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六 唯一选择
十月末,归化城
天色渐亮,凛冽的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松树林,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刺骨的寒风钻进了曹文诏那熊皮大衣的缝隙里。
大雪终于停了,曹文诏骑在马上,看着地上近两尺深的积雪被狂风席卷上天,露出了被冻硬的黑色地面,而在远处三里之外,归化城像一只匍匐在那里的怪兽,一动不动,原本被宣大诸将嘲笑的城池已经变成了心中的梦魇,这个过程消耗了近二十天还有超过五千人的生命。
“散开一些,散开一些!”
领头的家丁在风中高喊,曹文诏身边过百骑兵纷纷向两侧运动,如豆粒洒落一般,大家心里清楚,若是黑压压的聚拢在一起,就会遭受归化城上的红夷大炮攻击,三里的距离,也是在其射程范围之内的。
大队绕城半周,来到了城南的中军,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各种壕沟和矮墙密布在归化城和中军之间这块宽三里的土地上,工事之间,还有散落的几门红夷大炮,却也早就被打坏了,其中一门被炮弹砸出一个坑,内膛突出,显然已经报废。
这便是这半个多月攻城留下的痕迹,已经升任兵部尚书的杨嗣昌用尽了各种办法围攻归化城,土墙、壕沟、炮台、劝降、内应及气急败坏下的蚁附攻城,各营兵马都试过了,却连归化城的城头都未曾登上。
大半月来的成果,除了曹文诏诈败伏杀了四百余鞑虏杂胡,其余都乏善可陈,然而这法子也只能用一次了。
杨嗣昌坐在帐内,看着眼前那形如鸡爪一般的归化城,愁容满面,从俘虏口中他已经得知,城中守军绝不超过万人,其中东虏不过三千余,守将除了东虏名将阿济格,便是登莱之变叛逃的孔有德,但正是这个孔有德,给王师造成了大量的伤亡与麻烦。
很多时候,王师列阵尚未靠近归化城,就被两侧交叉射来的炮弹打的溃败,而从宣大二镇调来的红夷大炮,却在与孔有德对轰之中落了下成,莫要孔有德占据高度优势,便是炮术和操炮水准,宣大炮兵也不是佛郎人一调教的孔有德之对,当红夷大炮被打坏过半,且有炸膛发生时候,炮战终究还是以王师败绩而告终。
然而,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了,当初皇帝与内阁之所以同意出塞攻伐归化城,除了有从鞑虏中夺来的钱粮,无需朝廷拿出粮饷,便是杨嗣昌许诺,不出旬月便可破城,大雪来临前解决漠南之事。
但现实却是,二十多天过去了,大军屯兵坚城之下,劳师靡费,却寸功未立,竟连围城困敌也做不到。
要知道,杨嗣昌此次只抽调了五万精兵,除去运送、护从粮饷之外,能到城下的也就三万人,但这三万人面对红夷大炮的威胁,要在三里之外扎营,想要真正做到围城,非十万兵马而不得。
冬天已经来了,大军于塞外,消耗日甚,而连日大雪让进攻只能暂缓,雪停之后,杨嗣昌立刻召集军议。
中军帐外,曹文诏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作为大同镇的新任总兵,在皇帝那里挂了号的人物,曹文诏一到立刻被宣大将官围了上来,除了虎大威和几个标营的将官,其余都是围着曹文诏议论。
“总兵大人,此次军议,当如何,总兵大人该拿个章程出来啊。”一个参将心的道。
曹文诏脸色微变:“本官倒是有法子,督师大人肯用吗?”
众将官皆不敢话,第一次进攻受挫的时候,就有一大同将官提出,论火器精良,当属延绥孙伯纶,建议督师抽调延绥炮兵参战,然而,这是触及了杨嗣昌的逆鳞,当即发怒,斥问,没有孙伯纶,大明便不能打仗了吗?最后,那将官被勒令蚁附攻城,其营中士兵多死在城墙之下,便是那将官也是战没,此后无人再提孙伯纶。
“卑职是怕督师大人再让我等攻城啊。”另一将官道。
曹文诏微微摇头:“不会了,宣大二镇都是试过了,标营也受挫,再蚁附攻城,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到时士气全无,此战也算是败了。”
“此战早就是败了,和林格尔的存粮,只够支用十天了。”宣府一副总兵道,此人负责防护大军粮草,既然他这般,多半是事实。
待三通鼓声过,众将纷纷进入帐中,再看杨嗣昌,却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萎靡,想来在这塞外苦寒之中难熬的很,众将见过礼,分列两旁,杨嗣昌出言问策,众将皆不敢言。
“各位将军,军情紧急,不是互相推诿的时候,今日帐内言者无罪,可畅所欲言。”杨嗣昌见众人皆是俯首闭嘴,当下道。
当下便有几个年轻军官意动,然而在与周围的人交换了眼神之后,又退缩了回去,曹文诏微微摇头,心道杨嗣昌这是在找台阶下,却无人递上梯子,只能悬在半空之中,如今这情势,想打下归化城,必当有孙伯纶助战,杨嗣昌已然是明白了,却想从旁人嘴里提出来,诸将皆是明白,却无人理会。
虽杨嗣昌统御有道,赏罚分明,但支持他的是那些士卒和中低级军官,帐内这些被动了蛋糕的高级将领,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分润,甚至因为杨嗣昌的到来,无法像以前那样压榨士卒,吃用空饷,早已心中不服,所惧不过是他的权势罢了。
杨嗣昌看到这里,心中苦笑,更增添他裁汰旧军编练新军的动力,知道眼前这些军头不会再有表示,索性向中军官点点头。
不多时,帐外押来四个人,都是鼻青脸肿,有些脚都被打断了,显然是被擒来的,还吃了不少苦头,看其衣甲配兵,倒与辽镇无异,中军官呈上的腰牌,杨嗣昌看了一眼,:“原来是个百总,怎么,叛逃到了东虏那边,也不换身衣甲装束吗?”
那百总抬起头猛的一甩,露出一条猪尾巴辫子,道:“换甚装束,大金汗没那么俗套,能护住身子的甲胄,总好过一条烂袄。”
杨嗣昌脸色震惊,问:“听你还是辽地口音,辽东数百万百姓为东虏所害,你的家人自然不例外,如何屈身侍虏?”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看杨嗣昌,:“俺家兄弟姊妹,加上父母亲戚,总共四十余口,其中两个兄弟和三个侄子被东虏所杀,其余不是在关内被人卖做奴隶,就是饿死在山东,起来,俺与咱大明还是仇怨深一些咧。”
着,他吐了一口吐沫,又道:“俺十七岁从军,在营伍里呆了十九年,当家丁也有十二年,从未领到过足额军饷,年年吃不饱穿不暖,倒是成了大明的敌人,足粮足饷,这位大人,您怪不怪!哎,同样是当奴才,还不如去大金国当奴才。”
“住口,你这奴颜婢膝的人!”中军官上前,刀柄砸在百总的嘴边,砸出两粒牙齿出来。
那百总哈哈一笑,喊道:“要杀要剐随你便,俺早就活够了。”
曹文诏微微一笑,他明白杨嗣昌之所以当众审讯这厮,定然是其中情报有利于军议,只是杨嗣昌不得其法,闹的如此地步,他上前一步,:“谁人要杀你了,这位是四镇督师杨大人!”
那百总瞥了一眼:“好大的官职,倒是别成了第二个袁崇焕。”
曹文诏看了一眼杨嗣昌,在得到他首肯之后,解下怀中一酒壶,递给把百总,百总咕嘟嘟的喝了之后,团坐在地上,:“已然有七八日没喝酒了,临死之前痛快一番,倒也不亏。”
曹文诏呵呵一笑:“这酒本官营中还有一些,你若回答本官问题,可在予你一些,如何?”
“休要诓骗俺,问过了问题,也就杀了,哪里还有酒肉飨食?”百总倒是满脸不悦。
“也罢,上些酒菜来,把这三人带出去,斩去拇指,扔出营外,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曹文诏吩咐道。
这百总一看,心道还真有一条活路,看酒肉上来,接连吃食,曹文诏问:“方才你七八日未曾喝酒,那有几日没吃肉了?”
“在那城中,肉是天天有的,不过多是腌的鲜肉,至于喝酒,倒也两天喝一回,却都是鞑子的马奶酒,那酸水咋能叫酒咧。”百总明白,此时能活一刻是一刻,倒也不再隐瞒。
这话完,帐内诸将都是脸色微变,显然城内粮草不缺啊。
又问了几个问题,那百总倒也畅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见他吃完,曹文诏才问:“此次出城,所为何事?”
百总用扣了扣牙缝,:“反正今日没有当饿死鬼,你这将军倒也实诚,便告诉你了,俺们这次是受十二贝勒和孔将军一道差遣,出城向西侦查,目的是想知道为何围城的大军中,为何没有孙伯纶的旗号,是否有什么阴谋在。”
杨嗣昌脸色大变,问:“怎么,你也知道孙伯纶?”
那百总:“大金汗过,孙伯纶是大金最大祸患,若是除去,伐明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而孔将军也道,归化城城坚炮利,粮饷不缺,只担心孙伯纶有啥阴谋。”
曹文诏接口问:“你家将主爷认为,孙将军有法子破城?是什么法子?”
那百总哈哈一笑,:“俺哪里知道,莫要俺,孔将军也不知道,但他,那孙贼连战连胜,便是八旗诸绅也多番不敌,定有其长处。”
着,他看了看周围将官,:“听闻那孙贼身材魁梧,足有六尺余,你们倒是多不像,看来孙贼不在军中,这消息若让孔将军知道,也就安心了,非得一觉睡到明年开春,援军到来不可。”
杨嗣昌听闻此言,大怒道:“真是狂妄之言,我宣大精兵数万,难道不如孙伯纶一人吗?”
众人皆是不答话,虎大威忽然站出来,对麾下道:“把他扔出去,你且回去告诉孔有德,待俺虎大威攻破那鸟城,非得掏出他的肠子,把这厮吊死在大炮上不可!”
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上前,抓住那百总,就要出去,杨嗣昌忽然喝道:“住!”
众人停下,杨嗣昌干瘪的胸膛上下起伏,道:“你且回去告诉阿济格和孔有德那叛贼,孙将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让他们等着便是!”
那百总这才被人带了出去,曹文诏见杨嗣昌仍旧怒不可遏,:“原来督师大人早已下令延绥精兵助战呀。”
杨嗣昌听了这话,脸色铁青,一脚踹翻眼前桌案,对众人呵斥道:“宣大二镇,煌煌精兵数十万,宿将过百,加在一起比不过一个孙伯纶,你们要知耻啊,知耻啊!”
众将官连忙跪下告罪,杨嗣昌拂袖而去。
宣大将官相互看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问:“各位同袍,你们杨大人到底请没请孙总兵?”
“就算以前没请,现在也要请。”一副总兵接口道。
一年轻游击道:“依下官看来,这临时抱佛脚,难请真菩萨呀。”
众人皆是点头,他们虽与孙伯纶并未共事过,但孙伯纶的故事也没少听过,这般一个盖世人物,绝非帐内诸将这般,被杨嗣昌视为奴仆,呼来喝去,再者,当初宣大御虏,恩赏有功将士,延绥镇功劳最大,所得赏赐却不如被困在城中的大同镇,仅仅几万两银子就打发了,那些虎狼之士心中如何没有怨言啊。
曹文诏笑了笑,“诸位兄弟放心便是,只要杨督师诚意邀请,以孙大人之忠勇,自当千里赴援,本官心想,孙总兵不日会到,咱们还是先把他的营地准备好,免得措不及啊。”
嘴上这么,曹文诏心里知道,孙伯纶和杨嗣昌之间的关系并非上下级,倒是像做买卖一样,就看杨嗣昌肯不肯割肉了,以曹文诏对孙伯纶的了解,杨嗣昌不仅要割肉,还得把宣大御虏的欠账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