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全四剧终)

A+A-

    真如宫,那是广平王的大唐特地为丹歌-真如建造的佛寺,里头的塑像却是佛祖与建宁王的混合体,——至多是外表上的混合体,里头则是建宁王的真身,即真身,在丹歌-真如眼里永远年轻恒久英武,而她自家,正在一日日枯萎一夜夜凋敝。

    流水来时,天色昏黄,又是化雪融冰季候,冷得够呛。

    流水浑身瑟瑟发抖,而身量淡薄,只穿僧衫的丹歌-真如却不动如石,袅袅焚香,喃喃诵经。

    流水告诉丹歌-真如,要不了多久,李俶便从大元帅变成大皇帝了,这里灵武宫的好戏收场了。

    丹歌-真如轻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姐姐该走了,”流水接着,“留下宝物与广平王便畅通无阻。”

    “尼走了,还有谁记得建宁王超度建宁王。”

    “殿下泉台里都不乐意姐姐守死节与他吧。”

    “姐姐乐意便成。”丹歌-真如,“知会师傅师娘师兄师妹:永诀了。”

    流水为人,向来不勉强别人,又知道丹歌为人,向来不给别人勉强,便叹息一会儿,道声“姐姐保重,”便自去了。

    又一个人幸福守着建宁王了,丹歌-真如便抬头,最新看了一眼好些秒时没见的建宁王,蓦然见到他慈爱豁达的的双眼在默默滴泪,滴的还是黏稠无比的血泪!

    “奴猜到了:殿下这是担心奴留下守着你会遭殃。没事的,不打紧的,你都不在了,除了你的埋骨之所,这个尘世没奴的归宿之地了。”

    从这天起,恍惚之中,丹歌以为建宁王就是佛祖,——为了天下人的安居乐业而苦恼了自家牺牲了自家。

    秦基业师徒无奈之下,只得把流水和丹歌-真如留给他们自家处置,一个守着王不换-李亨和柳七娘-张皇后,一个守着不该死而屈死的建宁王。

    除了这两个自愿留下的少年,一行人还缺了鱼二元宝,他们的浑家金钗银钗,猪羊二人的妻子,二位前郡主。

    六人是秦基业进入洛阳拯救去尘前被迫留在滋村一带的,按照秦基业和翻雨的命令,两个前厮该当带四位夫人前往熊耳山从前呆过的墟落等待师傅师娘师兄师妹抵达,若过了半年还不抵达,可自行选择去留,要之,苟全性命于乱世。

    离开灵武,师徒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往熊耳山,秦基业看过皇舆图上,预计这路程足足有三千里之巨。

    虽有战马,广平王不得已赠送的好马,大白天师徒们也只能走远路山路,有草树遮蔽的远路山路,免得大权在握的广平王出尔反尔,敕令沿途大唐官军设卡阻拦捉捕诛杀,皇帝一类的大人物总出尔反尔,尤其是在某某约法于他大不利之际。

    有月的夜里多赶些路,无月的夜里少走些道,可想而知,虽则已过去二十来天,但实在没走多远,还在广平王兵力掌控的范围内了,连黄河的影子都没瞥见。

    渡了河才稍微安全些,——那条大河北岸西头均是唐军重点布防区域,因相隔不远的灵武既是大唐圣人的驻跸地,又是郭李朔方军的屯垦处,是大唐中兴的主要根据地。

    幸存于乱世绝境,对众少年而言,既有高兴的一面,更有压抑的一面,缘故最明确不过了:漠视和坐等王不换郑国渠刺杀蜀中的太上皇和灵武的圣人之后,竟然为大唐万千黎民士庶弄来了一个为人行事甚至不如太上皇和圣人的广平王,而他身边有一个仅带着三千蛮族骑兵,对长安金帛子女虎视眈眈的回纥叶护太子!

    除了这个,男孩儿更有一层倍感压抑的原委:蜀中之行灵武之行,居然无所事事,坐视他人拔刀开荤射箭吃肉,等于自废武功自弃智谋,而流水,一直以来沉静如渊少言寡语的流水却在最最关键的关口脱颖而出,一言九鼎,独自一人救下那么多的人!

    敢斗实在无法排遣这样的痛苦,把内心的苦闷告知师傅兼岳父。

    “见识偏颇了,”秦基业宽慰刘金斗和围上来的杨去尘边立功谢宝卷封驭猪瘦羊肥,“即非自废武功,也非自弃智谋,而是武功智谋的不用之用,乃是大用妙用:在当时当地的情形下,上皇害死那么多人,理应听任其得偿其辜,我等何苦去救;圣人光从害死建宁王一事,眼见得也是昏君,不必搭上我等的性命。”

    去尘悲愤道:“那又如何,而今大唐的实际君王是一蟹不如一蟹的广平王,好在他给流水,我的好兄弟给制服了,轻易制服了,为此,我既感谢他,又忌妒他!”

    “我为何偏不是流水?!”敢斗道。

    边立功摇头:“流水流水,这将是史书上的不可思议的不朽人物,若是灵武宫他的传奇由我记载下来”

    “师傅,你,我封驭可曾有乍然发光过往?!”封驭道。

    “有,石壁山石堡寨,你扮演荧光发亮的雷公,鸡雷公,不顾生死安危,旋转于山之巅崖之边,生生吓阻了山下贼兵。”

    “有过有过,”封驭获得少许宽慰,“侥幸侥幸。”

    “我和猪哥呢?”羊肥问道。

    “这太多了,好几次师傅和众兄妹多亏了你俩,方才转危为安。”

    “确曾有过!”猪瘦搂着羊肥,高兴。

    羊肥道:“实属侥幸!”

    “我呢,俺的好师傅?”宝卷问,“可曾有过?”

    秦基业先愣后:“有过,当然有过,还不止一次两回。”

    “比方呢?”宝卷追击问道。

    “这个当然不胜枚举,”秦基业,“可暂时想不起来了。”

    对其余人:“各位帮着一块儿回想回想。”

    众人笑着想想着笑,但每人具体出一件来,只是笼统:“有的是,可仓促之间没想起来。”

    “对了,牝鸡关不是你打下来的?”

    “是是,当时还有我杨去尘。”

    “不对吧,那是去尘兄与我家丈夫边立功同去的。”

    “确然如此,”宝卷苦笑道,“我也记得我立下众多功绩,可具体哪里怎样,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翻雨看了眼汗颜的丈夫,宽慰宝卷:“不急,我等一块帮着想,总能一五一十”

    宝卷却摇头:“有明确无误的,我想起来了,你等众人大都也记得吧。”

    众人惊喜,等着宝卷亲自将出来。

    “那是劫持丹歌,害得她家破人亡,好大的恶事,难怪她滞留灵武,宁可守着死尸也不肯回归于我这个大活人!”

    了,抹眼泪跨上马去,策呵着往北挺进。

    “去哪?!”秦基业追问道。

    “劝丹歌回来,即便这辈子她啥都不吃了,只吃我这身白晃晃的肉!”

    秦基业要去追他回来,却给翻雨和秦娥拽下拦住。

    “人家的心给姐姐掏走了,”秦娥,“这人不去找回心来,还能咋样?”

    翻雨:“由他去吧,不了。”

    “可我应承谢大人把他送抵江南!”秦基业为了这个承诺,还要去追。

    哪想到还有人跨上马,当时搂毕躺在絮被里的解愁,便上马拨马,朝北奔驰,将话语扔了过来:“师傅师娘,别那个承诺了:一旦杨去尘从南到北自东向西重新走了遍走过的路,则当时师傅与我阿爷的契约自然作废,再你也拿到杨国忠许诺的报酬了。”

    “去哪总得报一下吧?”秦基业追道。

    去尘不知是去得远了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作答。

    “解愁,你竟答应他去!”翻雨责怪解愁。

    “找流水去了,既他本人的计较,也是我放不下流水兄弟来。”

    “糊涂!流水在灵武宫给广平王羁押着,你丈夫这是自投罗!”秦基业大怒。

    “丈夫他与流水好好合计,如何让他当上王不换的太子,再想方设法取代那个等而下之的广平王。”

    “这是儿戏,谈何容易!”

    “由他去吧,我替他生娃儿,他虽死犹生。”

    “他疯了,你也病得不轻!”

    “可他与流水义结金兰,惺惺相惜,”解愁,“这次又因流水挺身而出侥幸活命,岂能留他独自在灵武。”

    在秦基业夫妇责怪解愁轻易让去尘北归之时,同样要北还的敢斗已回答秦娥他要去哪里:“我嘛,自然去灵武,投朔方军,郭大帅李大帅我都见过了,想必二位大帅还记得俺,会欣然留下俺效命疆场的!”

    “真不该在镇国寺设下斗鸡擂台认得你!”秦娥悲声道。

    “学学人家解愁吧,夫人!”敢斗上马纵马,追去尘而去。

    秦业绩见敢斗也去了,斥责秦娥:“你也糊涂如解愁!”

    “由他去吧,阿爷,闺女高兴身边有个壮怀激烈的丈夫。”

    不知边立功、封驭有没有类似的激情和冲动,只见他俩身边都有妻子,——采菱麦芽糖似黏着封驭,晋风索性搂着边立功的脖子,又用嘴巴封他的口。

    猪瘦羊肥也在犹豫:“好是好,可你俩再不去熊耳山,俺都认不出哪个夫人是猪哥的哪个是俺,本来就看着差不多嘛。”

    “仆人不至于认不出主子,反倒是她俩,当过大唐的郡主,是货真价实的主子,反倒是人家,看我俩都乌漆抹黑的,千万别搞错。”

    “有可能,但只消你我看清楚认明白就不妨事了。”

    “最好白天到得她俩身边。”

    此时,秦基业过来,警告其余人道:“够了,要走带走妻子!”

    翻雨也:“别自家一走了之,把妻子留给我和师傅!”

    “师娘,由他去,”解愁起身过来,对翻雨,“欲擒故纵最好了。都是烈马,得由他们自家好好遛一会儿自家,方才沉静下来。——去尘这是不甘心流水比自家厉害,又舍不得把那个好兄弟独自留在灵武宫。”

    秦基业听得解愁这么,沉吟有顷,过来:“那么原地等些时辰,天黑之前再不回来,只好由他们去了。”

    秦娥、解愁含笑滴泪,互相搂在一起,——秦娥身孕还,是她用胳膊搂抱身怀六甲的解愁的。

    “不妨事,姐姐。”解愁道,“这一路南下北上西进东出,我那可怜的丈夫几度遇险,而我,他妻子,早已在想象里把他的死讯听了千万遍了,即便真的来了,也不过先前预习过的那般,再也击不倒我了。”

    “会回来的,只是一时间的慷慨激昂罢了。”

    “丈夫,宿营吧。”翻雨。

    秦基业见此地正好位于山洼处,厚厚的积雪正在融化滴液,便:“要么北上几里,要么南下几里,找更合适的宿营地,娃儿们多有身孕的。”

    没有向南,而是向北,而这是翻雨默默带的头,:“一个时辰前经过一个不知何朝何代的土围子,想必能盘桓个一二日。”

    “不对,”秦基业,“好只等一二个时辰的!”

    “也可以,”翻雨以退为进,“到时候看情形再如何?”

    土围子里头果有胡地先民汉人戍卒建造的屋舍,虽大部分倾覆了,但尚有一间留存,秦基业率猪羊二人收拾出来,叫众多女娘住在里边,外头留给边立功、封驭和猪羊,至于他自家,则携着翻雨的到得楼上,身处歪斜了大半边的谯楼,主动担起守望之职,——防止敌人来袭,等待徒儿归还。

    差不多是三月的天了,但夜气依旧寒冷,滴水的冰雪重新凝固,众人的师傅师娘不得不紧紧搂抱在一起,以便互相取暖。

    过去是秦基业打熬不住取翻雨的暖,而今翻雨给秦基业开发无数度了,便打熬不住,取秦基业的暖了,嘴里喃喃着可爱淘气的话儿,秦基业是她至爱的丈夫,一瞧见他的姿容,一闻见他的气息,一触摸他的肉身,便陡然变成上头取主动攻势的阿武婆了。

    “见笑见笑,赎罪赎罪,承让承认。”翻雨翻身上得秦基业的身子,主动索求**。

    秦基业笑她羞她却也由她,只是担心双双感染风寒,毕竟交欢不能隔着衣衫,隔着足以抵御北地严寒的兽皮衣衫,连取暖尚且不能,更别肌肤相亲由表及里了。

    但翻雨是女曳落河,是来自突厥阿史德家族的女人,是渴望一窝狼崽的母狼,最主要的,是心爱的男人秦基业的妻子,之欢当然能给她的妻子之责镀上一层最耀眼的金光,秦基业如何推拒得了,只好抖擞精神,准备一战,战至酣畅时,达到极乐地,再不记得擅自而去身处危险之中的谢宝卷杨去尘刘金斗和他们容貌变得模糊的父亲,谢品章杨国忠刘韬光。

    天空,南边的天际陡然想起翅膀拍击的声响,从到大,由远及近,骇人听闻。

    本来是看不见啥东西的,即便抵达二人头上,但今夜北地之月分外明亮,照见夜色里一片巨大的彤云掠闪惊呼而过,仿佛天在流血在吼叫一般。

    更奇异的是,正在交欢的夫妇俩顿然变成了血人,浑身湿漉漉的,一抹都是黏稠腥秽的血,为此,二人胶着在一起了,半裸到合适部位的,尚未全然褪去的衣衫。

    “怪哉,这是老天成女子了,来月事了?!”翻雨惊恐道,“不是我的,我没那么大能耐!”

    “是旧相识,红鸟。”秦基业仰头熟视谛听。

    “天哪,从中原血战地北归的白鹳,老朋友。”翻雨明白了,“三月了,是北归的日子了,可还是身上带血,带来中原士兵的血,百姓的血。”

    且北去去尘、敢斗和宝卷先后找到彼此,会聚了夜以继日赶路。

    三人也陡然遭遇天空飞过的血鸟,周身也给染红了,同样明白过来:白鹳,旧相识,老朋友,经过中原血战之地,于不得已停留捕食中,给无穷无尽的死人膏血弄成了红鸟。

    这就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师傅师娘带着妻子南下,若是遭遇叛军贼兵强人地痞,少了他三人,是否抵挡得住,多三人少三人,是否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去尘问自家:“情形变了,离开师傅他们,北去建功立业,是否属于私欲勃发,废弃身为丈夫父亲的天职?”

    敢斗听见自家絮絮:“从军就是斗人,斗人可与斗鸡一样,危险的是鸡,不是人?我叫刘金斗,名敢斗,斗杀之斗,但俺给起了这个名儿,便足以保证自家光斗杀他人,而不为他人所斗杀?丈夫给斗杀了,阿爷给斗杀了,妻儿还能幸存于乱世?”

    宝卷也在问他自己:“若是我谢王孙当初没在长安里巷劫掠丹歌,丹歌而今在哪里?是横死于战祸,还是幸存于乱世?若是横死于战祸,我劫掠她她,是否等于变相救了她一命,即便她很我,我也是将功赎罪了的?”

    他拿不准丹歌若听见,会如何回答。接着,他痛苦想到:“她那么爱建宁王,视遇见活着的建宁王,视超度死去的建宁王为乐为幸为荣,是否是我当初劫掠她她造成的?”

    他问自家这个,实际上等于问:“丹歌是否还在内心深处仇我恨我?”

    摇头,对自家:“不至于,早就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当年遭我劫掠遇我的痛楚了,真如我那个死去的大表弟封牧过的: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

    “是了是了,建宁王是太阳,照得她的美目不再看得见渺淫猥的谢宝卷了吧。”

    正在此时,忽然遥远的前方响起什么声响,分明是从地上而起,再触发山鸣谷应。

    敢斗赶紧匍匐于地,用耳朵倾听用心脑分辨那是啥,可听了许久也听不分明,只好接着听。

    去尘却望着天空,发现前头很远处,地上的异动正转成天际的乱响。他面色煞白,顿然想起勉强放自家走的解愁:“解愁解愁,南边的解愁,怀孕的解愁,怀孕的解愁肚子里即将谋面的孩儿。解愁解了我几多愁,而我,又添了她几多愁。”

    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一股拨马逃向南边的冲动。

    确定自家在丹歌那里无足轻重后,宝卷心无所挂,心无所挂便眼明心亮,故而最先看见先前掠过的红鸟竟然转向飞回来了,逃命似的,——虽不复先前那么多,但上百只是有的,且正发出惊恐的叫声。

    “无济于事,地上的声音给天上的鸟鸣掩盖了!”敢斗起身。

    “我想,地上那动静是马蹄,所以北归的血鸟给吓坏了,转头南逃而来。”宝卷。

    去尘和敢斗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

    “多半是广平王担心我等活着泻流他所干的弑父丑事,派出如云的铁骑,追杀我等众人和郑国渠死士来了!”

    “追杀了我等众人,其罪恶便无人知晓了。”去尘接口。

    敢斗也道:“如此,他便能杀蜀中的黄幡绰-太上皇了,便能杀灵武的黄不换-圣人了,便能称帝改元了。”

    “这么,我三人自投广平王的罗来了。”宝卷笑道,“我无所谓,反正无人爱,横竖没妻儿。”

    两个有妻子的少年大惊失色,竟不约而同拨转马首,朝南逃跑,一溜烟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雪堆后。

    宝卷大叫:“等着俺一块儿活命可好?!”

    此时此刻,去尘敢斗的奔马声都听不见了。

    血人似的宝卷使劲催动他的马匹,那马早已吓呆了,给北边过来的愈加隆响的马蹄声吓着了,更是给已南费而去的血鸟吓着了,就是挪不开四只蹄子。宝卷骤然大哭道:“帝王向来背信弃义么?!

    “谁来救我救你救他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