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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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湛屿听到江予辰将要被八大门派联合在缚影台处死之时,他正端坐在藏书阁前的阶梯上,细心的摸挲着一条末端坠着银质莲铃的纯白发带,那是他在集市上无意间的一瞥瞧见的,然而就是就这一眼便深深的攥住了他的目光。当他举着这条不输织水绡的缎带迎着灿阳凝视的时候,似乎从那细腻的触感之下,窥视到了江予辰冷艳绝伦的精致容颜,恍惚间,他依旧一身素白的孑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下,冲着自己浅浅而笑。

    他本打算借着明日去岐山白猿居办事之后,登上三清山去看看这朝思暮想的人,他这几日早早便将所有的行程要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只为等待这一日的黎明将倾便可以早早飞去。

    湛屿将缎带细心的收入怀中,惬意的将双肘向后,拄在石阶上擎起上半身,昂着头颅闭着眼沐浴在暖阳之下,一身浅蓝色的衣摆铺陈开来,好似那一抹明透的天际。

    “大师兄!”瞬漆拄着争鸣剑缓缓而来,一身玄色软甲佩着狮首腰带,他马尾高束缎带斜飞,握拳的左臂箭袖之上箍着一柄通体幽黑的短刺。

    湛屿睁开眼睛,逆着光瞧过去,眴漆一脸严肃的伫立在跟前,本就张扬的俊美多了一抹砭骨的麻木不仁,他的视线冷冰冰的睥睨而下,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透体而出,这一刻,湛屿觉得眼前之人似乎是来找自己比武的,还是生死不论的那种。

    他蹙着眉宇,问道:“怎么了?”

    眴漆想要将眼底的冷漠强收回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往日的淡然,他稍稍静默了一会,冷淡而无情的道:“无极观已于今日差人奉帖,七日前江予辰拿活人试炼亡魂傀儡术被同门揭发,十日后将召集八大门派于缚影台观刑处死。”

    “你什么?”湛屿斜倚的身子豁然坐起,他有些怔愣,有些耳朵发嗡,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本能,他茫然的注视着眴漆逐渐阴冷的俊颜,注视着那个总是借讥讽的师弟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在回看着自己,他就像在看着跌落尘埃的勇将,惋惜中带着畅快淋漓的报复。

    湛屿仰望了眴漆许久,才将击退的感知一股脑的回流进了身体里,他几乎是用弹的从台阶上跃起,抓着眴漆的肩膀求证道:“你的是真的?不是平白无故的消遣我?”

    眴漆凝眸乜斜,道:“师兄认为我会拿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消遣你?”他肩胛一震,将湛屿桎梏的双狠狠逼退,“在师兄的眼里,我眴漆就是这么没有道德准则的人吗?”

    湛屿毫无防备的被眴漆暴起的力度震退了两步,他惶然无措着,胸口揪痛着,透媚三分的桃花眼此刻猩红湿润,他哀又无处哀,悲又无处悲,这厄闻在还没有确切的肯定之前他就以这样无力承受,若这是真的他又该怎么办?

    湛屿觉得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灵魂与躯体已经彻底分离,他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嗅不到花草的芬芳,他的世界突然之间安静极了,只有胸臆之间茫茫的空落感在急剧加重,他觉得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眴漆松开握剑的,改为双抱臂,姿态高傲的继续刺激道:“我曾经提点过师兄,世人千人千面,知面不知心,聪慧如你,痴傻如你,被身边之人蒙蔽的滋味,不好受吧!”

    湛屿抬眸凝视着眴漆似笑非笑的模样,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这么既哀伤又困惑的缄默着。

    “我不止一次告诫过你江予辰不简单,可你呢?依旧我行我素的与他相交厮混,如今他背离了正道,命不久矣,师兄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眴漆缓步上前,抬指了指湛屿的心口,继续道:“你这里一定痛的要死了吧!不如师弟给你指两条明路,一是去上清峰劫人,二是陪他共赴黄泉。”将俊颜缓缓的凑到湛屿的面前,晕开的狞笑中淬着满满的恶毒,“这样,你们两个人永生永世,都能够在一起了。”

    如此之近的距离,眴漆根根挺翘的睫毛都能被湛屿一一看清,听着眼前之人怨毒的诅咒,湛屿霎时退尽了面上的悲痛,他目露凶狠,面若豹变,积蓄的戾气全部凝聚在了攥紧的拳头之上,他没有一瞬的犹豫,似乎这只是本能的动作,他毫不留情的挥拳击在了眴漆秀润的下颚上,将这张恼人的笑脸打到狰狞变形。

    眴漆生生受下了这一拳,有些狼狈的后退了几步,他立在一丛含苞欲放的粉白月季跟前,偏头吐掉了口中的血沫,那娇嫩的花瓣霎时染上了斑斑血迹,“师兄恼羞成怒了?”他回过头来,抬抹掉了嘴角的血渍,继续冷笑道:“别以为你那点狎昵的心思我不知道。”

    闻此言,怒焰滔天的湛屿顿时觳觫,一张薄红如嫣的面颊骤然间惨白如雪。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眴漆笑道:“我的意思,师兄心知肚明啊!都他云峥道长近水楼台,我看师兄你亦是当仁不让啊!”

    “眴漆你到底要干什么?无缘无故的拿这些诛心的话来刺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湛屿实在不懂,他已经悲痛不已,这人又何苦无端撒盐。

    “我就是看不惯你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眴漆自问从不输你,缘何就你偏得阁主的厚爱,如今,你的相好就要死了,我就是要看看你是继续选择赖在听雨阁,还是奋不顾身的做条男子汉呢?”

    “不过你的选择,对于我都不重要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屈居于你的光芒之下,我要彻底的打败你,让整个听雨阁乃至整个天下都好好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眴漆敛了狞笑的面容肃正刚毅,仿佛一瞬间脱胎换骨,杀伐决断的果敢砭骨骇人。

    湛屿这时才发现,今日的眴漆没有穿听雨阁的弟子常服,这一身玄墨软甲衬得他阴沉内敛,他仅用一根黑色的缎带束起了马尾,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点听雨阁弟子的标致。

    “师兄!”眴漆于微风之中挺直脊背,抿唇而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兄,日后再相见,你我不必留情!”

    转身之前,眴漆留给湛屿一抹舒然的微笑,随后踏着满地的枝叶,桀骜而去。

    烟雨楼前,众弟子窃窃私语,嘈杂阵阵。

    “你这江大美人是吃饱了撑的,怎么就无端端的去造那邪术出来,竟然还拿自己的师傅练,真是丧心病狂啊!”

    “我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他整日里待人温和,浅笑适度,举投足间多有涵养啊!”

    “你快打住啊!”有人插话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这种笑面虎,龇起牙来才更可怖。”

    “你大师兄跟他这么好,都没看出来他人面兽心的一面,这无极观的人更不可能发现的了了,真是可怜啊!”

    “要我,云莱的人死就死了,反正那一派独断专行,骄奢跋扈惯了,死几个就算为民除害了,这无极观本本分分的怎么就惹了他了!”

    “这话还不好,都知道他们无极观收藏了那么多的禁术,我觉得是江大美人偷偷练习禁术被反噬了心智了吧!”

    “唉唉唉!要我啊!这江予辰”

    湛屿一路狂奔而来,他急于向师傅求证眴漆言话的真假,可不等他靠近烟雨楼的范围,周遭的私语如热油锅里瓢泼的冰水,炸的他心凝若竭。

    他感到足下渐渐失去了力度,无边的寒冷充斥了躯骨,他默默的僵立在原地,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纷纷议论,那些感慨的,悲愤的,疑惑的,惋惜的,通通变成了锋利的刀子戳进了心脏。

    眼下已成定局,还有求证的必要吗?

    湛屿抬眸凝视着澄澈的苍穹,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与茫然,那种被剥离的痛楚,他真的承受不起。

    “阿屿!”

    不知何时周遭的繁杂都以消失,师傅红着眼眶伫立在自己的面前,此时此刻,湛屿以为他会看到一张愤怒的,或者大快人心的面孔,却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只是一张哀戚的,担忧的,疼痛的脸。

    可是师傅,你这又是为了谁呢?

    当湛屿随着师傅登上上清峰的森罗殿时,曾经那个在灵堂上哭到晕厥的年轻观主,此刻红光满面,英气逼人。一身肃穆的玄色道袍,袖缘滚着道道金丝,他正襟危坐在正殿主椅之上,似乎极力想要表现的威仪一些,可清隽的面容还是出卖了他的清涩与稚嫩。

    八大门派的派首齐聚一堂,各怀目的,静默无言,他们似乎不把这个年轻的观主放在眼里,任由牟轻风的目光逡巡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无人慷慨提议。他们更像是来看一场惊天动地的笑话,既然是博尔一笑,何必浪费唇舌指指点点,总之这野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不如省点力气好作壁上观。

    陈祈朝端起茶碗呷了口黄亮风韵的上品龙井,道貌岸然的脸上满是毫无瑕疵的悲伤,“牟观主,事出无极观,你我两派是深受这邪术的侵害。”缓缓吁了口颤抖的气息,“这处死之事,全凭你做主了吧!”

    牟轻风眸锋深远,似是在脑中勾勒着什么,“陈门主,无极观出了这样的叛徒,是牟某掌观无方,承蒙陈门主不计前嫌怪罪于我,牟某真是惭愧啊!”

    陈祈朝忍下眼底的潮湿,客气道:“那里那里,个人之事不上升到门派之间的和谐。”

    “陈门主不亏是仙门表率,统领修真界第二大派,果然宅心仁厚,气度不凡!”牟轻风肃然起敬的恭维道。

    陈祈朝连忙推却道:“牟观主过谦了,陈某一事无成,只是沾仰了先圣的荣光而已!”

    湛屿伫立在师傅的身后两耳嗡鸣,他听不清云莱与无极之间虚假有礼的客套,他很是焦灼又很是惶恐,他面对着一个个决定着江予辰生死的嘴脸,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沈傲一直心不在焉的端坐在椅子上,他的心绪不知是恨还是悲,还是无奈,他曾经那么赍恨着糟践鹤真的凶,反而在真相大白之时,却无论如何也畅快不起来,只有满满的担忧与恐慌攀附上来。

    “诸位门主,十日之后将于缚影台执行叛徒江予辰的死刑,到时无极观将广开山门,迎纳八方正义之士,铲除妖邪,还修真界一片清正祥和!”

    牟轻风声若洪钟,荡心破魂,慷慨激昂于森罗殿上久久回响。他似乎第一次品尝到了身为门主的威风,那种从头到脚的畅快,真是舒爽到心尖都跟着发颤。

    其余门主见事以定局,纷纷起身告辞,偌大的森罗殿只有沈傲还未身动,他在等,亦是在纵容。

    他想要知道,湛屿会作何打算。

    牟轻风端坐于黑檀木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指摸挲着胎质细腻的茶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湛屿薄红的眼尾,顺着秀挺的鼻梁而下,是隐忍到颤抖的灰白薄唇。

    他们三人于大殿之中静默了良久,久到滴漏落下的水声都格外突兀。湛屿才缓缓的从沈傲的身后走出,向着主位之上的牟轻风屈膝下跪,哑声道:“牟观主,湛屿有一事相求!”

    牟轻风将视线稍稍抬起,睥睨而下道:“哦!湛公子有话起来便好,何必行此大礼!”

    他的言语诚恳,态度却傲慢无情,一派之首的架子端的威风八面,似是不愿接受又不好当面拒绝。

    “湛屿,愿代江予辰受死,请牟观主成全!”完,他盈盈叩拜,卑微至极。

    牟轻风将指从茶盏上收回,冷冰冰的拒绝道:“湛公子,江予辰所犯何罪你又不是不知,此人心思歹毒,法狠辣,欺师灭祖,血染同门,你认为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徒,还能有资格留存于世吗?”

    “我坚信他只是一时蒙蔽了心性,经过此番,他一定会悔悟的。”湛屿抬起的眼眸中攒动着灼灼的希冀,薄如烟霭的雾气濛洇的眼底泽光熠熠。

    “我不认为他会因为你的赴死,而放下屠刀,回头登岸。”牟轻风用近乎无情的偏执,狠狠浇灭了湛屿重燃的希望之火。

    他灼灼的目光在牟轻风坚定不移的肃穆中逐渐暗淡了下去,一滴热泪因不堪心脏的破碎而夺眶而出,他还想要在据理力争一次,哪怕微弱道几不可闻,“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与他相交了十年,一个连同门的疾言恶语都不会反唇相击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有损声誉的事。”

    在湛屿的眼中,江予辰的温柔也好,嗔怨也罢,无不透出对他人的关怀与礼让,这般清风月霁之人,一副悲天悯人的侠骨柔肠,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确信他是十恶不赦的。

    牟轻风真是受够了湛屿的维护,他现在巴不得江予辰立刻就死在水牢里,省的一个两个的为他朝思暮想,牵肠挂肚。

    “湛公子,并非我一意孤行认定他有罪,两日前他以招供,试炼亡魂傀儡术,确是他一人所为。”

    “我不信!”湛屿狠狠摇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再仔细的探查探查。”他倏尔有些慌不择路,言语凝滞,“也许也许也许”他极力的在回想着能打动牟轻风的辞,一双剑眉越蹙越紧,眼睫颤抖的越发急促,他嘴唇哆哆嗦嗦的,思虑了很久很久,最后眸瞳大亮,有些兴奋的高声叫嚷道:“也许他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或者是被幕后黑操控了呢?你们不能让他平白无故的蒙受冤屈啊!”

    “够了!”沈傲高声呵断了湛屿的疯癫。

    然而湛屿却充耳不闻,他看也不看师傅一眼,快速的跪行至牟轻风的脚下,猛然攥住他的衣摆,泪眼婆娑的哀求道:“我求求你,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再给他一次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