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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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搁在栏杆上, 指腹沿着横栏来回滑着,脑袋里走马灯似的回忆往年的除夕。

    还未回忆多久,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祈热回头, 看清来人笑了笑,“吃好了?”

    陆时樾没穿外套就走了出来, 他回身要开上灯,被祈热出声制止,他便收回手, 几步走到了祈热身边。

    两人像是都在等对方先开口,一时均没出声。

    “你今年很拼啊,”最终还是祈热先了话,“我们都没见几次。”

    “总是出差,一个项目快的两个月, 慢的从年头做到年尾, 一年下来其实也做不了多少, 可就是很忙。”陆时樾满腹的话暂时搁置,先和祈热闲聊。

    “你现在都做到海外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忙, ”祈热借着路灯看他,面上露出几分笑容, “柳阿姨都要被你急死了。”

    陆时樾跟着笑了出来, 知道她指的什么,也实话实:“压根没时间认识什么人,每天回去就深更半夜了, 睡几个时又得起来,有的时候饭也顾不上。”

    “那你就趁过年这段时间相亲呀,等过完年又开始忙,更没有时间了。”这话千篇一律,知道柳佩君肯定已经跟他过很多次,祈热还是忍不住继续下去,“你工作的时候总会遇到很多人,就没有一个聊得来的?”

    陆时樾点了点头,“有,有很多,但是对方不是已婚人士,就是和我同一性别。”

    祈热笑了出来,“也是,每个职业面对的人群都不一样……”

    陆时樾看出她笑容里的勉强,便直奔主题,“我上午回来就听我妈了,我也直接问了迦迦,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越是逃避,越明他没和其他人谈恋爱。”

    祈热脸上的笑容慢慢收回去,“谈没谈都跟我没关系了。”

    她刚完,两人所站阳台的斜对面,有人从屋里的侧门走了出来。高个子,头顶晕黄的灯下来映出黑乎乎的影子,他拿了手机在接电话,太专注于与电话那头的人通话,下了一半台阶便停了下来,恰好就背对着祈热和陆时樾,徒留高瘦的背影。

    祈热视线追着他,见他迈下一级台阶,又后退回上一级,如此反复。他话不多,只是在应声,就这么来回三分多钟,挂了电话。

    他忽地一转身,祈热便看到了他的正脸。

    “哥。”陆时迦只喊了陆时樾,然后稍微一偏头,和祈热对视上。

    自祈凉生日那回,祈热还是第一回 这么仔细地看他,从跨年到今天,她刻意地避开他,也不参与任何有关他的讨论,现在不期然与他面对面,心里滋味有些复杂。

    陆时迦应该是真的又长高了,肩膀也宽阔了一些,整个人看着愈发协调,而这样一个人,在和别人谈恋爱,对象还是系花。

    祈热就这么默默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

    不管他是真恋爱还是假恋爱,他现在都很好,学习,生活,都按着他本该有的轨迹继续往前。没有她,他似乎变得更加优秀,甚至连扮也更好看了。

    对比之下,她的嫉妒与生气,甚至当着徐云柯的面哭,都不足为提,而且这些都与当初她要跟他分手时的想法背道而驰。但好在还来得及,她不至于真的就因为自己的私人情绪去找他和好,若是去了,那是半途而废,当初执意分手也就没了任何意义。

    她长久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让陆时迦一时没有避开,过会儿,她忽地就笑了。

    她是想到,自己好像过于自信了。她按部就班这么久,事业上也没有任何突破,像是定好形状的模具里的泥,任由框架将自己固定好。与旁边的陆时樾对比,她更是一无是处。

    而陆时迦是梅大的学生,周边都是最优秀的人,他以后的圈子也必定属于上层。

    她一个大学老师,不思进取,反倒因为情情爱爱任由情绪左右,分手了就跟天塌下来似的,止步不前,还劳动身边人都担心她一个将近三十岁的成年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像她当初的,四年后他要是还喜欢她,他们在一起也会有巨大的差距。

    她该拿得起放得下,与其在这思前想后,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更加优秀。她也该想,四年后她要是还放不下他,到时候还能不能追上他的脚步。

    现在就似乎有些追不上了,陆时迦不管是为了谁,都在努力变得更好、更优秀。

    她更该如此。

    夜空里忽然出现五彩的光,飞速流转,伴随着巨大的声音,终于燃带出过年的气氛。

    顶风作案的人,连带着他点燃的烟火,也有了一丝禁忌的味道。

    几人被烟火吸引,皆略微抬起了头。

    祈热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她左右扫了扫,找不到想要的石子,又往祈畔拾掇的几个花盆里翻找,没找着,很快抓起一把泥揉成一团,直起腰便往陆时迦的方向扔了过去。

    泥团半道上就散了,加上祈热扔出去前稍微偏离了方向,最终只一两粒碎泥砸在他身上,很快又不知弹去了哪儿。

    祈热这么做,就是想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她假装实现了。

    用东西扔他一回,就当是一刀两断。

    她本想一句“手误”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但那样反而此地无银,又不想和他有任何交流,索性什么也不,转身去水池子里洗起手来。

    另外两人都始料未及,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遭,双双沉默了一会儿后,先话的是陆时樾。他看一眼陆时迦,压根不记得自己也只穿了一件,倒是提醒他进屋加衣服。

    陆时迦也不吭声,捏着手机就进屋了。

    阳台上水流声持续了一阵,祈热接了一捧水,作势要往陆时樾身上泼,刚做出假动作,反手朝花盆里泼了去,看向陆时樾时脸上的笑容真挚了一些,“你还是这么无趣,都不会躲的。”

    她前后情绪相差得有些大,陆时樾看在眼里也不拆穿,回:“我要是有趣,你应该也不会不喜欢我。”

    祈热甩了甩手上的水,“你在寒碜自己,让我开心呢?”

    陆时樾终于觉出几分熟悉感,他表情一正,接着最开始的话:“你和迦迦都很偏执,他有时候就是孩子心性,被逼急了什么也干得出来。硬碰硬不是办法,其实只要你开口,他就会跟你实话。”

    祈热笑起来,“人都是会变的,你一年到头不在家,已经不了解他了。”

    她故意得这么绝情,是在表示自己不想再听。

    “祈热,”陆时樾难得坚持了,“你大可不必逼自己。”

    “我没有啊。”她笑着摇头,然后摸向外套口袋,“诶,手机响了。”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人,稍微愣了愣,等接通,对面传来一句“bonne année”。(新年快乐)

    电话是远在法国的鹿诗来的,她几句近况,然后问:“陆时樾不会在你旁边吧?”

    祈热闻言看一眼旁边的人,“在啊。”

    “那就省得我另外了,你要不把手机给他一下?”

    祈热听着应下,她隐隐觉得,鹿诗这个新年电话不简单,而且不像是给她的。

    她将手机递给陆时樾。

    陆时樾接过手机,先跟那头了招呼。

    他只是寡言地回应,祈热转开头,到两人对话结束,她都没听陆时樾一句完整的话。

    电话再回到自己手里,祈热开玩笑地问那边,“你们什么秘密呢?”

    没听见回应,“……salut(喂)?”

    鹿诗这才笑了笑,“没什么,过几天我回去,有机会见面的话我告诉你。”

    祈热应一句,那边又没了声。

    过会儿,鹿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紧接着笑了,“我谈恋爱了。”

    她谈恋爱了。就在刚刚,她把这件事儿也告诉给了陆时樾。

    扯了些有的没的才,“陆时樾,新年快乐,”她言语间带着释然,“我恋爱了。”

    陆时樾的“嗯”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便接着一句:“新的一年,你再也没有我啦。”

    她将陆时樾的第二句回应解读为祝福。他真的太不爱话了,很多时候她都得揣度他的心思,以至于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领。

    现在这副本领再无处施展了,她的男友,她的初恋男友,大概有这个世界上最体贴的一颗心,她再不用揣度,而是什么也不做,由他来揣度自己。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逼仄的、挂了大红灯笼的一爿吃店里,被祈热问及,刚回国的鹿诗正解释给她听,“也就前年,陆时樾生日那天,你不是来公司找他么?那会儿Emily让朋友给我捎东西,喊我去机场拿。”

    “就是那个给你送东西的人?”祈热今日出来见人,化了淡妆,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

    鹿诗点头,“我见到人之前想啊,是Emily的朋友,应该跟她同龄,哪知道一见人,是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法国帅哥。”

    她之后也真以为就是捎带东西,直到她和Emily去法国度假,再见到这个法国帅哥,才知道Emily一开始就是带着介绍的心思来的。

    Emily,是她在家里办聚会,Theo跟着他爸爸来,看到客厅里摆的合照,指着里头的鹿诗问,能不能和她认识。

    他那一趟来梅城,就是特意来见鹿诗一面。听Emily她有放不下的人,他便等。后来等到了。

    “我真觉得他们是在忽悠我,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和外国人谈恋爱,还是比我的。”

    比起爱意,祈热从鹿诗的笑容里读出的更多是一种安定感,她的笑容很淡,但就那么一直挂在嘴角,表示她心情不好也不坏。

    “我还记得那次我去机场前,你跟我Bonne ce,可能就是这句发挥了魔力,所以现在我回赠给你。”

    其实鹿诗已经回赠过,在她和陆时樾一起知道祈热在和陆时迦谈恋爱之后,可现在祈热还是以分手收场了。

    一句祝你好运,最终是否会获得好运,得取决于当时当地的那个人。

    “你还会回来么?”走出吃店的时候,祈热问鹿诗。

    “回啊,”鹿诗与她一起站在屋檐下避雨,“我肯定会回来的。”

    她的牵挂还在这里。

    “下次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好事将近,也希望……”

    鹿诗没有下去,手拢在兜里,冷风涌过来,她了一个哆嗦。

    头顶大红灯笼在风雨里飘摇,而她长时间飘摇的一颗心,也终于有了意外的归宿。

    她往前迈出一步,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余生,她不再爱那个人,但会把全部的祝福留给他。

    她希望下次回来,至少能听见陆时樾的好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

    “要是以前,知道你分手了,肯定劝你和陆时樾试一试,但是现在……”她低着头笑了声,“我自己都是前车之鉴,明白什么东西都强求不来。”

    见祈热脸上浮出笑容,鹿诗继续:“但是属于自己的,一定得拿回来。”

    祈热将手往雨里伸,她接住几滴雨,不用张手,雨滴便沿着指缝往下渗,又跌落到地面。

    她笑着看向鹿诗,“你看,没有什么是永远属于你的。”

    都是指间雨,即便这场雨下了很久不见停,最终也留不住,要回归大地。

    远处有红色的车子迎着温和的夜雨驶过来,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如鹿诗所,是个帅哥。

    “我走了,祈热。”鹿诗朝她挥手,坐上车,她又看向车外的人,大声喊:“Bonne ce!”

    祈热朝她笑,点了点头。

    她擦了擦顺着手背以及手臂线条往下流的雨水,看一眼消失在雨中的车子,心里一时有些不适。等她戴上帽子走出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她2014年的第一场离别。

    而第二场,远比她想象的快,也突然得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彼时在外公外婆家拜年的陆时迦,正变着法子要红包,悄悄是攒钱娶媳妇儿。生日那天也在外公家过,他又厚着脸皮重新要了一圈红包。

    殊不知,曾经与他碰过面的徐云柯,临时获得了一份在美国工作的机会,即将辞去梅外的工作,与家人一起赴美。

    “不用写论文,没有学术任务,我不去都不过去。”这话是冲着花自酌的。

    师徒三人坐在他们常去的餐厅,除了话的徐云柯,花自酌和祈热因为太惊讶,好一会儿都没话。

    “给一群美国精英上法语课,要求不高,教一个大概就成,工作时长短,钱还多,得去吧?”徐云柯故作轻松道。

    他这份工作是家里牵的线,知道他早就厌倦了体制里一些硬性要求,家里遍一直在给他观望。会把目标指向美国,是因为家里的亲戚朋友多半都定居在了那边,他们家也早就有了计划。

    徐云柯不太想去美国,但考虑到爷爷奶奶都要过去,他舍不得,于情于理也得尽孝,所以没有反对。

    早前他暗里和祈热透露过几回,这份工作他不想干了。但祈热以为他只是嘴上,单纯因为不喜欢写论文、开又臭又长的会,不至于真离职,所以她根本没想到事实这么快就摆在了眼前。

    但是在长久的错愕之后,她服了自己。

    于是倒酒举杯,磕在他杯子上,“先去探探路,以后我要是想过去了,还能找你。”

    徐云柯“欸”一声,“就一点也不挽留我?有点绝情了。”

    祈热笑,“赚钱已经那么枯燥了,为了多点新鲜感,是得给钱包里换个币种放一放。”

    徐云柯自己也了,新工作的工资是现在的四五倍,免费住高级公寓,认识的人也都是各个圈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拨人,不干这份工作能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单长长见识也是好事。

    好朋友有更好的工作机会,难不成她还得拦着不成?何况这恰好也是她最近思考过的问题,是以即便难以接受,她也还是积极地看待眼下的状况。

    她倒还算是轻易地接受了,怅然的情绪只独留给了花自酌。

    一顿饭下来,任徐云柯和祈热怎么状似轻松地开玩笑,这位长辈也没露出笑脸来。

    按当老师的见惯了离别,讲台总是那几个,台下的学生却一拨换一拨,还没来得及产生多深的感情,就到了再见的时候。

    可眼下这对师徒感情颇厚,不是流水线似的关系。

    “好好干,任何时候想回来,我们都等着你。”花自酌最终拍了拍徐云柯的肩,仰头喝下满满一杯酒。

    要走,倒也没那么快,得等梅外开学后去学校办理离职手续。

    “你要是以后连你也不干了,花老师是不是得哭出来?”喝了酒没法开车,将花自酌送走之后,徐云柯暂时喊祈热上了车,开上空调取暖。

    祈热背靠椅背,听他一笑了笑,“不至于吧。”

    “花老师更不舍得你,你俩欢喜冤家,感情也更深。”徐云柯歪着脑袋看她,“我已经走了,你要不是实在不想干了,就多坚持一会儿,陪会儿他。”

    “他也是性子太独,过于正义,反而不受人喜欢,其实他才是咱们系里最好的老师,你有事没事去办公室找找他的茬。”

    祈热伸手住,“我怎么听着有点想哭呢?”

    “那值了,在我车上哭两回,一回为男朋友,一回为我。心情好像还不错。”徐云柯开着玩笑。

    到“男朋友”,车内忽地安静了片刻。

    “你其实看出来了吧?”徐云柯笑着问她。

    祈热也冲着他笑,“我本来还只是猜测,你现在这么问,不就给我证实了么?”不上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轻松了不少是真的,她视线一低,什么也没看,问:“陆时迦找你的吧?”

    徐云柯摇头,“我找的他。”

    祈热有些惊讶,“你干嘛找他?”

    “看你太消沉,看不下去了。”

    这个答案让祈热更加惊讶,也更加愧疚,“原来我都堕落成这样了。”

    徐云柯没有否认,看她脸上带着笑意,问:“和好了?”

    祈热摇头。

    徐云柯表情僵了一僵,他今天见她心情好了不少,以为她和陆时迦总算修成正果,哪知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当初我既然决定了,现在就不能轻易妥协,陆时迦确实变得更好了,我不能再犯错。”

    徐云柯沉默了会儿,“你确定想明白了?”

    他当初去找陆时迦,是不想祈热跟自己过不去,既然喜欢,就该去争取。他了解她的个性,如果不是她自己想明白了,别人再怎么都是徒劳,所以他才决定去找陆时迦。

    他爷爷是梅大的教授,他闭着眼睛都能在梅大逛一圈,所以迷路只是骗祈热,遇上陆时迦和女同学在一块儿,包括那些不是他本意的“恋爱观”,也都是刺激的手段罢了。

    那次他特意去找陆时迦,两人只是站在路边,也没有聊太久。

    他带着两个目的去的,一个是提醒陆时迦,炸.弹另有其人,但看样子,这个目的他没达成。

    他先问了陆时迦,祈热哭的那次他干了什么。陆时迦毫无隐瞒,自己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这么幼稚地刺激祈热。

    “是挺幼稚的,但符合你的年龄。”徐云柯不是取笑他,知道他是被逼急了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事实表明有些效果,祈热不就真被他弄哭了么。

    紧接着,他试探地问:“你爸妈都很反对吧?”

    陆时迦听了还有些惊讶,惊讶徐云柯竟然知道这些,他也就没有隐瞒:“我妈其实不反对了。”

    “那就是你爸咯?”徐云柯开始暗示。

    “我爸还不知道。”

    徐云柯暗暗扬眉,“我还以为以祈热的性子,你们在一起早就人尽皆知,也以为你们分手就是因为家里的压力。祈热也跟我过,她因为你们家长的态度,压力很大。”

    陆时迦没有多想,“确实是因为家长。”

    徐云柯没有权力也更没有义务去直接干涉他人的家事,所以提示到这里,他没再下去,改进行另一个任务:给陆时迦提建议。

    “祈热很执拗,问题不在你,你要想跟她和好,得先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你的方法虽然是有点幼稚,但是既然都开始了,你就干脆继续装下去,看看祈热的反应,要是还没有用,那就再了。”

    这几句话陆时迦听着十分熟悉,因为他把车踢出一个坑的那次,班堇就是这么跟他的。她他神经病,他蠢,但也:“你都用这么蠢的方法了,祈热还能上当,那你干脆继续蠢下去好了。”

    也就是因为身边人都这么,他才会继续这么干。

    图书馆遇上的法语系女生,被故意传成是追求者;跨年忍着不去,然后在祈凉一句“开始了”之后,故意发那几句“爽歪歪”“有缘无分”。

    “开始了”,是开始演戏的意思,那日祈热哪怕往上翻一点点,就能看到祈凉发的这句。

    然后是寒假,他每日出去兼职,故意和祈凉在院子对话,只是为了让祈热听见;除夕年夜饭上,是在和祈凉发消息。

    后来出去接电话则是真的,是他做兼职的那家公司,给他发来一个红包,问他要不要考虑以后去就职。

    祈凉开玩笑陆时迦欠他一个戛纳早起影帝奖,陆时迦压根笑不出来。

    他很悲观,这份悲观,是徐云柯一早也没有想到的。

    徐云柯将祈热的种种纠结看在眼里,那次在车上聊天,他看祈热快要受不了了,以为曙光就在前方,所以没忍住笑了笑。

    但现在,他却从祈热嘴里听到了另一个答案。

    祈热:“我想明白了,是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徐云柯消化了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也没辜负,我去找陆时迦本意也不是要撮合你们,是希望你不那么摇摆不定,早一点认清自己的想法。”

    那天在车上,徐云柯跟她的话真真假假。一些是为了故意刺激她,一些则是实实的真心话,比如要她别耗费时间,要她别瞻前顾后,往前看,要她早点做回祈热。

    他去找陆时迦带着的两个目的,也都是为了他最后跟陆时迦的那句话——

    “陆时迦,等和好了,你得加倍对祈热好。”

    和不和好是其次,祈热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虽然祈热现在的决定让他有些意外,虽然他无法评判与预测她做出的决定,但他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不过,即便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想要一个理由。

    “祈热,你喜欢他,为什么还这么坚持?不怕后悔么?”

    祈热没有解释,她已经纠结了太多次,不想再让自己、让别人累,只:“一切后果,我都接受。”

    戒指她不会再带,其他与陆时迦有关的东西,她也都收了起来,除了一样。也唯独那一样。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包,心里压着十句“舍不得”没有出口。

    彼此相爱的人或许真的有心灵感应,隔着一些距离,陆时迦似乎也感受到了祈热的决绝。

    他曾经和祈凉过很多次,他不想演了,可祈热的反应,比如扔戒指,又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最后他还是失去了耐性。

    除夕夜,饭桌上他给祈凉发的始终都是那几句——“我受不了了”“我直接跟她吧”“我还不如缠着她,起码能和她话”。

    后来在阳台上,祈热看着他笑,往他身上扔土,他都有不好的预感。

    在外纠结了一个多星期,最后他做下了决定——他还是得跟祈热直面交流。

    陆家在外拜年回来的那日,临近元宵。

    两家人坐一块儿商量元宵节怎么过的时候,祈热从外头推门进了屋。

    陆时迦连续几天都看她早早出门,吃了晚饭再回来,今天还是头一遭见她这么早回家。

    祈热了一声招呼就跑着往楼上去,就在她快要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楼下的人适时地喊了她。

    “祈老师。”陆时迦站起身,赶在最后的时刻喊住她。

    祈热回头的时候,他离了沙发往前走,“我有个法语问题想问你,你有空么?”

    他表现得极其自然,似乎当真是带着问题来的,步伐大而迅疾,不等她答应就跟上她,站在几级台阶之下与她平视,“就一个问题。”

    祈热没有往下看,也猜得到楼下人的反应,她本该忌惮陆正午,但现在她不怕了,语气与往常一样自然,“来吧。”

    她转身,陆时迦愣了下,才跟了上去。

    她染的绿头发褪了色,头顶也长出了新黑,两种颜色撞在一块儿,看着有些冲击。

    她先进屋,他则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祈热没有继续配合他,径直在椅子上坐下后,她侧身看向了他,“你要什么?”

    她换了把桃木椅坐,手搭在椅背,周身晕染出一圈昏黄的灯光,陆时迦看着心一颤,很快从门口走到了她旁边,手搭在她手附近,身一低,半蹲了下来。

    他抬头看她,仔细描绘着她的眉眼。虽好了腹稿,这会儿看着她却不出来。

    “你要什么我都知道。”祈热略低着头,他身量高,即便蹲着也到她肩头,因此两人距离十分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没有交女朋友,没有和女朋友去跨年,也没有去约会,都是演出来给我看的,是么?”她声音很低,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陆时迦不惊讶她看出来了,他自己都觉得明显,且觉得十分幼稚,也知道最终还是没起什么作用。

    他不委屈也委屈,用了惯常半是怨愤半是撒娇的语气:“你一直不肯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没办法,只能这样试一试。四年太久了祈老师,我等不了。”

    他想碰她手,想离她更近,却又不敢,怕她将他甩开。

    “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我也跟你过,我的人生不用你负责,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现在很努力,努力拿奖学金,”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银行卡,“寒假我还去兼职了,钱都存在这里了,不多,可是我会努力存,要不了多久,就能先付房子的首付。”

    祈热只是默默聆听,他生怕错一句,所以转念又:“如果你觉得不用买房子,我就不买,我不会理财,你……”他将银行卡递出去。

    祈热没有接,快速接一句:“我也不会。”她将他手里的卡抽出来,往下一送放进他口袋里,再伸手将旁边另一把椅子拖到身边,“坐着吧,待会儿脚麻了。”

    陆时迦不动,祈热便伸手拉他,她用力拽住他外套,陆时迦的力气却更大,站起的同时也将她拉起,然后一把圈在怀里。

    他下巴点在她肩背,“我也知道你要什么,可是我都听过了,你为什么非要我去跟其他人谈恋爱,去和同龄人玩?我就是不喜欢,我也不想等四年,四年之后我对你肯定还是一样的。”

    “我们现在先不告诉家里,我会跟家里做好思想工作,我肯定可以的服他们的。等大学毕业了,我就跟祈叔叔、季阿姨提亲,或者,等我年龄到了……”

    “你想跟我结婚?”祈热断他。

    陆时迦往后退,低头看她神色,“我一直就这么想的,我……”

    “你问过我愿不愿意么?”祈热又一次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甚至比不上家常,“当初和你在一块儿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既然你非要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试一试,不合适就分开。我也没想过家里的人会不会同意,后来想通也就觉得没意思了。我最怕麻烦,如果跟男朋友在一起都要心翼翼,何必要谈恋爱呢?那么多人喜欢我,我为什么非要选一个谈起来最累的?”

    她语速不快,语调平得没有起伏,“当初我又为什么会和夏明川分手?我不是不喜欢他,就是觉得他管得太宽,我受不了。和他分开我也不是不难受,但不是很快就和你在一起了么?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但是我现在也受不了,我岁数也不了,就想生活安宁一点,好聚好散。而且我们已经分开一年了,你没了我也没有少什么,反而变得越来越优秀,我更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始终看着他,陆时迦没有从她眼睛里看出任何波澜。

    她不像是在反话,可陆时迦还是不信,“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话?”

    祈热张着嘴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呼出声音,“你的意思是,还是想和我在一起?”

    她的问法,让陆时迦没办法回答。

    “那行吧,你要是想,那就谈,”祈热没所谓地:“反正谁对我来都一样,你不是都在学机械工程了么?我劝也没劝住,其实我还挺开心的,你既然愿意做下一个喻星淮,我也不拦你——”她面色终于变了变,接着:“反正谁也替代不了他,谁都一样。”

    这一刻的祈热觉得自己是一个机器人,不听从心,只听从早就设置好的声音。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嘴机械地一张一合,不带任何情绪。

    喻星淮是她的底线,她自行破了。

    她也相信,这也会是陆时迦的底线。

    陆时迦的胸膛眼见地剧烈起伏,他看着祈热,像是看一个失去情感甚至也没了理智的人。

    “你一定要这样么?”即便知道她可能不是真心,陆时迦也承受不了。

    “是你逼我的,陆时迦,”她重新坐了回去,“我早就没有耐心了。”

    她自己过,没有什么是永远属于自己的,连大自然赐予的雨也会从指间流走。

    可要是真喜欢,可以用一千一万个瓶子装起来。

    但她是破摔的破罐子,残破不已,早就没有完整的躯体去装了。

    “回去吧。”她语气淡漠,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陆时迦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挽留的话再也不出口。

    越是平静,越是杀人于无形。

    祈热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她仿佛看见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再也洗不干净,她再也回不了头。

    她出奇地平静,就连陆时迦走了,她也与刚才无异。

    她还身处在作案现场,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死了,却没有目击证人,她作为凶手,将永远背负着那份罪恶逍遥法外,做无人知晓的法外之徒。

    她平稳地睡了一夜,起床后甚至觉得精神很好。洗漱后化了淡妆,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出门。

    院门大敞开,像是晾了一夜,祈热出门便感受到一阵肃气,连停在门口的车也像是经历了腥风血雨。

    坐在驾驶位上的人眼底发青,下巴上是几根被忽略理的,短到让人看不清的胡茬。

    祈热站在车旁,直至陆时迦侧头朝她一句,“我送你。”

    祈热迟疑片刻,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车。

    车窗没有关上,一路上冷风漏涌进来,两人皆是一身寒气。

    到达目的地,祈热道了谢,伸手去开门。

    “我要在这里等你么?”身后的人开口问她,语气与她昨晚的如出一辙。

    祈热没有回头,像是复制粘贴了他的语气,“陆时迦,别等我了。”

    话落,车门被推开,等人下了车,又被重新关上。

    “嘭”的一声响,将陆时迦嘴边应出的一个字掩盖过去。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待,没有爱消磨不掉。

    陆时迦回的,是“好”。

    于是在这个薄雾未散的冬日清,他的青春在最后一次割据拉扯后,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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