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灭

A+A-

    牟轻风突然从心底涌覆出一种强烈的报复欲,他望着脚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癫狂的人杰,看着这个民间百姓无不交口称赞的俊秀侠士,修真界冉冉升起的未来领袖,竟然会为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卑微下跪,涕泗横流。

    从未有过的高高在上让他极度舒适与畅快,就连望着湛屿的目光亦是淬上了高傲的嘲鄙与嫌恶。

    若不是沈傲在场,要保持着一门之主的涵养,想必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让这个高大的俊美少年好好尝尝被糟践的滋味。

    “湛公子,牟某明白你对失去挚友的不忍,可也不能我无极观草菅人命,事实就是他江予辰亲口招供,我一没上刑,二没威胁,是他明知自己走投无路,辩白不得,识趣的早早招认,你可不能为了替他洗刷罪名,胡乱编排些并不存在的理由。”

    “我没有,我只是希望观主不要早早下定结论,多给他一些时间,让真相大白,不要让好人蒙冤!”

    牟轻风挑眉讥笑,沉声道:“何为好人,何为坏人,你以一己之私就认定他江予辰洁白无瑕?我无极观枉死在他下的门人有数十人之多,他试炼自己的恩师,使其大闹我师父的灵堂,残忍的碎尸枭首,那缚影台上同门溅洒的热血如今依旧斑驳的历历在目。”

    “湛公子,你觉的江予辰的中只有区区几十条人命?”牟轻风忽而拔高了嗓门,愤恨道:“他上是成千上万条无辜的亡魂!你知不知道光顾旌宇一条傀儡便屠了西岐村四百一十六口人命,上至鹤发老人,下至襁褓幼儿,他可曾有过半点仁心!”

    “你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替他洗刷掉满沾染的鲜血?”牟轻风倏尔凝笑,如刀子般锋锐的眼神凝视着僵化愕然的湛屿,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做梦!”

    回荡在大殿之中的诘问,字字诛心,句句泣血。牟轻风的每一个字都化为了刺死湛屿的刀剑,密密麻麻,森寒至极。

    湛屿眼底的光亮彻底的湮灭了,他颓败而孤执的跪立在牟轻风的脚下许久,才缓慢而呆滞的松开了那被他握的皱巴巴的衣摆。

    求路无门,挚爱将死,湛屿想要从这无边阴冷的大殿之上再次站起,可他稍稍一动竟以心力交瘁到无力可施,只得模糊着空洞的眼眸,继续颓丧的跪立着。

    沈傲将湛屿的悲坳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曾经鹤真身死的时候,他亦如爱徒这般固执无措,当初他的不遗余力与今日湛屿的卑微癫狂是那么的相似,那么的感同身受。

    这一对师徒,无形之中牵扯住了另一对师徒的生死,何其残忍,又是何其无辜。

    沈傲凝视着爱徒的侧影,感叹着命里的缘分,惋惜着尘世的定数,一双暗夜里潋滟过无数次水雾的眼眸,依如湛屿湮灭的,阴霾晦暗。

    牟轻风好整以暇的饮尽了杯中的冷茶,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袖,平淡道:“我知你一时接受不了,但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完,转向沈傲,施施然行了一礼,“沈阁主,烦请您多劝劝爱徒,牟某还有要事待办,就不多留了。”

    牟轻风拂袖而去,偌大的森罗殿只余他师徒二人。

    沈傲感觉这少了人气的森罗殿阴冷的如九幽的阎罗殿,他觉得指尖似乎凝结了一层皑皑的冰霜,将他掌下的触感都一一夺去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沈傲距离爱徒不过十几步,却仿佛跋涉了经年一样疲累,他用几乎失去了知觉的掌抚住湛屿的肩膀,低声道:“阿屿!我们回去吧!”

    湛屿垂着眼睫缓慢的摇了摇头,他:“我还想再求一求。”

    “何必呢,他以罪无可恕,你就是跪穿了膝盖,也于事无补。”

    湛屿还是摇了摇头,喉间有些梗阻的呜咽,“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

    沈傲忽而悲从中来,他是知道湛屿的脾性的,可他也知道希望的背后是无尽的绝望,那种被绝望一步步逼近的无力,足以将一个人的铮铮铁骨腐蚀殆尽,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能为力的失落,是沈傲谈之色变的余悸,他已经痛痛快快的尝过了,生生被拽去了半条性命。

    而湛屿还这么的年轻,他如何承受的了。

    夜凉初透,月满西楼。皎皎清辉之下湛屿从森罗殿内踽踽而出,沈傲尾随在爱徒的身后,凝视着他寂寥萧瑟的背影,他已经将所有能讲出口的话都尽了,却丝毫没有撼动湛屿坚定执拗的心,他不言不语的无声反抗,心细如发的沈傲又怎会不知,他只能任由湛屿改在山门前孑然跪立,高大的身躯渡上一层阴阴淡晕。

    一派掌门陪着首徒跪立在另一修真大派的山门前,总是突兀的让人不忍忽视。这两日已经陆陆续续有八大门派的弟子登上了上清峰,对于湛屿的深情亦是投以暧昧不明的揣度。

    他们或是成群结队的走过,或是三三两两碰个头,然后乜斜着,交谈着,鄙视着,也狐疑着。

    人们络绎不绝,私语便经久不衰,那些嘈嘈杂杂,悲悲切切的融汇在一起,如瀚海潮汐,来来去去。

    第三日,人流往复的无极观突然间静默了起来,牟轻风携着冷若冰霜的黎清缓缓向着湛屿走来,他以为晾着这师徒二人三日,便可知难而退,却不想这二人的意志着实执拗,他若再不出面,恐在仙门之中落得个怠慢门主的口舌。

    牟轻风端仪行礼,沉声道:“几日来观中诸事繁杂,一直未有空余来劝解二位,沈阁主,您这又是何必呢,江予辰虽为我无极观弟子,可他所犯大罪乃欠债于天下,我一人是无法决定他的生死的,而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亦等着他血债血偿!”

    湛屿沉寂了三日的躯体总算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他在黎清冷冰冰的注视下缓慢而无力抬起那满是风霜的面颊,这透骨而出的心如死灰着实骇住了这冷若冰湖的女子,只见往昔那个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此刻颓丧而消瘦,他的眼底盘结着猩红而狰狞的血丝,一张性感的薄唇灰败无血,皲裂的纹路残破深邃。他将高大的身躯卑躬成了行将就木的一团,如浊云压境般的灰怆牢牢裹束住了全身。

    此刻,他整个人是空洞的,是颓丧的,是生无可恋的,又是万念俱灰的。

    黎清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深厚情感,才会在一方即将消亡之时,将另一方的风度翩翩,朝气蓬勃一瞬间刺死湮灭,这对于她来太过困惑,又太过震撼。

    湛屿努力的将视线凝聚,好半晌,才呢喃出一句,“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可以吗?”

    牟轻风冷冷的扫视了面无表情的沈傲一眼,随后为难道:“江予辰乃是重犯,外人不得探视。”

    “就一面,我绝不做出格的事,我只是单纯的想再看他一眼!”湛屿完,缓缓的叩首下去,沉重的额头硁硁触地。

    他知道两三句话不足以撼动牟轻风的心,湛屿便越发有些自虐的跪伏着磕头,他这辈子唯一的叩首,便是在听雨阁的拜师礼上,高傲如他,除了恩师的再造承得起他的尊崇,他还从未这样低入尘埃过。如今,他将生而为人的孤傲尽数丢弃,只要能换来这点卑微的乞求,哪怕当场要了他的命,也是值得的。

    湛屿几乎是拿他的额头当做顽石在触,那声声血肉深沉的闷响,牵动了每一个经过的人心,黎清在不忍,沈傲在不忍,从他身边经过的许许多多个男男女女亦在不忍。

    可只有牟轻风伫立在他的跟前冷眼旁观,他无喜无悲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冷硬到近乎麻木。

    就在沈傲几乎要屈膝落跪,抛弃尊严一并恳求的时候,牟轻风才冷冰冰的开了口,“别再磕了,我答应你。”他将视线从湛屿的头顶转移到了腰侧,继续道:“不过以防万一,我要你卸下佩剑,封住你的灵脉才可以进去。”

    湛屿抬起血淋淋的额头,目光中滚动着一抹盈盈的舒然,“好,我全都照做!”

    他终于得偿所愿,也终于心死成灰。

    他在师傅隐忧的目光中踉跄着站起,那高大的身躯仿佛肆虐在雨中的修竹,他随着牟轻风肃冷的玄色衣袂,缓缓走向了那段寒冰地狱,也走向了此生不复的一点韶光。

    待湛屿走进昊极塔下的水牢之时,里面正雾气氤氲如置身汤泉般温暖,顺着潮湿的阶梯向下走去,青色的石壁上凝结着密集的晶莹水珠,在灵焰的映射下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湛屿怀着忐忑的心情缓步而下,借着石壁上灵火发出的幽幽冷光,在塔底的中心赫然见到了一口圆形的阴阳池,那池子足有一座宅邸大,池水清澈透明,放眼望去能看到阴阳双鱼的清晰轮廓。

    池缘东西南北各耸立着一座高若丈许的四圣兽石像,而跪立在池水中央的江予辰,脚皆被从四圣兽口中所衔的铁链所桎梏,而那铁链上密集而诡异的符咒,此刻正随着江予辰清浅的呼吸,而忽明忽暗的闪着金色的华光。

    在见到江予辰的那一刻,湛屿几乎是意志崩塌,呼吸破碎,他心心念念之人,不过才简短的韶光一逝,便要长远的天人永隔,他才刚刚表明了自己的爱慕,拥有了不过几日的温暖,上苍便残忍的将其掠夺打碎。

    “予辰!”湛屿胸腔凝结着一口气,汹涌的刺痛使他嘶哑的嗓音听起来轻颤而变调。

    江予辰自袅袅的水汽之中抬起过分苍白的脸,一双委顿多日的凤目,疲倦而怔愣,他额前垂下的墨发泛着湿润的光泽,不知是被水汽晕染,还是被自身折磨出的冷汗浸润,他看起来病弱而憔悴,意识模糊未清,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之中醒转,那双如深沉暗夜的眼眸空洞而恍惚,里头似乎漂浮着蔼蔼的云雾。

    他虚弱的颓美对男人来无疑是致命的,可湛屿没有那些狎昵的心思去欣赏,他望着江予辰如木偶般的呆滞,整颗心都要碎裂了。

    “予辰!你能听到我话吗?”湛屿缓缓的向池缘走了两步,霎时一道通天彻地的金光屏障横亘在他的眼前,那整齐排列的金色符咒如一条条从穹顶垂落而下的链条,强大的杀伐力量隔绝着一切想要靠近池水的异类。

    江予辰隔着水雾空茫了许久,才将面容哀戚的湛屿瞧了个真切,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倏尔扯出一抹悲凉的苦笑,呢喃道:“我这是又做梦了?”

    湛屿凝视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做梦,是我,我来看你了!”

    江予辰嘴角的浅笑慢慢的缩了回去,随即一道霜冷的漠然裹附上身,他冷眼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他忽然的冷漠让湛屿感到心惊,困顿而无措的道:“予辰,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

    “呵!”江予辰直起身来,冷笑道:“救我干什么?一个罪大恶极的阶下囚,哪里敢劳烦您这个听雨阁的骄傲来搭救啊!我劝你还是离我这坨污秽远一点,省得沾染一身腥,有口不清!”

    “予辰!你不要这么,你知道我不在乎名声那些东西的,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换你一线生,哪怕是用我自己的命去换,我也在所不惜!”

    江予辰听到湛屿想要以命换命的时候,眉峰细微的颤抖了一下,很快他便目露嫌恶,阴阳怪气的讥讽道:“怎么,睡了我两次,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为我去死了?”他有些惬意的缓缓跪坐在池水中,神情带着慵懒般的惋惜,“早知道一丁点的甜头,就能让你这般听话卖命,几年前,我就应该引诱你的!”

    江予辰这副慵懒放浪的形态,无不让湛屿既悲且惊,眼前之人媚眼如丝,唇角冷漠,哪里还有往昔的清俊儒雅,恭谦温良。

    “予辰!你这是怎么了?”湛屿面露哀戚,不甘心的向前迈了一步,随即被禁制的灵场扫飞了出去,重重的摔落在地。

    没有灵力护体,湛屿郁结难舒的一口淤血被震呛了出来,奔涌的血水霎时溢满了喉咙,使他趴在地上狼狈的呕吐着。

    江予辰面露隐痛,他强行咽下呼之欲出的关切,继续伪装着面上的冷漠,嘲鄙道:“这段时日不见,怎么弄的如此狼狈,一道禁制便将你震到吐血,你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