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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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2002年年底, 广东顺德就出现了首例“非典”病例,因为没有大范围传染, 未引起重视。很快, 中山市再次出现了相似病状的病人,多名医护人员也相继出现了同类症状。

    随着春节前的返乡潮与春节过后的“北雁南归”, 2003年的春天,“非典”像一只凶猛的动物,慢慢从国家的东南一角, 将锋利的爪子伸至全国乃至全球。

    在靠北的梅城,祈陆两家人在K歌房为陆时迦庆祝生日时,一位梅城本地人前往广东探亲,回来后因发热、咳嗽立即被送往了医院,这位市民, 是梅城的首枚非典病例。

    如其他城市一样, 白醋与板蓝根的价格在梅城市民的恐慌当中节节攀升, 随着疫情的逐渐严重,价格甚至涨至十倍以上。

    因确诊的病例,各个学校开学的通知也迟迟未到, 直至二月底,各校才陆续开学, 大街上行人皆戴着口罩, 课堂上,师生隔着口罩进行教与学。

    一个星期后,校门口出现了一排戴着口罩的学生代表, 人手一支红外测温枪,若体温枪显示异常,代表们得把学生拦下来用体温计复测。

    学校又统一给每个学生发了体温计,学生每日测三次,将数据上报给组长后才开始上课。

    办公室与教室里日日煮着白醋,学校定期全范围地喷消毒液,班主任时刻叮嘱喝板蓝根。

    逢周末,在家也得记录三次体温,再电话给组长上报。

    祈热是组长之一,晚上将记录下的数据上报给班主任时,总要问一遍:“老师,我们今年能顺利高考么?”

    没人能回答。

    三月底,曾被祈热喝走牛奶的隔壁家,前一年参加完考研的儿子收到了梅大的录取通知书。这一年,大部分学校因非典取消了考研面试,直接根据初试成绩进行录取。这位在初试时吊车尾的考生在紧张的复试准备阶段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越来越严重的疫情让全国都没法松懈。

    陆时樾的手机接连收到各种官方的短信提示,告知各类防护措施。课桌上也多出一本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的高考填报志愿指南,紧接着,不止是他,七里铺高中的学生都收到了学校停课的通知。

    得知通知的学生们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步入萧索的街道,沿街的店铺大门紧闭,几家网吧也被勒令停业。除去学生,街道上不见多少行人。

    夜幕沉沉,学生的心跟着一沉触底,往常活跃的几个女学生也忧心忡忡。

    “咱们接下来都见不了面了。”李妲姣一张脸被口罩遮全,话瓮声瓮气。

    原本她们约好停课后去祈热家一道复习,可祈陆两家的家长决定把几个学生送去乡下,一起学习的计划便泡了汤。

    “乡下空气不准多好,而且也有村子出现了病例。”祈热垂头丧气,她实在不愿意跑那么远。

    有些邪门的是,她似乎总能如愿。

    几个人一走出校门,便见着了陆正午准时停在校门口的桑塔纳。陆时樾跟祈热一上车,陆正午便把去不了乡下的消息告诉给他们。

    “现在下乡,得在外头隔离半个月,情况这么严重,也不放心把你们送去那儿,还是留在家里学习。”

    即便留在了家里,一起学习的计划也被搁浅。不停有人死亡的新闻一条接一条,终日人心惶惶,遍地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开学不过两个月,日子像是蒙太奇,一帧帧都是节点,将时间快速推进。

    虽形势紧张,除去循环往复地复习高考知识点,她们倒是有大把的时间听音乐、看电视剧。看《金粉世家》,听《暗香》,在电视上看新闻,得知位于亚洲西南部的伊拉克爆发了战争,港星张国荣去世。

    祈畔请了假,赋闲在家,看新闻之余也看球赛,乔丹退役那天,他忍不住喝了半瓶酒;季来烟的甜品店早关了门,久未休息的她也追起了电视剧,总扮演“结婚狂”的刘若英太可爱。

    五月初,梁碧梧给祈热电话,在祈热的再三请求下,给她唱了她最近学会的一首粤语歌。祈热不懂粤语,却听得五味杂陈。

    两年前,国家决定从2003年开始,也就是今年,将高考从往年的7月份改到6月的7、8、9号。她们作为第一次6月份高考的学生,本就少了一个月的相处时间,现又因为非典停课,也不知道停课前那节课是不是最后一堂。不管高考能否如期举行,她们总要高考,高考即毕业,毕业也就意味着分离。祈热不知道“下一站”,她们几个能不能如从前成为彼此的“天后”。

    梁碧梧在电话里唱的那首歌后来倒出了国语版,叫《莫斯科没有眼泪》。

    祈热前脚刚惆怅不已,随着非典影响的减,七里铺高中后脚便恢复了上课。分离一个多月的学生重新见面,如久旱逢甘霖,浇灌彼此因疫情而枯萎的心。

    七里铺学仍在停课当中,祈热跟陆时樾去了学校,祈畔重新开始上班,陆正午一直没歇下来过,两位妈妈便接下了担任两个学生临时老师的任务。

    若按成绩,学生总有聪明与笨的区别。两个孩,祈凉就比陆时迦学得快,做题的速度也快出不少,一张家长们联合制作的卷子,陆时迦得比祈凉多花上一半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或许就是班上第一名跟成绩中等学生的区别。

    成绩中等的学生决定奋起直追,于是一大早便搬了把凳子坐门口默默背古诗。背《村居》,背杜甫的《绝句》,也背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这首诗是季来烟教的,她这是一首咏物诗,写早春二月的杨柳,她讲课如平常聊天,“‘碧玉’指的是美人,尤其指穿嫩绿裙子、充满青春活力的曼妙少女。”

    陆时迦听得十分认真,殊不知季来烟讲得有些偏差,他边听边做笔记,不会写的就用画代替。他在本子上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背带裙,马尾扎得又紧又高,嘴角上扬,有几分古灵精怪。

    他画得十分快,季来烟讲完后看见了他的笔记,“咦?迦迦,你画的是你祈热姐姐?”

    祈凉也站起来看,看几眼后朝季来烟炫耀,“妈妈,陆时迦画画是我们班全班第一,老师他有画画的天分,画什么都很像。”

    季来烟再次看向陆时迦,“迦迦,你喜欢画画么?”

    陆时迦点了点头,愣了几秒,又快速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呢?”

    陆时迦看着面前和蔼可亲的阿姨,当下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季来烟摸摸他头,“不急,可以慢慢想。”

    陆时迦又点了点头,他拾起本子,给那位曼妙少女画了一对胖脚。

    五月中旬的清不至于热,陆时迦继续背下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话落,这阵“春风”便很合时宜地将隔壁的门“剪”开,而借着风出来的人戴着黑色棒球帽,口罩把整张脸包住,门轻轻一扣,人猫着身子出来了。

    祈热肩上挂一只敞口的书包,簇拥的花瓣冒出头,她手上拿一张卷子,一动,呱拉呱啦响。

    陆时迦先是看到一对鞋,紧身的牛仔裤脚下露出脚踝,往上,黑色的长袖帽衫空空荡荡。出来的人畏手畏脚,陆时迦眉头一簇,像是在看土匪强盗。

    门闭上,祈热松了一口气,把书包往地上一放,塞在里面的花束也跟着一颤,她单膝跪地蹲下,陆时迦便眼见着她从书包里扯出一条嫩绿色的裙子来,等她站起来,她把裙子往身前一比,隔着口罩问他,“好看么?”

    陆时迦看着她没回答,又见她把裙子往手臂上一搭,被她折起来的卷子一角写着大红的“100”,像祈凉每一张满分的卷子。

    “我去学校了,等下告诉你哥一声。”祈热跳下台阶。

    院门开了又关,陆时迦抱着书看着院门,惊觉她竟然有了随手关门的习惯。他很快低回头,继续背古诗。

    吃过早饭后先学数学,陆时迦学得心上像有一只只蚂蚁乱钻,蚂蚁一咬,他烦得放下笔抬起头,算问问对面的季来烟,踌躇时,季来烟在阵阵的电话铃声中起身跑回了家。

    接完电话过来,季来烟面上几分急色,柳佩君关切问道:“怎么了?”

    “班主任电话来,是热热没去上课,”季来烟解释,又看向陆时迦,“迦迦,早上见着你祈热姐出门了?”

    陆时迦点头,“她她去学校。”

    “穿着校服去的?”柳佩君试图问出一些讯息。

    陆时迦脑袋里出现了那束花跟那条嫩绿色的裙子,他低下头声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撒了谎的陆时迦并没有想到,几个时后会见到祈畔第一次那么严厉地批评祈热。

    祈畔是从出版社请了假赶回来的,口罩也来不及摘,面露急色。

    陆时迦扶着门框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他细细地瞅着,觉得祈叔叔脑袋里的蚂蚁肯定比他学数学时还多。

    一直到近中午的时候,祈热回来了。

    进门便是“羊入虎口”。

    她站台阶下,祈畔站门前,一高一低。祈畔问她去了哪儿,她低着头不话,祈畔自接到电话后的担忧便沿着喉咙到了嘴边,她这事儿做得不妥当,擅自逃学不,处在特殊时期,不跟家里商量就一个人跑出去,实属不应该。

    陆时迦隔得远,听不见祈热了一句什么,但见着听了后的祈畔明显一愣,止了言,又摸一摸她的脑袋,喊她进屋吃午饭。

    过几日,季来烟跟柳佩君摘下了临时老师的头衔,为解决中学停课时课程耽误之忧,中国教育电视台面向停课在家的学生开通了“空中课堂”,两个学生便开始搬着板凳坐电视机前听课。

    这日后,是祈热的生日,她早前过,今年她不想过生日。以前是她催着别人准备生日礼物,现在倒是一开始就拒绝了。

    一直捱到五月底,高考如期举行的消息总算给大家了一注强心剂。虽有担忧,但不用茫茫无期地等待,到底是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紧接着,抗非典公益歌曲《手牵手》释出,校广播久未开站,特意在午间播放了这首歌,或许也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广播站试图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缓解大考前学生的紧张感。

    紧张感持续到六月,高考前三天,那天下午最后一堂是班会课。这堂课结束,学生们再来学校,便只是奔赴考场。

    这日,班主任带着一沓准考证进门,对着记录本嘱咐高考事宜,颇有些照本宣科的意思。等准考证发下去,记录本上的事情一样不漏地被讲完,离放学还有二十来分钟。

    班主任背手下了讲台,扫视一圈,“还有点时间,给大家布置最后一道作业。”

    换作往常,下面早该嗷嗷大叫了,这回却安静得很,没人回应,一会儿,有人轻声怪叫,留着几分刻意,好像不这么做,某种气氛就快要破土而出。可喊完,教室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得不太寻常。

    班主任沿着课桌间的走道往后走,似是早计划好了,吩咐着,“每个人拿出一张纸,一支笔,最后一堂课,我来给大家听写一回。”

    他教的数学,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给班上的学生听写过。

    下面一个个都一脸疑惑,平时在课堂上负责制造气氛的活宝也没吭声。

    班主任背手到了后门边,他抬手拍了拍靠门边男生的肩膀,一字一字清晰地喊了他的名字。

    男生只觉肩上那一下十分沉,他回头,脸上笑容绽放,有些赖皮,语气自然得像是要跟班主任称兄道弟,却又跟之前的有几分不同,“老师,我没走神,听着呢。”

    班主任点头,将手收了回来,脸上没有往常苛责时的愠色,“嗯,我看着呢,你是没走神。”

    气氛变得比先前轻松,有人补一句:“对啊老师,最后一节课了,肯定不走神。”

    班主任浅笑,背在身后的手重新拍上男生的肩,隔几秒,字正腔圆地又喊一遍男生的名字。

    全体有片刻的晃神,不太明白班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忽地,侧头的人里,有人转回身,拾起笔在纸上郑重写下几个字。

    一人明白,陆陆续续地,全班人也理解了过来。一时间,静得只剩笔尖与纸页接触的声音。

    就这样,照着从后往前的顺序,男生们肩上都承受了一份重量,轮到女生,班主任则在桌上轻点一下,似安抚,似鼓励,颇具分量。

    到了靠窗的位置,班主任嘴里念的便是——

    “李妲姣。”

    李妲姣抬起了头,眼睛通红。

    “祈热。”

    祈热看向班主任,同往常那般,面上写满了坏心思。

    “陆时樾。”

    陆时樾抬头,挺直背,与班主任交换一个平常的眼神。

    “梁碧梧。”

    梁碧梧弯起嘴角,朝班主任笑了笑。

    前后两个名字的时间间隔不过半分钟,除去唰唰的落笔声,教室里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吸鼻声,也有人趴着桌子,肩膀耸动。

    最后一个名字喊完,班主任慢慢走上了讲台,他脸上仍带着那几分浅笑,口袋里的笔没被他取下来,别在口袋里十分板正,他双手撑在讲台桌面上,“这份作业,不用上交给我,同桌互改可以,前后桌也行,你们自己看着办,想自己改也没问题,改了不用还回去,待会儿装进书包带回家。”

    李妲姣是哭得最凶的那个,她耸着肩膀抱怨,“老师,咱们班几十个人,装书包里不给我压死啊。”

    有几个人配合着笑了出来。

    活宝们也“活”了过来,对着李妲姣开玩笑,“大脚,你背你自己一个也够呛。”

    又有人:“要死一起死啊!”

    李妲姣顶回去,哭腔还在,“谁要死啊?!我要高考!”

    “哈哈哈……”干干的几声笑。

    笑完,教室又安静得有些过分。

    讲台上,班主任几度张嘴却没出哪怕一句,眼睛里泛着点点亮光,撑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铃响之前,他拾起了粉笔,粉笔在桌面上一敲,接着在黑板上留下八个字——

    “山高水远,勿忘你我。”

    他放下粉笔,转了身,笑容慢慢绽放。

    掷地有声道:“高三七班,高考必胜!”

    作者有话要:  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