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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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酒宴结束, 送走所有宴客,两家人才一块离开。

    两辆车子先后开进院子, 柳佩君喊住从另一侧下车的陆时迦, “迦迦,你去喊你祈热姐晚上过来吃饭。”

    季来烟要开口, 被开门下车来的陆正午抢先,“时樾你去吧,迦迦你过来帮爸爸看看电脑。”

    几个人一齐看向了陆正午, 陆正午则朝陆时迦招了招手,“你上次给爸爸安装的Win8好像有点问题,也得帮忙把刚才拍的照片导进电脑。”

    起照片,柳佩君看向季来烟,“热热也是, 提前走也没一声, 咱们照片都没一起拍成。”

    季来烟去开家门, “晚上吃饭的时候再一起拍也不迟,”再朝台阶下陆时樾示意,“时樾不用喊热热了, 我上去看看。”

    她进门便往楼上去,到祈热门口敲门, “热热?”

    又敲几下, 仍旧没回应,她便拧门进去,看一圈, 里头没人。

    再拨通电话,那边立即给挂断了,随即发过来一条消息——

    “花老师临时找,今晚住学校,不回去了。”

    季来烟鲜少地皱了眉,看着短信陷入沉思。

    晚上是柳佩君下厨,一起吃饭是陆正午提出来的,本来中午已经吃了一餐没有必要再聚,他难得都在,大家也就没拒绝,只当是一顿家常便饭。

    “这都腊月二十五,热热怎么又去学校了?”厨房里柳佩君正把食材倒下锅,看了看旁边的季来烟。

    季来烟择着菜,“估计是有什么项目,要帮老师忙。”

    柳佩君想起什么,笑了笑:“热热翻译的那本外文书,之前迦迦给带回来两本,我多的是时间就翻了翻,太深了,看不太懂。”

    季来烟心思散了些,听着回过神来,“我在甜品店里也放了几本,大家翻翻也就放回去了。”

    “他们年轻人看的、玩的东西我们都搞不懂了,”柳佩君快速翻炒着锅里的笋干,“不过迦迦她这书是今年要参赛的,必须专业深奥。”她着又笑了起来。

    季来烟跟着笑了声,想着借这个机会再试探一回,她敛眉看着盆里已经洗了很久的几头青菜,暗暗叹口气,将菜捞起来后还是没话。

    开着空调的客厅里,陆正午和祈畔正面对面坐着下棋,两人旁边各有一人站着观战,时不时帮两个爸爸添一杯热茶。

    陆正午这一局又战败,他嘴上连连哀声几句,又抬头看向陆时樾,“时樾啊,你帮爸把那瓶白酒拿过来。”

    下棋配白酒,他们鲜少这么搭配过。

    祈畔伸手拦了拦,“别别别,待会儿饭桌上再喝。”

    陆正午却坚持,伸手推了推陆时樾,“去拿来,我这一直输,得喝点酒醒醒精神。”

    又使唤陆时迦,“迦迦你去洗两个杯子来。”

    陆时迦也觉得喝酒有些奇怪,想不明白便先照着做,迈开步子去厨房拿出来两个杯子。

    一口白酒入喉,陆正午心里没觉得多舒坦,反而愈发难受了。

    他持续输棋,是心里头搁着事儿,没法集中注意力。好在习惯了心不过脸,教人看不出来。

    从昨晚上到今天,他始终心绪难安,起因则是柳佩君昨晚睡前提起的,陆时迦和祈热在谈恋爱的事情。

    柳佩君是误会,但他知道,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他闭上眼装作睡着,一面是因为太震惊,一面则是在追溯与这事儿有关的线索。

    柳佩君能轻易就被几句解释服,相信这是误会,是因为她不知道陆时迦在谈恋爱,但陆正午清楚,还是听陆时迦亲口的。

    那次是祈凉成年生日,祈凉那时也还不知道祈热已经和陆时迦在一起,他听虞梦蝶在车上了一句“520”,后来在厨房里便提起这三个数字,开玩笑似的跟陆正午,“陆时迦好像谈恋爱了。”

    而“好像”两个字,是被陆时迦自己抹去的。

    陆正午借着更新电脑系统把陆时迦喊回了家,他当时是想关心儿子几句,没想到陆时迦自己坦白了,至于跟谁在谈恋爱,他等高考后再告诉他。

    陆时迦当时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先从他爸这里入手,是因为以他对他爸的了解,知道他爸肯定会惊讶,但他向来开明,铁定没柳佩君那么难通,所以他一半留一半,当是了一枚预防针。

    但是倘若他知道他爸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意见,当初肯定不会跟他坦白。

    他以为走对了的那一步,现在反倒成了陆正午进行判断的“有力证据”。

    单是知道陆时迦在谈恋爱这个事实,和一个让人觉得很普通的、情侣间喜欢用的数字“520”,陆正午是判断不出的。

    除此之外,陆时迦在跟他坦白之后还过一句:“可能到时候告诉了您,您也不会支持我。”

    他已经选择跟他坦白,却又添上这么一句,当时陆正午就已经持了些怀疑的态度,但也没有多虑,只猜跟他谈恋爱的女孩子有不少缺点。

    现在看来,这句话实在意味深长。

    另外是在上一年陆时迦生日的时候,在家门外的那条路上,他,陆时迦和祈热三个人的对话,或者陆时迦和祈热的对话里头,暗藏了多少寓意,陆正午现在才品了出来。

    那次是陆时迦第一次跟陆正午坦白自己有喜欢的人,完后又不太确定地了一句:“可是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看似是在跟陆正午抱怨,实则是在问祈热。

    当时还没其他想法的陆正午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开玩笑问祈热的意见。祈热她也不清楚,那时候陆正午以为她是深思之后得出的结论,其实不过是单纯的言辞闪烁罢了。

    她不知道,陆时迦却又:“她明明知道!”

    当时陆正午以为他在耍脾气故意为难祈热,或者是因为实在太苦恼乱耍性子。现在回头想,不是的。

    那会儿两个人暗里波涛汹涌的对话,一句句皆是现在陆正午能够将事情板上钉钉的“证词”。

    而那一次的对话,是以他看见陆时迦把手放在祈热口袋里,这样亲昵的动作为开始的。

    到这里,也可以推断“520”不止是因为它的含义,还因为它是祈热的生日。

    在陆时迦坦言自己谈恋爱之后,陆正午过:“只要你们互相喜欢,不犯错,爸爸都会接受。”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眼皮子底下,他想也不敢想的人。

    邻家姐弟,相差了近十岁,一个看着另一个长大,任谁也不会轻易猜测两人是情侣关系,任何亲密的对话和动作,只会让人认为两人关系很亲,弟弟爱粘着姐姐罢了。

    在这之前,陆正午也确实认为是陆时迦爱黏着祈热。他时候内向,脸上没什么笑容,往后倒越来越开朗活泼,甚至会跟家里撒娇。饭桌上几个大人就常讨论,他性格的变化多少跟祈热有些关系。

    柳佩君也,大儿子陆时樾因为工作很少回家,是这个儿子周末回家陪着,才不至于让她那么孤独。

    她也陆时迦绝对受了祈热的影响,有时候听陆时迦话,她差点以为话的人是祈热。

    陆正午还颇有些得意地和柳佩君:“我早就了,热热这性格讨喜,是你对她有偏见。”

    柳佩君也爽快地承认,是她之前太古板了。

    陆正午和祈畔是大学校友,两人一个理科一个文科,是参加同一个校园活动认识的,同是梅城人,性格也十分合得来,从成家后住到一起,到现在当了快三十年的邻居。

    他们都把彼此的孩子当自家的疼,陆时樾性子冷,后头两个弟弟话也不多,只有祈热一个女孩子风风火火,两家人一旦坐在一起,她铁定是负责制造气氛的。大人们白日上了一天班回来,都愿意听她滔滔不绝地讲三两件趣事见闻。

    陆家两个都是儿子,陆正午一直都想要个女儿,私下里也常对着祈畔表示自己的歆羡,开玩笑不如让祈热也做他的女儿。内里意思不言而喻,是要祈热当他的儿媳妇。

    他也是真的把祈热当自己女儿疼,在外头看见什么东西都要买一对,一样给陆时樾,一样给她。陆时樾沉默寡言,他在外头听了什么事都是给祈热听,她也向来捧场,总能让话的他乐呵呵。

    可是以前他有多疼她,现在就有多无措。

    九岁,不是一个的数字,也不只是数字。

    祈热已经工作了两三年,而陆时迦是一个还没有参加高考的高中生,再过两三年,祈热到了三十,陆时迦甚至还没有大学毕业,两人在社会阅历上相差太大,陆正午太清楚视野与眼界的不同,对两人造成的分歧会有多大。

    再者,都陆时迦受了祈热的影响,两人关系很好,陆时迦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对祈热有依赖,这份依赖很可能被他误认为是喜欢。加上祈热比她周边的女孩子更成熟,他会认为祈热是与众不同的,会对她产生别样的倾慕,但是这样的情感很难是爱情。

    他太年轻,还没有到外头看看,等他认识了其他人,或许就会知道自己在对爱情的认识上有偏差。

    陆正午思来想去都觉得此刻的陆时迦可能是头脑一热,而祈热一直以来都我行我素、没有拘束惯了。即便在学校当老师,也是一直处在单纯的环境里,想法天真浪漫了些。或许只是认为跟弟弟在一起比较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两人分手,到时候的处境肯定会比现在他反对的局面更加尴尬。

    陆正午在黑暗中默默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他是对在他眼里都还只是孩子的两个人没有信心。

    感情从一而终,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现在又恰是陆时迦的关键时期,若是发生任何差错,对他现在,对以后的路甚至是往后一生都会有影响,而这种影响是隐性的、让人难以察觉的。无论是谁,都没法为这种没法预见的后果承担责任,包括祈热,也包括陆时迦自己。

    他是做爸爸的,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拿他自己的未来冒险。

    这个赌注太大,即便见惯了商场上的腥风血雨,陆正午依旧不敢赌下去。

    再者是更加现实的想法,爱情起初是两个人的事,可等以后谈婚论嫁,则是两个家庭的大事。

    大儿子陆时樾对祈热的感情陆正午是从就看在眼里的,他鼓励他去争取,也从来没有逼他相亲,是对两人走在一起还带着些希冀。后来希冀被破,合则来不合则去,他也欣然接受了。

    可若是祈热和陆时迦在一起,对陆时樾来,是喜欢的人成为自己的弟媳,作为一个父亲来看,这件事太过残忍。

    他是商人,从来都擅长对比与衡量利弊,做出的决定也自然是从自己、从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出发。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对于他们两人在一起,陆正午可以肯定地认为,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虽然当下拆散两人很无情冷血,但从长远来看,他认为他做的决定对两个孩子来都是正确的。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当初祈热衣服上少一颗羊角扣,祈畔尚且能用这句话给她讲道理,那现在是堵上未来的事情,他更应该果断一些。

    陆正午不喜欢回头,对一件事有了论断就不会再颠三倒四地再做无用的猜想。他身上拥有许多成功商人具备的素质,雷厉风行,做事果断,也敢于冒险。

    可这次是个例外,他几乎一夜没睡,做下的决定没变,可却因为这样的决定备受折磨。

    他担心自己的两个亲儿子,却同样发现心里对祈热的痛并不比自己儿子少。他与祈热除了在血缘上没有最亲近的父女关系,在其他地方,又何尝比自己对亲儿子的爱少半分?

    第二天到酒店,不知道是不是祈热故意躲避,或者是陆正午自己故意躲避,他只远远看了祈热几眼,本来计划去每桌招呼,也因为对她心存愧疚而没有上前。

    后来便是在去洗手间的方向,听见了陆时迦两个女同学的对话。

    两人甚至到了他也没有顾忌的方面,两个年龄相差太大的人在一起,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要承受世人的眼光,未免太痛苦。

    他心里已经摇头很多次,本来决定缓几天,算找个好一些的法再去跟祈热谈一谈,可等他从洗手间的方向走到大厅门口,恰好就见到祈热起了身往后厅去,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

    他怕拖几日自己后了悔,便问了后厅的接待员,开车回了木樨门。

    他清楚自己的话对祈热的伤害有多大,所以知道祈热会受不了,也正因为清楚,他自己始终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动摇。

    所以趁着这会儿都在饭桌上,他在上一个话题终止的时候自然地开了另一个头,话是看着祈畔和季来烟的,“现在大家都在讨论,去年也有专家预测了,房价马上就要跌,家里先前买的一套学区房倒是买贵了,看来出手的那家对市场很敏锐,我觉得现在入一套挺合适的。”

    他表面上意在建议祈畔和季来烟趁这会儿买一套,实则是在给自己做铺垫。

    “买了又能怎么样?咱们家也不会住过去,现在要我换个新环境,我可不乐意。”柳佩君歪正着,将陆正午的心思间接透露了出来。

    “你买的那套离迦迦学校和时樾公司都近,以后孩上学就不用来这边上了,”祈畔嘴里的“孩”是指陆时樾和陆时迦的孩,“现在确实可以买一套,我们倒是没什么想法,晚点问问两个孩子,看看他们的意思。”

    柳佩君看着季来烟,“买一套也挺好,就算不给孩子住,你甜品店在那边也有连锁店,自己住也行,要是不喜欢到时候就转手。而且热热住教师公寓,肯定没有自己家里条件好,那边精装很多的,我们当时看的时候有不少都设计得很不错,直接入一套还省了装修呢。”

    “本来算当时买下来的时候我过去,迦迦和祈凉就可以不住校,可那会儿不是他忙嘛,”柳佩君看了眼陆正午,“暂时耽搁了,现在两个孩子都习惯住校,再过去住就怕影响了他们的节奏,也就剩下百来天,就不折腾了。”

    旁边陆正午仰头默默喝下一大口酒,没再接话。

    到了睡前,才把心里的决定告诉给柳佩君,当然没有实话,而是换了其他的法。

    “现在有件事儿挺严重的,”陆正午脸色严肃,“咱们得搬去学校那边。”

    柳佩君原靠着枕头在往脸上慢慢涂面霜,听了陆正午的话立即潦草地在脸上抹了几下,面霜盒子也来不及盖,看向了旁边,面上带着几丝惊恐和担忧,“什么事儿?真要搬家?”

    陆正午可以有千万种法,但他疲于撒谎,只:“佩君,我做这个决定是为了家里好,跟我公司没关系,跟两个孩子的工作、学习也没有关系,等咱们搬过去了,我再告诉你。”

    他甚至已经选好了日子,陆时樾先前他初三四就得返工,而陆时迦作为高三生得提前在初八的时候返校补课。

    他暂时不想让陆时樾知道,怕他操心,最好也得赶在陆时迦开学之前,他便把时间选在初五。

    “初五?这么快?”柳佩君忧心忡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不告诉我我没办法安心。”

    “你信不信我?”陆正午逃避回答。

    柳佩君长呼一口气,“我当然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而且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得要搬家?”

    搬家,是让两个孩子彻底断了联系,他用搬家威胁了祈热,言外之意不是“你们不分手,我们就得搬家”,而是不管分不分,都得搬。另外是想让两家都体面些,这事儿瞒不了多久,祈畔和季来烟早晚都会知道,不如早就不见,至于日后,等时候到了再。

    他没有再解释,仍然用笼统的辞服柳佩君。

    总之,这个家必须搬。

    窗外挂着同一轮月亮,连各家的心事都有些相同。

    结束了一餐之后的祈畔和季来烟,互相递着眼神回了自己家,同是躺在床上,的也是晚饭桌上陆正午提的搬家一事。

    “我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怎么觉着,佩君和正午都知道了?”季来烟心神不宁,眉头微蹙,“我瞧着热热也不太对劲,她出门都会提前,今天提前走没知会,出门也没告诉我们。”

    祈畔不想季来烟担心,但他有同样的猜测,没法自欺欺人,便客观分析:“佩君和正午看着是有些奇怪,尤其是正午,心情似乎不大好,不过要是佩君知道了,咱们不可能好好坐下来一起吃饭。”

    这一点季来烟也赞同,“但总觉得怪怪的,而且到搬家的事儿,他们意见不一致,像是私下吵过了。”

    “估计是私下吵架了,我现在头疼啊,热热和迦迦的事情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们当然不觉着没理,可其他人看来,肯定是认为咱们家不厚道了。我现在是担心热热,她看着没什么心事,你她不对劲,肯定就是因为这事儿,压力多大,我们都看得出来。我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要是佩君和正午他们不同意,我倒是也想他们分开,省得热热受那份苦。可是她要是不喜欢,肯定就不会跟迦迦在一块儿,我怕她承受压力,又不忍她跟迦迦分开。”

    季来烟长叹一口气,“热热压力比迦迦大,但是迦迦也在为以后做算,这么一孩子,我看着也心疼,但是迦迦也确实太年轻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作祟,他眼神都骗不过人的,一点不收敛,我看着都着急。”

    “我看咱们是过于紧张了,但这件事情怎么紧张都不过分,”祈畔按了按太阳穴,“就是这个节骨眼实在是太难办了,迦迦就剩一个学期,现在要是咱们自己主动去找正午他们,肯定不行,可拖一日咱们就得多紧张一天。”

    两人已经担忧了不少天,这问题现在就是个死结,只能等。

    季来烟翻身去掏手机,“不行,我得再给热热个电话,我这心一直安不下来,她住学校,我怎么觉得不像真话?”

    “吧,”祈畔也拿了手机出来,“待会儿要是还觉得不对劲,咱们就出去接她。”

    季来烟应了声,拨通后将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响了一会儿,那边祈热接通,季来烟没有直接问她在哪儿,仔细听她语气,然后发现不用认真听,也能听出她的疲惫。

    她语气刻意放松:“已经盖上被子睡觉了?还是坐在电脑前?”

    “还在大脚店里,事情忙完了,我待会儿还是回家去。”

    祈热确实是在李妲姣的店里,不过是刚过去的。

    她很少坐公交,不喜欢上面那股味道,以前要是一起坐,陆时迦都会给她备个橙子。下午出门后,她在家门口上了辆公交,到终点站下车,然后换下一班。

    城市在黑夜来临时并没有落幕,灯红酒绿,可是从窗外进来的炫彩纷呈的光,没有一束是属于她的。

    她处在黑暗当中,觉得身上某处是发痛,却又找不到伤口,亦或者是因为伤口太多,她已经辨不清哪里还是好的,也或者是因为,她视线一直都处在尚不清明的状态下,没法让她准确无误地找到。

    那些话,一字一字都在她身上,让她千疮百孔。

    “热热,你当帮叔叔一个忙,迦迦他还没考大学,还没看看外头的世界,也还没跟年纪相当的人谈过恋爱,他什么都不懂,本来就内向,从就跟你接触最多,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他根本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是啊,他跟她在一起之前,都没有跟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如果当初她没有拒绝帮季桃转交信件,或许他就跟季桃在一起了。

    “他现在上高三,你确定自己一点都不影响他么?如果不谈恋爱,是不是成绩会更好,以后考更好的大学,他一生都会不一样,这样的后果你愿意承担,可是承担得起么?”

    她承担不起。她太大意了,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跟她在一起,或许走的会是一条和现在完全不同的路,他会更好。她在这个当口和他在一起太不理智,只顾着自己的性子和想法,只顾着自己喜欢,就答应跟他在一起,可是这真的是对的么?

    陆时迦还,不清楚里面的利害,她比他大了将近十岁,是比他多活了很多年的成年人,她不该跟着他一起胡闹。

    “你想想你柳阿姨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我比谁都清楚她的态度,她肯定接受不了,她宁愿不认迦迦这个儿子,不让他进家门,也不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一件事儿。你想想你高中时候的男朋友,他妈妈失去了一个儿子,得承受多大的痛,你希望你柳阿姨和叔叔也失去一个么?”

    即便前头给自己找了多大的辞,她心里还是坚信,她和陆时迦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在一起,做的任何假设也只是假设,很难那样的假设是真的更好还是更坏。

    但是提到喻星淮,她想到了麻老师。即便不像陆正午的那样严重,她确实也最不愿看到陆时迦和家里反目。她不应该自私,因为自己的感情就去破坏他和家里人的感情,而这种破坏她明明一开始就预见了,可仍然义无反顾地往里跳,以致于到了现在这一步。

    即便陆时迦心甘情愿接受家庭关系破裂的可能,她也不希望这样的境况出现。

    她不忍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结局。

    “热热,我知道对你们来很难,但是迦迦拖不起。”

    话外之音是,你们分开吧,越快越好。

    窗外分明下雨了,祈热却听不见雨声,她伸手去擦玻璃,也看不见任何雨的痕迹。

    她手背是湿的,接过脸上掉下来的东西,然后蘸在她指尖。

    她伸手在玻璃窗上写下三个字,早已经印在她心里的三个字,然后用湿了的手背抹掉。

    她一遍一遍地擦,擦得手背通红,那三个字早已像从没有出现过,在玻璃上没了影踪,她仍努力地来回擦掉,甚至感受不到痛。

    直到她认为没有人看得见,她起身在下一站下了车。

    她已经摸不着方向,便了辆车去找李妲姣,进门前买水洗了把脸,然后跟李妲姣一起吃了顿火锅。

    李妲姣虽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也要送她,她摆手,车很方便。

    上车后她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从下午到现在,陆时迦给祈热发了很多条消息,问她去了哪儿,问能不能去找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复制来一句,“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

    (月亮真的很蓝啊)

    大概是太无聊了,给她分享一首日本民谣《今晩はお月さん(今晚月色真好)》。

    祈热看不懂,也听不懂,单看一个“月”字,透过车窗户去看外面的月光。

    灯影摇晃,她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一颗飘摇的心暂时平静下来。

    在前一晚他们见面的路口,祈热下了车,远远见到收到她短信后立马就跑出来的陆时迦。

    陆时迦穿得比昨晚厚,卫衣帽子下还戴一顶棒球帽,他等不及祈热穿过斑马线过来,边朝她招手,边跑过去接她。

    他用力将她一抱,撒着娇:“你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偷偷去吃好吃的不告诉我?”

    祈热低着头,眼眶一热,侧头将脸埋进他衣服里。

    陆时迦笑得胸膛发颤,“不看路,待会儿被我拐跑了我可不负责。”着提醒她迈上台阶。

    祈热便抬高了脚去试探,下一刻,两只脚都悬了空。她腰上两只手一提,直接将她抱上了人行道。

    她始终低着头,被抱起来也没有惊讶,几步之后在拐角拉了拉他,然后脚步一挪,轻声:“让我抱抱你。”

    不等陆时迦话,她双手圈住他腰,脸重新埋进他敞开的黑色夹克内,灰色的卫衣里。

    陆时迦揽住她,低头亲了亲她头发。

    法桐下是斑驳的树影,远处高高的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因为他们贴近,毫无缝隙,两团影子便胶着成一体。

    “你今天干了什么?”祈热歪了歪头,侧脸贴着他衣服。

    陆时迦十分乖地一件件数给她听,数完了才故作不高兴地:“我都在短信里告诉你了啊。”

    是啊,她都看了,可仍然想听他亲口一遍。

    祈热闭上眼,还未开口话,眼泪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陆时迦,”她喊他的名字,是她在公交车上擦掉的那三个字,“你知道么?我压力很大。”

    她眼泪蹭在他衣服上,声音还未受影响。

    陆时迦听了她的话,急忙低头去看她。

    祈热转头将额头抵在他胸前,不让他看她,“你生日,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你祝福语,‘祝你生日快乐’,可是我不能。明明同在一个大厅里,我连一句话都不敢跟你,甚至不敢从正门进去,害怕跟柳阿姨还有陆叔叔正面碰上。”

    陆时迦发现了,从祈热下车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把正脸给他看。

    他使了点力要将她推开,好去看她的眼睛,可是她紧紧抱着他,不让他成功。

    “对不起祈老师,是我错了,”他急得音调都比平常高了一些,“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去告诉爸妈,以后我们大大方方地在他们面前牵手,在他们面前谈恋爱。”

    “告诉他们,然后呢?我岁数比你大,所有人都只会指责我,是我一个人在承担,陆时迦,”她着真相,着她以前到现在都觉得不是问题的事实,她甘愿承担,可是她现在不得不出来,“因为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我骗了你,明明是你先缠着我的,为什么要我来平白无故承受这些?”

    “我错了,”陆时迦听出她的哭腔,眼睛控制不住地红了,只能努力忍着,“等我高考完,高考完了我就告诉家里,你……”他没有法子了,要是有,他就不会让她现在这么难受,只能语无伦次地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想法,“你等等我,时间很快的,还有四个月,四个月后我跟家里,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我都搬出来,我在学校外面租一个房子,他们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只会让柳阿姨和陆叔叔更讨厌我,到时候被千夫所指的还是我。你根本不理解我,因为你比我,你根本没办法感同身受,你知道当初我答应跟你在一起,用了多大的勇气么?你只是一味缠着我,一心要我跟你在一起,你哪怕有一次想过我的感受么?”

    对的,她在故意为难他,她想要看到他自责,看他跳脚。

    她抬起头,也让他看到她在哭。

    陆时迦看到她眼泪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他无暇顾及自己,指腹一下一下去擦她眼角落下来的泪。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将沾在她嘴角的头发捋开,然后俯身亲她鼻尖,“我不读大学了祈老师,我开学也不去学校,我去找工作,我去赚钱,然后买房子,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你不用等我,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不跟家里吵,我存了一些钱,我现在就可以搬出来住。”

    祈热哭得不出话,靠着本能摇头。

    她哭着跟他诉压力,不是因为压力大,是因为不舍。

    她以为她已经准备好平静地来见他,可是根本控制不住。她喜欢他,爱他,所以不愿意他冒任何的风险,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变得更好。

    现在分别的痛苦只是暂时,时间长一些,就会有其他事情让他忘了现在的难受,忘了他曾经喜欢她,越来越多的人和事会让他悔悟过来,当时不过是因为年纪不懂喜欢才会和她在一起,最后,彻底忘了她。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陆时迦哭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很爱哭,她只要一欺负他,他就会哭着去告状,有时候是因为她抢了他一颗糖,有时候是因为她将满手的线香红抹到他脸上。

    现在哭,是因为她的话而自责,以及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让他眼泪跟她落得一样凶。

    “不是你想就可以的,你真的可以因为我放弃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的爸妈么?”祈热伸手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等,我现在很累了,”她帮他擦泪的手停下,“真的很累,你让我松口气,好么?”

    陆时迦摇头,却不出一个“不”字。他持续摇着头,眼泪源源不断顺着脸颊往下落。

    祈热踮脚去亲他,亲他的眼泪,亲他她曾经羡慕的睫毛,亲他眼睛,鼻子,然后是嘴唇。

    她没有出那两个字,可一切行动都将她心里所想的写了出来,像是一把刀子,在他心上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下。

    陆时迦第一次不想跟她接吻,他往后闪躲,祈热却勾住他脖子,紧贴着他,故意用从来没有用过的方法亲他。

    直到听到他喉咙里溢出哭声,她才放开了他。

    陆时迦将她紧紧抱住,他忍着不哭,却还是哭出声来,“我不要,祈老师,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压力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醒来我们再,我绝对不答应的,绝对不。”

    祈热推不开他,便也将他抱得更紧。

    “你知道么?我跟很多人接过吻,你在里面算不好不坏,”她鼻音很重,“你也应该去跟其他人试试,跟年纪和你相当的人试一试。”

    陆时迦一味地摇头,“我不会的,我只喜欢你,也只会跟你接吻。”

    祈热却像没听见,“以后你身边会有很多优秀的女孩,跟你同龄,和你有共同爱好,比我好看,脾气没我这么坏,也不会动不动就你。”

    陆时迦哭得已经不清楚话,“你我吧祈老师……我给你一下,你就等我一秒……你我吧,是我错了……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我,踢我,我都不会走的。”

    眼泪将眼睛糊住,祈热是第二次哭得这么绝望,她用了最后的意志力话,“陆时迦,你去考梅大吧,不要只把目光放在理工大这些学校。”

    去考最好的学校,走自己的路,走一条比现在轻松,也更光明的路。

    还有,“我们分开吧。”

    分开后,她会看着他往前走,而她自己,往前或是停在原地,她还不知道。

    她只想珍惜眼前这一刻,与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刻。

    作者有话要: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天使:加点甜 2个;弟弟今天一米几、D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天使:kiooa.、木易羊 5瓶;在在是在在、Yessica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