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八 商定
“此番一战得胜,顿挫贼军锐气,孙大人当居首功!”
“是啊,不愧是天子钦点的将军,万夫不当之勇,绝非虚名啊。”
中午的中军大帐,曹文诏高举酒杯为早上的胜利庆贺,此时曹文诏把大帐安置在关家峁上的井边,因为天热,不少人光着膀子,反正帐中没有文官、监军,曹文诏又是个豪爽的人,也不怕有失仪之罪。
众人欢庆,孙伯纶自然成了中心,他坐在曹文诏身边,旁人再也不敢什么,早上一战,三军都有损失,以右翼最甚,伤亡近两千人,中军也有五六百人的伤亡,但孙伯纶的左翼呢,没等流贼靠近,便用火炮和火铳打垮了流贼,接下来就是一气呵成的追杀,光是首级就斩了近三千,俘虏过四千人,其中还有献贼麾下猛将王兴国,献贼义子张可望也被炮毙,可谓大获全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文诏又让人从井里捞来几个凉水镇过的西瓜,送到桌案上,众人看了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曹变蛟吃的欢畅,道:“嘿嘿,大热天能吃几块镇过的西瓜,真是爽快啊。”
“是啊,是啊。”众人皆是附和,孙伯纶也享受着惬意的冰爽,只是并未答话。
曹文诏见众人吃用完,一拍,亲兵把酒宴撤掉,帐内只剩下了游击以上的将领,曹文诏沉声:“诸位也今日也看到的了,贼军虽众,在我大军面前也不过尔尔,今早一战,大军旗开得胜,接下来该如何,诸位心中可有想法?”
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当初定好的,大军南下安营扎寨,尽量与流贼对峙,等援军到来,之所以定下这个计策,最主要的考虑就是流贼势大,官军恐不得胜利,可是早上一战,各镇官将对流贼的顾虑早就消失殆尽了,如果从杀贼建功的角度去想,就不能再如此被动了。
如今大军首战得胜,且已经与平阳守军取得联系,平阳军民得知援军抵达,民心安定,平阳已经无忧了。
见众人不话,曹文诏笑问:“孙大人,谈谈你的看法。”
孙伯纶一时愣住了,他预料到曹文诏得问自己,但没想到直接越过各副总兵、参将,直接问了,一时倒也不好答话。
于公于私,孙伯纶都想在这一战中尽可能的消灭流贼,高尚一些,大明百姓日后可以少受些苦楚,朝廷也少被牵扯一部分财力,好专心对付如狼似虎的东虏,若自私些,孙伯纶对眼前地位并不满意,游击将军与他的实力和野心太不相符,而东虏远在塞外、辽东,套内的战斗又不能在大明叙功,想要扩大权力,目前只能打流贼。
于发展战略方面讲,孙伯纶的势力在大明西北,是穷弊所在,发展需要的粮食、茶叶、布匹、糖、香料甚至丁口都需要从中原乃至南方输入,稳住中原,不至于让流贼断了通路是发展的根本。
如此,击败眼前这股流贼主力是唯一的选择,可是,自己有这个心,旁人未必有,今天这场胜仗只是让眼前这群腐朽无能的军头有了些信心,但让他们与自己同心协力灭了流贼,这些人就未必敢了,莫自己做不到,便是曹文诏下令,他们也有资本应付了事。
从曹文诏如此热切的询问,孙伯纶便知道他有了进攻的想法,八成是想在援兵赶到之前,先立下大功,毕竟曹文诏是一武将,有封妻荫子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孙伯纶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皮球踢回去,于是站起身,抱拳:“启禀总兵大人,卑职认为,若我军主动进攻,当有六成胜算。”
“六成?”曹文诏哑然问道,这比他想象的还要高一些,在他的设想中,需要集中三军精骑,破阵而入,打开局面,精骑破阵他有把握,但步卒能挡住流贼的反扑,稳住阵线为骑兵争取时间吗?
孙伯纶又道:“若是大人以左翼为重点,支援些悍卒精骑,卑职有八成把握攻破贼营!”
这话一出,在场武将差点惊掉下巴,那被孙伯纶打过的参将连中的酒杯都失摔落,在众人眼里,孙伯纶这不是夸海口了,简直就是信口胡,莫要左翼对阵的是极为精悍残暴的曹贼献贼,就是摆上同等数量猪羊,也能让区区几千人马在短时间内束无策呀。
曹文诏也提起了兴趣,道:“孙大人敢为先锋,大丈夫当如是,哈哈!”
孙伯纶俯首一拜,继而道:“贼人的大寨坚营只需多费些气力,那些精卒骑兵也不过尔尔,但有一点,需大人决断。”
曹文诏笑:“哪一点,让咱们连数十万流贼都不放在眼里的孙大人如此犹豫呀?”
孙伯纶正色道:“杨鹤,杨老大人!”
他的眼眸环视一周,问:“总兵大人,若是进攻之时,献贼绑缚杨老大人在阵前为质,卑职当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明示!”
曹文诏瞬间失声,这个问题确实没有想到,洪承畴原本就传来命令,杨鹤孤身入敌营,是忠诚之壮举,若有会,当救下他的性命,而洪承畴送达的私信言明,杨鹤不能死。
“此事还需慎重,诸位回去吧。”曹文诏最后讷讷的道。
孙伯纶本已出了大帐,还未下关家峁,就被曹变蛟叫了回来,再见到曹文诏时,他已经是满面愁容,见到孙伯纶,连忙让其坐下,苦涩问道:“孙大人可知本官为何请你回来?”
孙伯纶微微一笑,道:“还是杨鹤。”
曹文诏点点头,问:“此事是避不过去的,某已经没了主意,孙大人可否教我。”
白了,杨鹤是流贼中的一张王牌,只要他还在中,曹文诏就会有顾忌,被孙伯纶这么一提醒,曹文诏也回过味来了,早上流贼仗着人多,想要堂堂正正的和己方打一仗,如今输了,怕是什么诡计阴谋都要使出来,杨鹤这张牌自然也不会留着了。
且不官兵进攻,若流贼来攻,把杨鹤绑在阵前,还敢有人发炮射箭吗?
孙伯纶笑了笑,端起茶杯,看了看曹文诏身旁的亲兵,曹文诏会意,让帐内所有人都出去,连曹变蛟也不例外,待安静下来,孙伯纶问:“大人,卑职请问,谁不愿让杨老大人死,谁又不敢让杨老大人死呢?”
“不愿,不敢?”曹文诏皱眉,咂摸着这两个词,忽然眼睛一亮,:“天子不愿,督臣不敢!”
“着呀,换句话,世间只有一人看不得杨老大人死,那便是洪总督呀。”孙伯纶笑着道。
曹文诏点头,略略有些明白了,之所以皇帝不愿让杨鹤死,是因为杨鹤在平阳城下慷慨赴死,已经成了天下士大夫的楷模,可是楷模就是楷模,和活不活没有关系,当杨鹤走向贼营的时候,已经是楷模了,活着是,死了更是,反正从杨鹤任内,流贼已经从疥癣之疾变成腹心之患,此人万万是用不得了,若只从权谋来,杨鹤死了,更显悲壮。
可洪承畴不一样,他是五省总督,杨鹤这等人物死在他治下,这罪过本身不,先不天子责备,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吐沫星子也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呀,更不要杨鹤还有一个在督察院担任左都御史的儿子。
曹文诏想到这里,忽然明白,杨鹤死不死对自己没关系啊,自己只是武将,只要能打败流贼就好,杨鹤死了,也是洪承畴顶缸。
此时的曹文诏只担心一点,如果不管不顾,杀了杨鹤,洪承畴会如何怪罪,两人的关系可不好,当初在陕西剿贼,巡抚御史范复粹在奏章中言明曹文诏功劳第一,而洪承畴却没有给他记功,便是巡按御史吴甡仗义执言,范复粹再行上书,兵部仍旧压低了他的功劳,而到了洪承畴这里,仍旧没有论功行赏,若非山西流贼猖獗,又不在洪承畴的势力范围内,他也当不上山西镇总兵。
可洪承畴仍然是顶头上司,树大根深,得罪了他,可不好。
曹文诏左思右想全无思路,见孙伯纶坐在那里,把玩茶杯,似是品鉴,神色甚为平淡,于是请教到:“孙大人有何良策教我,还请言明,本官自然不会让孙大人担干系的。”
孙伯纶笑了笑,道:“大人笑了,卑职哪有什么良策,只是卑职没少和大头巾打交道,那些人,要么贪婪成性,要么迂腐不化,卑职想,似杨老大人那等忠良之臣,若知道因为自己,朝廷在剿贼之事上颇有掣肘,放着到的胜利不要,会不会自寻短见呀。”
“是啊,杨大人性格刚直,最重荣誉,哎,真真是可惜了,老大人对你我二人都有擢拔之恩啊。”曹文诏也是故作叹息,道。
孙伯纶微微点头,并未回应,虽二人用的是阴谋,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举措,无论杨鹤如何忠直,无论是何恩情,于剿贼大局,于三晋百姓都是不值一提的,若能把流贼主力剿灭在这汾水之泮,孙伯纶什么都愿意牺牲。
不知不觉中,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曹文诏回过神来,亲自端了酒壶和酒杯,为孙伯纶换了一杯好酒,笑问:“今日孙大人为本官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与变蛟又是好友,咱们二人日后少不得亲近,今日既然交了心,话开了,孙大人若有什么本官帮忙的,不妨直。”
曹文诏知道孙伯纶精明,无利不起早,此番这么帮助自己,自然不会无所求,孙伯纶也是笑了笑,:“总兵大人,你我皆是武将,日后少不了相互照拂啊。便是此战一举荡平流贼,又如何,这仗是打不完的。”
曹文诏自然明白,生逢乱世,大明外有东虏,内有流贼,东虏肆虐辽东二十余年,以前打不过,日后也难以降服,至于流贼,更是跗骨之毒,天灾人祸不断,又要加派辽饷、剿饷,百姓困顿,官僚不恤万民,缙绅趁火打劫,到处都是要饿死的穷汉,只要有饿死的人,便会有流贼,杀了眼前的这些贼首,明日亦会诞生更多贼首。
仗打不完,便有武将施展的舞台,但大明重文轻武,在督抚文臣和监军宦官眼里,武将与奴仆鹰犬无异,若武将之间再有嫌隙,莫要打胜仗,就是生存都是问题,孙伯纶提出相互照拂,也是应有之理。
“孙大人所言极是,若是相互照拂,便从今日开始吧。”曹文诏认真的道。
见曹文诏很真诚,孙伯纶正色道:“总兵大人,若来日与流贼决战,卑职希望大人以左翼为重,进击流贼,若得大人应允,卑职愿立下军令状,不破贼营,提头来见。”
曹文诏听后,抚掌大悦:“旁人在本官面前,不是求财就是求官,唯有你孙伯纶,以死求战,本官再不应允,哪敢再为一军统帅,本官允了,若与贼决战,本官营中精骑尽数调你麾下差遣便是。”
二人商定一切,喝酒叙话,孙伯纶见曹文诏心不在焉,时而低头凝思,而是出声慨叹,显然放不下杨鹤之事,终于,曹文诏道:“本官半生征战,最痛恨为官者为了一己之私,耍弄权谋,没曾想,本官还是变成了本官最厌恶的那类人了。”
孙伯纶来时思虑此时,自然明白曹文诏的想法,在孙伯纶的眼里,杨鹤虽然是庸误之臣,总是天真的相信流贼会回归田野,不分好坏的招抚,对剿贼大局败坏负有责任,但罪不至死,若牺牲他来换取自己的高官厚禄,孙伯纶实在不忍,但此事别无他法,只得如此,所以见到曹文诏心中戚戚,便把安慰自己的话给他听:“总兵大人,诸将皆承担不起误杀杨鹤的重罪,心有顾虑,阵前安敢放炮发矢,若各营都不尽力,何以破流贼,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流贼窜入中原,荼毒万里河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