜兜转转,莫名所以。这两人真是自己看在身边十年的辈?不是被偷梁换柱,用易容术假扮而成的?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素儿任性起来,无法无天。可顾西河这个自己青睐有加的年轻人,做事不问缘由又是哪的哪一出?

    藏宝阁里的宝贝显然已经被子冲得。老头打心里好奇的是被他拿走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自家出产的两只的就能将这事闹成伦理大剧。

    狗血的很。

    他没马上开口,无非是在惊讶这走向越来越奇葩。掌门见素儿黄衣娇颜,偏偏俏脸带煞心中已是不太好受。又见顾西河跪在眼前,乌发似云蓬松柔软。别是想瞧瞧徒弟的表情,除了那松散散束起的发髻,掌门什么都看不到。

    锦带稍宽,约有两指,拢在顾西河发间一圈又一圈,束紧了他的黑发。浓密松软的黑发成了一团飘荡的云彩。掌门便觉自己犹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迟迟猜不透他的心思。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就算那阁前站着的黑衣女子是自己徒儿身在凡尘中的妻子,又如何?就事论事,今日出现在浮迷山上的两个外人,盖棺定论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贼。

    而自己最看好的徒弟,当庭下跪只是给那贼求情。

    不应该,不应该

    在心中将这事捋顺,掌门覆又去瞧秦若。

    纱衣浅荡,发如直瀑。老头心底暗喝声好,不观其貌,单是身段若柳,乌发如水就已是可以配得上美之一字。再定睛去看鸦色长发下半掩的芙蓉面,掌门止水般的心也随之微微轻晃。

    却,今夜自打和两个贼闹腾了半宿,老头还真没分出什么心神去看秦若容貌。他早过了看人先看脸的年纪,又有点难以对人言的毛病,故此十分不喜去打量别人长相。此际,也是因为顾西河才生出几分兴趣去看看这人到底是什么样貌。

    这一看,还真让掌门看出点门道。

    老头山羊胡下的唇瓣抖了抖,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个动作。捏了个传音符出来。

    却,看了秦若长相,掌门怎么会干出这么不着不靠,半点沾不上关系的事?

    其中包含了另一个故事。

    十年前,无为陨落。浮迷山中宅在家中百年的掌门,净面更衣出了趟山门。为哪般?自是去祭拜无为。

    鹤须山苍凉安静,宛如无主孤坟。老头在山中做到夜半,又去趟了六道峰。这一去,还就瞧出来点事。

    六道峰中静谧如常,屋呈现着人去楼空的萧索。掌门以为屋中无人,正要折返回山遇到了同知非一起归山六道。

    酒过三巡,六道才想起介绍知非给老家伙认识。

    推杯问盏,喝得眼中朦胧老头顿觉尿意当头。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解决”了私人问题,再进屋才见六道早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借着屋中的烛火,他看见那脸生的知非,正展开一卷纸,反复摩挲。

    酒气上头,老头没了拘束直言道:“道友可是在观瞧什么奇珍异宝,让我这老头子也来凑一脚。”

    着话,人就靠了上去。

    烛火荡漾,透过知非肩头老头瞧见了纸卷上的内容。

    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姑娘家。

    黛眉黑瞳,下巴尖尖。

    喝的晕乎乎的老头打了个酒嗝,“道友修道几年?怎还慕那人间美色?”

    六道给掌门介绍时,是自家师弟。老头却是半信半疑,六道成名多年,谁不知道他素来是孤家寡人,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弟年纪轻轻,探不到灵气。不像师弟,更像

    不可,不可啊。

    反正任谁看到知非那水煮鸡蛋似的脸蛋,都不会和六道满脸褶子联系起来。

    此际,又见六道醉倒,这人握画卷。老头当即就构想出了一副伦理大戏。只道六道看上去倒是个好的,却只怕做出了棒打鸳鸯的事,抢了人家年纪轻轻的伙子上山

    正恍惚间,发尾燃火。

    那垂落在知非肩头的发丝无火自焚。

    酒劲让老头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缕危险,直到那火焰都快烧到头皮,老头才收回目光慌里慌张掐诀引水,浇了发间诡异的火球。

    这一变故可让老头的酒气散了大半。

    细思极恐,屋中只有两人。自己断不会燃火上身,那这火焰是打哪来的?

    眨眨眼,老头拧了自个大腿上的肉。

    看似单薄的背影还残留在他眼底,坐在凳子上以背相向的知非,哪里是什么无缚鸡的鲜肉。掌门打个寒颤,头皮发麻。

    原来,不是没有灵气而是按照他如今的水平,瞧不出人家的深浅。

    老头咽口吐沫,呆在当场。

    道衣素白,长发黝黑。散在他肩头的鸦色深发盖住了这人后背大半的轮廓,只依稀透过发丝缝隙能观摩加猜想想象的出他身形的瘦消。

    老头酒气散尽,即便那缝隙中肩胛的轮廓被拓印出来,也不敢有半分觑。

    道袍繁缛,其上龙翔凤鸣,俱是暗线交织。远观半点端倪不显,只有和知非离得近了,才会发现其中奥秘。冰蚕吐丝,丝成身死。每一缕丝线都可谓是一生心血,知非外袍上正是由此丝秀出暗纹,栩栩如生。

    他着白衣,素白淡雅。

    封腰垂悬,分界出一方合体一方重鸾。腰间紧窄,其下洋洋洒洒如山峦叠嶂,波浪万千。即便是坐在凳中,也不妨碍裙摆渺渺,层层叠叠。

    那一重又一重的下摆,像是掌门此际的心,沟壑重重观之入坠云雾。

    散在脑后的黑发更不用提,与他那繁缛的衣摆交相呼应,黑白交织。

    老头不敢细瞧,想明白了这人道行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心中就隐隐发虚。

    喉头动了动,老头想起画中妙龄少女和自己醉酒时胆大妄为出的话,后悔得想要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现在再去挽回还来得及吗?

    视线漂浮,看天看地,越过知非肩头去看已然被收起的画卷,就是不敢去看正主。老头想到那少女杏眼桃腮,腰肢款款。急中生智道:“道友可是有仰慕的心上人?”

    也是他嘴笨心拙,明明想要绕开这话题,可绕来绕去还是把自己绕了进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明在他构架的故事中,这少女必然是和知非有点什么。他还偏偏去提她。

    花一完,自己懊恼的闭了眼。

    却不知,正是他紧闭双眼的同时,坐在原处的知非娓娓转身,目光粼粼。

    “不是什么心上人,只是舍妹。”

    掌门至今也忘不掉那夜纸卷中勾画出的女子样貌,不正是眼前这黑纱乌发,赫然出现在浮迷山中的秦若吗?

    掌门掐了传讯诀。

    一念间,引来了身在万里的知非。

    桃源村中找上顾家,趁着顾西河和许大花成亲那日拿刀砍人的秦钟鸣,正是知非。

    往前尘,入轮回。

    意外身死,魂魄不得归体的知非。

    种种往事,过眼云烟。那个桃源村中被日头晒得肤色黝黑,结实勤快的秦钟鸣,一招神魂归位,坐地成仙。直入逍遥境,元婴并结。

    九州图之上最西边的浮迷山中,雾霭重重。

    拨开云雾,知非踏云而来。

    今夜,本就是聚会的日子。

    桃源村中渊源颇深的三个人,终于在十几年后再次聚集到了一起。

    到了这时候,掌门可半点惩罚的心思都没了。

    自打见到了秦若真容,掌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这女人既是知非的妹妹,他把那人唤来也算是还了六道额情。

    其余的,由着他们闹去,不关他事。

    浮迷山上的掌门,实在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旁人只道这厮猥琐胆,见天躲在浮迷山。却哪里想得透,正是因为他万事随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方才保得山中平安。

    就浮迷山中的藏宝阁,到底收拢了多少宝贝。谁不是提起就垂涎欲滴,可想到那掌门,蠢蠢欲动的心思就偃旗息鼓静了下来。

    世人只道,浮迷山的掌门曲高和寡,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殊不知正是掌门万事随缘,不染凡尘的缘故。出现在九州异闻的会少了,旁人便以为此子身怀奇功,高深莫测。

    误会,全是误会。

    掌门倒退一步,脑中电光火石想了个透。

    女儿要关起门来再教育,这在山中住了十年,号称后起之秀的顾西河,也要关上山门,仍进后山去清修去。

    至于什么秦若,妻子,妹妹的,就全权交给知非去吧。

    哦对了,真要算起来,这里只有一物让他心心念念,便是被子冲盗走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他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没好意思再问:友到底拿了我山中什么宝贝。

    不是不能问,而是顾忌面子不好去问。

    云降人来。

    凤舞九霄的云锦袍赫然出现在山中所有人的眼中。

    藏宝阁外的大片空地中,突兀出现了一个人。

    知非。

    那凭空出现的人,似冰如雪。站在众人前,只是被他眼光扫到,便似被冷水浇身冻得只想打哆嗦。

    十年苦修,由情入道的知非后又出情,辗转过无情界,修为越发精进。人却是更加冷然。

    他周身都是冰雪的气息。

    凉风飒飒,夜兰幽香。

    仿佛眉梢眼角都沾着寒霜的知非,被掌门一道传讯符唤来。目光兜兜转转,终停在了秦若处。

    失而复得,是种什么心情?

    以为早已成了白骨的故人,乍然好端端的立在眼前是种什么感觉?

    那犹如九重天上下到凡间之人,已不可闻的眯了下眼。

    内里暗潮澎湃。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和秦若,却有着比十年更长的跨度。

    当年因秦若而顿悟的心,此际像是一座随时将要喷发的火山,蓄势待发。

    但他立在正中,面色如常。

    好似是半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此举倒不是知非有意为之,而是入情后又出情带来的后遗症。

    俗称面瘫。

    饶是他内心里那座火山喷出了岩浆,身临火海旋涡,知非面容上也依旧只有波澜不惊的无情。

    此厢,知非的视线里只有一个秦若。

    心心念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枯骨,终是化成了人形。

    在见到这张脸的第一个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又做梦了。妹妹,只应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

    偌大九州,哪里还会有这个人的存在。

    被人死死盯着,秦若却是不明就里。

    当年的秦钟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换的真容的知非和秦钟鸣相比,那就是脱胎换骨。即便是亲人,也不会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莫长相,单是气质就错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是终日为食物发愁,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桃源乡村民。一个是高高在上,没有运道绝不可能瞧见的仙人。两者,差距甚远。

    更遑论那魂归本体的知非,仙风道骨,风神绝世。不染凡尘的轻姿缥缈,曼曼如云。

    众人无不惊叹,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今夜,合该让他们大饱眼福。

    前有妖惑众生的秦若,后有仙落凡尘的知非。

    两个极端,却都是顶尖的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