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二五 何为正统
孙传庭端起茶杯,微微一笑,反问:“继续南征,征谁呢,献贼?”
吴甡尴尬一笑,继而道:“白谷莫要与我打哑谜了,你知道我的是谁,自然是南京了。”
孙传庭笑了:“吴大人,当初大都督府制定南征计划的时候,我还在固原呢,您却早已入阁,按照如今朝堂的规矩,除了一些战术、战役上的细则,南征的战略规划,内阁可是要与大都督府一起构建,且全程监督的,南征的目标就是平定闯逆,克复中原,相入蜀,征伐献贼,这十六字的章程,可是秦王与内阁诸位大人一道制定的呢。”
吴甡摸了摸下巴,更是尴尬了几分,孙传庭的是没错,当初在南征尚未成行的时候,内阁除了周士奇,都是建议暂缓,秦王力排众议,笃定南征之后,辅臣们更是参与其中,生怕漏掉了什么关键环节,其目的就是担心孙伯纶搂草打兔子,把江南之地一道收拾了。
可是自从平定了闯逆,秦王便在西安与洛阳之间徘徊,来往的文书也多与赈灾、安民和派遣官吏有关,一开始内阁还担心各军是大战之后,积蓄力量,有人甚至,若是不继续南征,秦王留在中原做什么,肯定是在密谋渡江计划。
人只要确立了某种观点,总是可以从细节处找到蛛丝马迹的证据,甚至不由自主的曲解甚是伪造,但是大都督府的公函可以伪造,军队的行为可以掩饰,江南的事情可是摆在明面上的,若是真的继续南征,江南那边应该更早知道,那么通州码头不会每天都有运粮船到了,南京的内阁重臣虽然多不知兵,但粮食是重要军用物资这件事不可能不知道的。
一直到秦王返京的消息传来,仍然有些人不信,包括吴甡,既然是凯旋返京,怎么不献俘,怎么不典礼,平定闯逆多大的功劳,如何不彰显武功,布告天下?
“南征,真的结束了!”孙传庭见吴甡有些不依不饶,当即认真的道。
这个时候,门外有一个仆人走了进来,在吴甡耳边耳语了几句,孙传庭见吴甡脸色变了,还未曾问出口,吴甡回答:“秦王进京了,去了工部在城外的一处庄子,是蒸汽试制成功了,让礼部褒奖郎中王徵,并准备封他为侯,做好拟定封号的事情。”
孙传庭微微点头,道:“秦王既已经回京了,那南征之事也该明了了,吴大人心结已解,卑职便告辞了。”
罢,就要起身,吴甡连忙拦着:“白谷莫慌,还有一事相询!”
孙传庭坐了回去,指点在桌子上,道:“吴大人是想知道,秦王为何不继续南征,一举下江南,入南京,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握在中?”
吴甡道:“白谷的正是。”
孙传庭微微摇头:“卑职不过是新近入阁,以往与秦王也少来往,对北府,对秦王了解尚不及吴大人,吴大人又何必问卑职呢?”
吴甡满脸严肃,认真道:“白谷知兵,甚于朝中诸大臣,若不询问白谷,本官难道去找洪承畴不成?”
孙传庭无奈的摇摇头,在大明这个时代,许多人都会被人称赞为知兵,但多是沽名钓誉罢了,朝中重臣之中,真正能称作知兵的,便是首辅周士奇和兵部尚书陈新甲,但周士奇的功绩都是秦王打不出来的,而陈新甲更是精专钱粮、练兵之事,未曾上过战阵。
“请白谷为本官剖析一番。”吴甡放低了姿态,请教道。
孙传庭自知躲不过去,也不想得罪吴甡,日后还要同朝为官,而吴甡也是能规劝秦王的,孙传庭只得答道:“秦王暂缓江南之事,既是不好打,也是不能打,更是不愿打!”
“何为不好打?”吴甡坐直了身子,直接问道。
孙传庭道:“中原与江南不同,从天启年开始,中原多番遭流贼、东虏肆虐,秩序沦丧,百姓困苦,又逢天灾,各地乡绅不仅不体恤百姓,反倒是盘剥压榨,百姓对官绅早已是深恶痛绝,所以闯逆得以借百姓之力,纵横中原,侵犯神京,而北府南征,亦是如此,试想,各地缙绅要么是名声不佳,要么附逆从贼,为中原百姓唾弃,秦王既拯救百姓于水火,又行均田之实,百姓如何不支持,所以大军一路南下,百姓箪浆壶饮,以迎王师,南征是民心所向,自然无往而不利!”
“但江南又不同了,江南少受流贼屠戮,秩序安定,民生虽有疾苦,却也可以过活,当初闯逆、献贼纵横江北一带,百姓虽然怨怼,但是更恨官军,也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法,百姓害怕王师南下扰乱秩序,在苏北、湖广乃至四川,许多村镇、城池,百姓自发结寨自守,抗拒王师,更不要提,江南缙绅不满秦王苛待,为保家业,主动抗击了。因此,王师平地闯逆,是秋风扫落叶,但要是下江南,便是困难重重了,这仗不好打!”孙传庭认真的道。
“那如何不能打?”吴甡又问。
孙传庭道:“攻伐之事,不过是兵马钱粮,缺少一样都不行,方才了,征伐江南困难重重,需要舟船、也需要更多兵马,舟船需要时间打造,新军也需要时间训练,如今北府实力,便是渡过了江南,仅凭延绥、平贼二军,也是打不开局面的。再钱粮,朝廷如今是不缺钱,但是缺粮食!”
吴甡微微点头,此次南征,中原定鼎,关中收复,而北方各地仍旧是处于天灾肆虐之下,山西、山东尚且只能自给自足,但直隶特别是京畿就需要外来输入了,而南征又多了河南和山西,从户部赈灾的粮食消耗来看,至少多了一千万吃饭的嘴,要知道,因为闯逆大肆征发劳力,关中和河南的农业生产基本停滞,春天没有拨下种子,秋天又拿什么收获呢,就算老天开眼,也得等到崇祯十四年的秋粮下来,才能改变缺粮的局面。
朝廷赈灾粮食只有三个地方输入,一是河套,二是江南,三是海运,海运来的多是广东甚至安南、暹罗的粮食,多输入京畿,江南粮食一直有限额,除了漕粮,沿河运河也就消化了,河套出产的粮食还要用于练兵,实在不宜再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了,打打献贼尚且有余,若是征伐整个江南,那得所有人勒紧腰带了。
“那秦王为何不愿意打?难道秦王想要割据北方,再行南北朝并立?”吴甡诧异问道,但很快又自己摇头,如今大明的高层都是知道了秦王对于土地的渴望,就是漠北的蛮荒之地,西域的沙漠都是来者不拒,天下最为富庶的江南,他又如何放弃呢,再者,北府军团能征善战,又不是没有能力渡江南征。
孙传庭叹息一声,声音忽然有些沮丧了,他问:“吴大人,你以为南京与北京,谁是正统?”
“当然是北京!”吴甡毫不犹豫的吐口而出。
虽如今是秦王掌握人主之权,虽是臣服之名,早有不臣之实,但北方仍然是大明正统,大明的天子在北方,大明的京师在北方,皇家的陵寝在北方,就算南京奉天子为太上皇,但是也不能改变父子之实,除非秦王篡位,否则,正统永远在北方。
“那吴大人以为,南京与北京,谁更肖大明呢?”孙传庭又问。
吴甡却是一时语塞了,大明是什么,真正的大明应该是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应该是文贵武贱,应该是天子朱批内阁票拟,应该是皇权不下乡,应该是士农工商,应该是名达于缙绅。
但应该的地方多了,一切却已经发生了改变,如今秦王执政,大权独揽,文武相重,各司其职,内阁再无大权,天子已是虚君,缙绅阶层十不存一,而读书也不是富裕之家最优选择,商人逐利已成风气,匠人薪资甚于官宦。
倒是江南,依旧是大明的老样子,可以,正统的大明已经不是真正的大明了,倒是南京表里如一!
孙传庭:“吴大人,自从秦王执政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江南士绅指摘,你我也是不能免俗,然而,很多时候,是我们错了,你我尚且可以承认过失,但是江南缙绅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大明为何会落得今时今日之地步,你我心中都是清楚,但是出去谁有能信呢,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是如今你我也是旁观者了,可以坐在京城看着整个江南在大明原有的体制下沉沦、堕落,对于秦王来,这就是一次考试,让时间去证明,到底他是对的,还是大明是对的,当江南民不聊生,动荡不安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认可秦王的理念,那时候再行南征,又是秋风扫落叶,又是民心所向了。”
“白谷,这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吴甡有些难以置信。
孙传庭正色:“秦王亲口过,江南士绅会把自己玩死的!”
着,孙传庭站起来,:“江南不光是文风鼎盛之地,更是风花雪夜场所,那里的人生活安逸,纸醉金迷,再舒适不过了,原因很简单,江南物产丰富,没有外在威胁,除了享受繁华,又能做什么呢?但是时移世易,有江北的北府大军在,江南就得加税养兵,就得防范备战,但是权贵们、士绅们不会掏一分银子的,就看辽饷、练饷的摊派就知道,一切压力都会转嫁给江南的农民,而随着登莱水师的强盛,海贸之利北方也会分一杯羹,甚至封禁东南港口,江南再富庶也不会经受的起这般折腾,终有一日,江南百姓会受不住压迫,到时候或许会有第二个李自成把士绅杀一遍,亦或者百姓北望王师,出兵平叛。”
吴甡思索片刻,:“白谷,或许江南不一定会输,北府不也是穷兵黩武,劳师靡费吗?”
孙传庭道:“北府的压力会有更多的人承担,不光是农户,还有商人、官绅,甚至连皇室都开始交税了,便是北方贫困,丁口较少,但仍旧比南方更能承受。”
吴甡听了这话,一时陷入沉思之中,江南的士绅权贵还在相互斗法,尚有郑芝龙这类人分薄权柄,是江南对抗北府,实际不过数省之地,秦王可能真的不会在短期内征伐江南,但是肯定会压缩江南的生存空间,或许真的有一日,江南会如孙传庭那样,遍地流贼。
可是到了那一日,大明或许真的就不复存在了。
当吴甡醒过神的时候,发现孙传庭已经是不在了,他问仆人:“孙大人是何时走的?”
仆人诧异的看着自家主子,:“老爷,孙大人刚走不久,走的时候还辞行来着,是您点头允许的呀。”
吴甡唯有苦笑,心道自己确实想入神了,他一抬,几个仆人都是出去了,一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身仆役打扮,却是皇帝身边的王承恩。
“王老公,白谷的分析你也是听到了,感觉如何?”吴甡问道。
王承恩微微一笑:“咱家不过是个太监,虽然读过几天书,到底也只是认字罢了,这军国大事非咱家所能领会的,自然回去如实告知天子才是。”
“孙白谷并非有不臣之心,他可是咱大明的忠臣呀。”吴甡提醒道。
“这话咱家记下了,也会向皇爷的。”王承恩微微颔首,也是起身告辞了。
吴甡坐在了椅子上,叹息一声:“如今我也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呀。”
崇祯十三年的大明的主旋律是平灭闯贼,而秦王回京之中,朝堂之中争论的只有中原和关中赈灾之事,而废漕改海也终于定下了章程,五年之类不可再议,继续维持海运、漕运并重的局面,对于运河的拓宽和维护计划也因此通过,至少解决了两难近百万难民的生计,由此也定下了废漕不废河的调子,但各地大规模兴建的港口却昭示着海运终将还会成为日后水运的主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