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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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七六月八, 录取吧。

    2003年的高考注定要载入史册,因非典, 戴着口罩的考生们在进考场前要先测体温, 学校也另备考场,体温异常的学生需要立即隔离, 单独进行考试。

    考生们本以为顺利进入考场可以松一口气,可拿起试卷,又要面对难得令人发指的考题。

    这一年, 数学全国卷因四川南充出现泄题事件,临时更换成备用卷,备用卷的难度甚至大过奥赛题,以至于还坐在考场上,就有学生因顶不住压力开始哭了起来, 结束铃声一响, 全校更是哭声一片。

    这次高考被称为史上最难高考,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七班的班主任站在一众数学老师当中,老师们着考题, 也想着法子要怎么安慰自己的学生。

    学生们出了考场,都被老师招着到了一边, 七班也被班主任喊到一角。班主任无非些安慰的话, 让大家维持平稳心态,好好准备明天的英语跟理综,学生们哪还听得进去, 站着抽抽噎噎,班主任面上乐观积极,心里已把偷题的学生骂了千遍万遍。

    第二日,理综远远超出往常模拟考的难度,又将本就心态崩溃的学生入地狱,出了考场,遍地是坐地放声哭的学生,前一日积压下来的压力也在今日被一并发泄了出来。

    四个人里,梁碧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女孩怎么安慰,她也停不下来,再哭一会儿,李妲姣也跟着哭了起来,梁碧梧为了考试,她则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

    高考结束那日,季来烟的甜品店在门口挂上牌子,为安慰考完的学生,店里免费提供一份简单的甜品。祈热要去帮忙,季来烟指指店里充足的员工,推着她出了店门。

    陆时樾回了趟家把车骑出来,这会儿停在路边等她,祈热手上拿着高考专用笔袋,跨上车前,手一扬,将笔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坐上车,两手往陆时樾肩上一拍,她如往常一声:“起驾。”

    一路无言到家,自行车停在院内,祈热下车后没立刻进屋,口罩往下一扒拉,她站旁边问:“怎么样?”

    掌着车龙头的两只手松开,陆时樾低头脱下口罩,“跟平常差不多。”

    祈热“嗯”一声,微微低头,视线里陆时樾脚轻松踩地,校服裤绷出线条,如他的人,笔直利落。祈热捏着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带,“我好像有点超常发挥。”

    题目难易的判断有一定普遍性,但每个学生的长处与短板不一,与之适合的题型也就不一样,题目的难易就因人而异了。

    那些难度大的题目在祈热看来却不太难,甚至可以做起来得心应手,先前班主任就她思维有些发散,总要用些偏门左道,更适合做竞赛题,现在真遇见,也算是应验了班主任的话。

    陆时樾平视过去,伸手勾住她口罩挂耳带,动作算不上温和,祈热也乖乖松了手,任由他解走。家长、老师很早就交代过,口罩用完即扔,她总是养不成习惯。

    扔完口罩,陆时樾到水池边用消毒液洗手,祈热站到旁边,他便拿着瓶子冲她手上按了几下。

    祈热搓着手,侧颈问他:“你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陆时樾一心洗着手,“没有。”

    “那我给你送毕业礼物,毕业礼物你有想要的么?”她洗手也不专心,手指在手背上画着圈。

    陆时樾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没有。”

    祈热像是没听见,“我们算去买水手服作纪念,要不也给你买一套?”她也将手伸过去,随意冲一下,手指一弹,故意把水往他身上甩。

    陆时樾象征性回避一下,将手彻底冲干净了才转身往屋里走。

    祈热关了水龙头跟进去,“要买吗?”

    陆时樾抬脚上了楼梯,祈热几大步跟上去,一会儿在他左边,一伙儿又到了他右边,话里带着笑,还是那句,“要买吗?”

    “要买吗?”她孜孜不倦地问出第三遍。

    陆时樾在楼梯半中央回了头,祈热在两级台阶下,手肘搭在楼梯扶手上,见他扯出一个久违的笑。

    他回:“不要。”笑容稍纵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脸。

    祈热却越发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一路跟进他房间,不再裙子,又开始起了明天去拍毕业照的事儿,“你记得带相机,照相师傅肯定拍不过来,我们单独拍。”

    陆时樾不觉得烦,脸上却像以前一样,似是被烦得不行才点了头。

    事实是,等他带着索尼相机去学校,因为照相师傅不够,他直接被隔壁班连人带相机借了去。不少人要拍群体照,他耐着性子按着快门,“咔嚓”声不断。

    又一声,肩上同时被拍了一下,他回头,见到一张化了妆笑得明晃晃的脸。

    “好久不见。”来人是鹿诗,剪短了头发,整个人显出几分英气。

    陆时樾查看一眼相机屏,再看回面前的人,确实是很久未见,以至于他有几分恍惚感,也没那么抵触,“不用上课?”

    他穿再简单不过的校服,看着清瘦了一些,头发理得很短,鹿诗原本做好了强大的心理建设,一见他,心跳又漏了拍,她回头指指不远处的球场,“体育课,看到你,就过来了。”

    “怎么你给别的班拍起来了?”她是看到祈热在隔壁,知道他站在了其他班级里。

    “相机不够。”他简单解释,又看一眼显示屏。

    “陆时樾!别跟美女聊了,拍照呀!”被晾在后边的队伍里有人开起了玩笑。是相邻的班级,天天得着照面,又偶尔一起踢球,男生们都认识他。当然,女生也都知道他这号人。

    一个开了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起哄。

    “你去吧,我回去上课了。”虽是学生间见风就是雨的起哄方式,鹿诗心尖仍发着甜,笑得愈发甜美。

    陆时樾应一句,要转回身,鹿诗又喊了他。

    等他再回过头,她深吸的那口气吐出来,“你想好要去哪个大学了吗?”

    她搓着手,“之前让祈热帮忙问,她你还没想好,现在马上要填志愿了,想好去哪了吗?”

    语气里几分不确定,是因为底气不足。她分明可以等到录取榜单出来,从榜单上找到他的名字跟去向,但又固执地希望从他嘴里得出答案。可是,她又有什么身份去问呢?就好像,她总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若是顺路,还会默默地跟一段路程,匀下来,几乎是一天见他一次的频率,真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张嘴却是一句“好久不见”。

    陆时樾听她问完,下意识看向斜后方自己班的队伍,祈热笑得很扎眼,一眼就能让人看见。

    “还不确定。”他再回头时脸色正经,不像敷衍。

    鹿诗意会地点着头,眼眸一抬,继续鼓起勇气,“不是马上要填了吗?”

    陆时樾握着相机的手紧了紧,“得问了才知道。”他不再给鹿诗话的机会,完便回头举起了相机。

    问,问谁呢?鹿诗看着那道瘦高的身影,手指绞在一起,垂下了眼眸。

    比鹿诗更迷茫的,是陆时樾自己。

    没人知道,他焦虑了多久,原本糊着一张窗户纸堪堪遮住,现被外人捅了个洞,焦虑便钻出来到了明面上,以至于第二日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吹不到一半便走了神。

    “怎么了这是?”柳佩君手按上大儿子的肩,“考完了就过了,没什么可想的。”

    “想也不好,不想也不好,咱们以前也这样,正常。”祈畔安抚一句。

    蛋糕上七八根蜡烛还燃着,陆时樾点点头,一口气吹灭。

    与往年的生日一样,两家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一顿生日宴,就连每个人的位置也没变。

    陆时樾坐祈热左边,侧头便能看见她因见了好吃的放光的一对眼。

    “热热是确定报外语大学,不去梅大了?”这两天,身边的人都从祈热嘴里听了她超常发挥的事儿,陆正午也一样。

    祈热嘴里塞满了饭,用力咽几下嘴里才空了,她干脆点头,“非外语大学不去。”

    完呼啦啦喝一口热汤,额头上立马冒出一头细汗。

    左边伸过来张纸巾,祈热接过来便往额头上按,就那么沾着,也不拿下来。

    “时樾想好了?”祈畔一问,一桌人除了专心吃饭的祈热,又都看向陆时樾。

    他没想好,却不想如实回答。

    柳佩君搁下了筷子,“我也早了,留在本地最好,梅大去不了,理工大学总行,外语大学也很好,不管去哪个学校,回家都方便。”

    “我也早了,不一定要留在梅城,出去看看也不错。”陆正午着不同的意见,脸上却是附和之色。

    柳佩君觑一眼乐呵呵的丈夫,“跑出去,回来多难?大学在外地上,以后工作不准也就在那个城市了,到时候要后悔也来不及,再了,梅城也是一线城市,发展机会多,留下来最好。”

    对于这个问题,陆正午没有妥协过,他也没试图服谁,最终表了个态:“这事儿由孩子自己决定。”

    一餐饭吃完,陆正午使出一个眼神,又把陆时樾喊到阳台上。门一关,先些题外话,炫耀自己养的几盆绿植,再几句院墙上聚满了的爬山虎,间隔了会儿才问出口:“热热现在还好吧?”

    陆时樾盯着盆里的金鱼草,“挺好的。”

    陆正午比陆时樾还高出一截,身材也健硕些,笑时亲和力十足,正经起来又颇具领导风范,起话来莫名地具有信服力,“热热有个很大的优点,想得通透,去年那会儿也确实是伤心了,见她哭,我都不忍心看,后来迈过那道坎儿,照样一天天风生水起,这点啊,我都得跟她学习。”

    起了阵风,陆时樾将手收回兜里,只静静听着。

    “有些话,该就,结果能不能如意,没法预料,就算能猜到,也要试一试不是?你妈妈留在梅城,我也觉得挺好,要想多争取点机会,当然是近了好,要是不在身边,见也见不着,不定等你回趟家,人就被追走了。”

    “这是爸爸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爸爸。”

    陆时樾笑里有几分自嘲、几分落寞,“爸,我今年的生日愿望,跟往年的一样。”

    父子俩对视一眼,当爸爸的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似抚慰又似鼓劲,“爸爸知道,我的儿子,想得也通透。”

    父子俩虽关系不错,也不经常这些话,是以两人对视一笑后又纷纷别开了头。

    第二日,所有高三考生返校估分,形式十分简单,不过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估摸分数,可供参考的也不过是高校招生考试报跟往年的录取分数线,没有再多的资料。

    其他人焦头烂额、踌躇不定时,祈热迅速估了分,直接凑了个整:600。要知道,在数学跟理综难度那么大的前提下,就算是实验班的学生也不太敢这么估,班主任也在她旁边念叨,“你再好好想想。”见到她立马就写好的志愿,又连忙提醒,“祈热!这么高的分,去外语大学可就可惜了。”完,再次担心起她估分的准确性,就这么反反复复,真真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祈热有足够的自信来给自己估分,却没有强大的心理应对旁边半个时前就空着的位置——

    李妲姣直接缺了席。

    祈热耐着性子填完,一时心急如麻,回头问陆时樾借手机,好巧不巧,他没带。

    “你怎么能不带!?”祈热气得捶桌子。

    观察到动静的班主任适时出现,安慰道:“李妲姣家里有事,晚点才来。”

    是晚点才来,祈热却隐隐地知道,李妲姣不会来了。

    她不会来了。

    祈热索性直接交了志愿表,不理会班主任的召回,也不等陆时樾,一个人先回了家,气喘吁吁到了电话机前,立马拨了电话出去。

    “热热!”李妲姣的声音如平常一样轻快,像只心情不错的麻雀。

    “你怎么没去学校?”祈热想用撒娇的方式问,一开口,哭腔溢了出来。

    “啊?我妈妈感冒了,我照顾她呢,下午我就去了,老班没跟你们吗?”

    祈热哭了出来,“你个骗子,你骗我们,你个大骗子……”

    这边哭,那边迟迟没话,也没将电话挂断。

    等祈热哭完,李妲姣的语气也沉冷不少,“热热,就算我填了,也考不上的,就算考上了,咱们也要分开,上中下,正好就是我们三个的成绩,我们早就知道的。你们好好读,我先去赚钱,然后带你们去shopping!”到后头,又开起了玩笑。

    祈热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

    “你知道我家情况的,你也知道,我跟你一样,一直都想要一辆自行车,你曾经有过,现在你可以有,你又不需要了,我跟从前一样,还是想要,家里买不起,我就只好自己去赚啦。”

    “就算我家有钱,我也考不上,何况没有钱呢,你别难过呀热热,咱们以后都留梅城,这周去你学校,下周去Biu学校,下下周来我住的地方,多好呀。”

    这些,祈热都知道,很早的时候她们就聊过,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难过。

    “别哭啦,晚上咱们约好一起去玩的,你把陆时樾喊出来给我们买单,他不来,我可就不出门了。”

    祈热边哭边笑,“你又不喜欢他,干嘛老这么?”

    “那你呢?”

    祈热愣了愣,“我什么?”

    李妲姣笑得有些傻,“没什么啦,开玩笑嘛,反正天天那么无聊。”

    祈热用手背擦干了眼泪,“你可真成,我明明发了誓,再哭我就少穿一次裙子。”

    那次发誓,是在喻星淮离开之后。

    李妲姣是见证者,她听了反而更乐了,“我还是第二回 看你哭呢,怎么我还挺高兴呢?”

    祈热抽了纸巾用力擤着鼻涕,“不算,你没看到。”

    “那我总听到了。”

    “听到跟看到分明是两件事儿。”

    “……”

    祈热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李妲姣跟她开几句玩笑,她又笑得跟个没心没肺的人似的。

    电话挂断,一个时不到,陆时樾骑了车回来。

    祈热破天荒地坐客厅看了会儿肥皂剧,听见声音起身走了出去,看见人,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车篓里放着书包,陆时樾脚一跨下了车,提了书包便往屋里走。

    “你怎么总不理人!”祈热气愤得跺脚,电视也来不及关,抬脚便跟了过去。

    陆时樾刚才加速骑车回来的,进门先开了空调,把书包里的志愿表拿出来时,祈热跟了进来。

    “晚上去玩呀。”祈热往他桌前的位置上一坐,左右脚轮流点地,椅子跟着弧形划圈。

    陆时樾似有若无地应一句,祈热见着他桌上的CD机,又看见新碟,拾起耳机塞进了耳朵,装碟时问:“你最喜欢哪首?”

    陆时樾刚要开口,身前的人已经按下了播放键。

    他顿了顿,将手上的志愿表放到桌面,探身往前,一只手撑在桌面,一偏头,看向她。

    “祈热。”

    祈热没听见,他没再喊,直接从后头将她两只耳机摘了下来。

    祈热缩着脖子回头,“干嘛?”问完又低头捡起装碟的盒子,大略地扫一眼曲目表,“大脚《爱情的模样》很好听,我觉得……”

    话没完,撑在桌面的手移过来,掌心对着盒子压了下去。

    “到底干嘛?”祈热松了手,身子一动,抬起头看他。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似乎就没那么难开头。

    “你想跟我谈恋爱么?”陆时樾嗓子有几分哑。

    此刻,多希望窗柩上能停下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良久的沉默。

    就在陆时樾以为祈热的脖子要僵掉的时候,祈热转开了头,低下去,指腹描摹着耳机线的形状,一会儿,她捡起来,要重新戴上耳朵。

    塞进耳蜗之前,她轻声地回:“不想。”

    耳机离耳朵有着几公分的距离,祈热始终没塞进去。

    视野里撑在桌面的手指蜷了蜷,她听见那只手的主人淡淡应了一句:“好。”

    她将耳机塞回了耳朵,收下来的手轻微地发颤。

    身后,陆时樾也收回了手,从笔筒里找出一支笔。

    他猜到了的,早猜到了,所以下笔写下志愿时,“兰城大学”这四个字像是写过无数次,落笔流畅,收笔慎重。

    他不觉得有多难过,因为他积攒了几年的愿望在这一刻并没有破灭。

    他的愿望,是简单的重复。

    他要她开心,要她平安健康。

    仅此而已。

    窗外,一只鸟儿从蓝天蜿蜒而下,停在窗柩上,声音清脆,终是没来对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