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偏见(下)
一秒记住本站:9“我弹一个音,你先往下走。”那人没有告知武秋对错,自顾自地进入到音域测试环节。
那个音是五一,武秋开始往下探。
武秋并非声乐出身,到四一已经吁气,到三七时已经彻底失声。
武秋又从五一往上探。五一这个音对寻常人来本已不低,他的声带主体只在往上四个音还有振动,再之后就只有边缘在摩擦了。
于是他发出了与平常话完全不一样的音色。
武秋识趣地停止了上探。
这个成绩非常一般。
没等武秋多想,那人接着道:“开始吧。”
节奏真快。武秋知道,最后一个演奏环节来了。
前面没有表现好,武秋心有不甘。既然这个环节让他自由选曲,那他就一定不能错过这个会。
他习曲无数,但能让自己满意的,只有几首。
武秋本想用一首帕神的协奏曲来挽救自己之前在双泛音上的失误,他一定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是架起琴后他忽又想到了真彩,于是他准备演奏彩云追月。
他无法忘记初次见面的时候真彩的那句话。
情真意切,彩云追月。
他的弓已拿起,他的左已经就位。他是不是要把这首曲子送给真彩。
可是剧变往往在一念之间。
当他的弓触及琴弦的那一瞬间,他的左突然滑到三弦的高把,可那里根本不是彩云追月的起音所在。
那是思乡曲。
思乡曲是当年委军铁蹄踏过幽州以北时马先生所作之曲,里面虽然有对委军暴行的控诉,但它的起音毕竟是极轻极缓的,可是眼下在武秋的里它却如惊雷般暴躁。
方才被武秋扣在墙上的谱子,此时被震得掉了下来。
甚至连那人座上的古琴,也被雷惊得发出了声响。
武秋演奏的也已经不是思乡曲,思乡曲里面绝没有这样的声音。
就仿佛被魔鬼附了身体,武秋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演奏什么。他的弓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用力,如此这般的行曲已然不是人力之所能及。
那分明是魔鬼的悲嚎!
武秋竟已走火入魔。
就在他越走越错越陷越深的时候,一阵强风突然袭来,瞬时就分开了他的琴与弓。这强风之中还蕴藏猛虎之力,竟将武秋击退了好几步远。
“你心不静,你已不配持琴。”
风把武秋打醒,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声音竟出自自己之。
他明明演奏的是彩云追月,可是突然就变成了思乡曲。
他绝对不相信方才那个持提琴的人会是自己。
他突然觉得自己内心住了一个魔鬼。
武秋整个人已呆住,他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恨委怒人。”
“是。”
“为何恨。”
“委军暴虐,践我山河,屠我同胞。祖父便是死在这委军屠刀之下,岂能不恨!”
“仇恨。”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再久也不能忘!”
“我看你心中尚有迷惘,出去叫下一位同学进来吧。”
武秋没料到那人的结束突如其来,一时之间竟无所适从。
其实武秋还想和那人多一些关于委军的事,他心中郁结的对委军的仇恨以及他对真彩有一半委人血统这一事实的不能接受让他心里生起了熊熊大火,他定要将怒火倾泻才能畅快,可是那人偏偏不给他会。
空气仿佛凝结,武秋呆站许久。
可那人没有再话。
最后武秋悻悻而出。
——
“考得怎么样啊?”见武秋表情复杂,谭微忍不住问道。
武秋瞪了一眼谭微,此时此刻的他是有想过将怒火发泄给谭微的。但他一直都把谭微当做竞争对,他好像无法在谭微面前失态,加之谭微面带笑容完全没有敌意,武秋只好强作镇定道:“一言难尽。”
谭微懂,便没再打扰武秋。
走廊全是人,武秋还是在坐下的那瞬间看到了真彩。
真彩低着头,很安静地在排着队。
武秋忽地一阵心如刀绞。
所幸武秋还有理智,他明白这轮失利下一轮绝对不能再失利。
于是他开始休息,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任何事。
武秋算进去比较早的那一批,所以他等待下一轮的时间就更久。
武秋花了很久时间才勉强把心情平复。
“追梦吹奏得很成功!”谭微一出来就高声道,仿佛生怕别人听不到,“那先生演奏了一段三拍子的曲子,一开始我也不敢下结论,但是之后我仔细感受其中的情绪,最后肯定那是八三拍。”
武秋一惊,那正是他无法判断的节拍。
但是武秋坚信再给他一次会,他一定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可惜会只有一次。
差不多一个时候,赫连灼也出来了。
“赫连兄考得怎么样啊?”谭微亲切地问道。
“过得去。”赫连灼只简简单单了三个字。
“多一些细节嘛!反正大家等着也是闲着。”
“我吹奏的是施女南皮行。”
“那可是一首女子为父报仇的勇武之曲啊!赫连兄怎么选了首这样的曲子。”谭微不能理解,“赫连兄应该吹一些像放牛、鹧鸪飞这样好听又受大人们喜欢的曲子嘛!”
赫连灼没有接话。谭微不会明白他的。
谁也不会明白他的。
其实谭微已经从施女南皮行嗅到了血腥味,他好像摸到了一些赫连灼的往事。
一向自恃洞若观火的谭微,他一定要把赫连灼这般奇特的存在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完成音乐素养项目后,武学功底的测试才开始。
“所有同学按照之前的顺序,最后一项测试即将开始。”练功房深处远远传来了如钟的声音。
按照之前的顺序,那武秋不免要再见那位先生一次。
他现在心情平静了很多,他开始觉得有些对不住方才那位先生。
还好那人一直背对着他,不然武秋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很快又轮到了武秋。
就像之前那样,武秋又来到这个单间。
那人还是背对着武秋。那张被武秋震落的谱子还躺在地上。
“你的心是否已静。”
武秋做了个深呼吸,道:“是。”
“那开始吧。”
吐纳就是呼吸,有内呼吸和外呼吸之分。
武秋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其他事,他要努力把这吐纳功夫展示出自己应有的水平来。
那人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仅从声音就能听出武秋的斤两。
“到我身后来。”
武秋根据指示坐在他身后。
“伸出来。”
武秋把伸过去,那人便给他打起脉来。
“你往后退几步,朝我打一掌。”
“学生怎敢?”武秋惊道。
“你这娃娃能有几大内劲,焉能伤我?尽管使出全力。”
“得罪了。”先生发话了,武秋不敢不从。
很多人可以在极度危险的状态下不自觉地使出全力,但是放在平常,很少有人能一掌便打出十分气力。
武秋也不例外,他这一掌过去,至多不过八九分力。
但是他的气力很集中,带出的风便很锋利,就像一把利剑直指那人后背。
这掌力还带出了凌厉呼啸的风声。
风很急,两人的距离也不远,眼看一出就会打到。
可是,就在那时,那人不过轻轻向旁边摆了摆,那武秋引以为傲的掌风便无影无踪,之后激荡开来的气劲,竟把武秋击得无法站稳。
武秋自认为自己修习内功也有十来年,不算弱,但此时此刻在这人面前,竟仍同孩子一般。
武秋不禁回想起之前那阵将他的琴与弓分开的强风。
这人内功深不可测。武秋叹道。
但武秋并不颓唐,反倒开心起来,因为他明白只有同强者学习,才能够攀上更高的山峰。
这也是他来北学的目的。他要见识到世上最厉害的高人,他要学到世上最高深的本事。
也许除了首座,这人在北学已无人可望其项背。
当然,那天那个店家的内力也是深如大海。但是店家的内力是霸道刚硬的,而眼前这位高人,竟把内力玩耍得如同牵丝玩偶一般自如柔畅。
武秋是不是隐隐感觉到这位高人的师承并不来自中原。
“你这个年纪,功夫已然不错。”那人终于转过身来。
武秋大惊,这人竟和真彩有几分相似。
他突然想起真彩她的父亲是这里的先生,莫不成就是眼下这个?
那他是委怒人!
“你是委怒人!”
“年纪面对长辈连敬语也不会用么?”那人忽然严肃起来。
“区区委怒人,不值得我等炎黄子孙尊敬!”
“区区?”那人疑问道,“民族歧视么?”
这“歧视”二字就像巨斧劈过大山,武秋登时感觉自己已然崩塌。
武秋自认为自己也算从饱读诗书之人,他当然知道只有无知蒙昧的人才会一厢情愿地去相信某一种偏见,而当前这“民族歧视”恰恰在武秋是一个无知的人。
他决不允许别人他无知!
可是他无言反驳,这脱口而出的“区区”已使他血液中流淌的对委人的歧视昭然若揭。
“来你的内功吧。”那人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和武秋聊起他的内功源流来,“中原武林浩如汪洋,门派林立,北至不咸山,南抵千里云岭,招式路数更是不计其数,但唯有内功,只有几大类。
其一自然是道家。
其二是佛教。
其三是佛道兼修的峨眉。
其四是外来。
你的内力中既有道的冷与柔,也有佛的暖与刚,应该归去峨眉。峨眉山既是佛教名山,也是道教第七洞天,可惜与中原相去甚远,你能习得那里的内功实属不易。”
武秋见面前此人在武学上的学问如此渊博,不觉暗自称赞起来。他甚至对这人有些佩服起来。
但他仍然没忘这人来自委怒的事实。
这是他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百万人的死去,万万人的伤痕,岂能那么容易解开?
“把你会的招式都亮出来吧。”
武秋虽也是自习武,但一直没高人相授,所习的不过是长拳短拳这般再寻常不过的功夫。那人稍微看了几眼便让武秋出去了。
武秋本想让这人提点几招,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会。但一想到他的身份武秋便无法开口。
于是武秋的入学测试终于结束了。
也许还有不舍,也许还有遗憾,奈何会只有一次。
武秋瘫坐在走廊边,他已无心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
这天就仿佛一个百年般漫长。
——
出练功房的时候,别冰正好在门口。
想来是在等赫连灼吧。
于是大家一起吃晚餐。
路上、食堂里谭微都在绘声绘色地他今天测试的各种经历,他的表情夸张,用词也大胆,连一向严肃的别冰师姐也被他逗乐了。
武秋心事重重,精神恍惚,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回到了寝室。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不能入眠。
于是他起来给奶奶写信。
前一天他通过写信化解了心里的忧愁,这一天他也要把对真彩的爱与恨讲给奶奶听。
之前的信在早上出门时投进了信箱,这时天色已晚,武秋也顾不得许多,竟摸黑出去投信。
他认为这样就能让信更快传到家里。
他恨不得奶奶的回信明天就传来。
武秋勉强睡下了。明天会不会是个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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