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2
湛屿恋恋不舍的从江予辰的怀中直起身来,扶着桌子的一边缓缓落坐。
少了那魔族少女的张狂,屋内霎时寂静的仿若无人之境一般,他偏过头去,只见江予辰施施然将长剑归入鞘中,一张脸还是暗黑的厉害。
“你这样严厉的呵斥那位姑娘,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湛屿心翼翼的问道。
江予辰垂首不语,他似在心底做着什么考量,再挑起眼眸的时候,面上的嘲鄙嗤笑过分的洋溢着,他:“姑娘?你是眼拙还是灵废?它一个不阴不阳的幽冥魔物,竟被你一言敲定了性别。”
于湛屿身边落座,江予辰拾起筷子将点心布上,再舀了一碗爽滑的笋鸡粥给他,继续道:“有伤在身,不宜鱼虾,凑合用点鸡肉粥吧!”
湛屿从深深疑惑中缓过神来,盯着边那碗兀自袅着热气的白粥,忽而暖从中来,他还来不及欣喜的抬眸之时,江予辰珏白的指尖捏着一柄瓷勺过来,随口“嗯!”了一声,示意他接过用餐。
“予辰!”湛屿接过那柄尚有体温的勺子,牢牢的捏在掌心,“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江予辰侧眸而视,本不打算过分亲昵的心,再一次波纹迭起,面对着彼年的挚友,曾水乳交融过的短暂恋人,他忽然间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望着湛屿那双不在澄澈的眼眸,便知道,许多人或事,只能存在于记忆里,还不回尘世来。
这一场七年的分离,足以将两个曾亲密无间的人,分割在霄汉的两岸。
他是九霄当空的灿阳,而自己,则是无尽深渊里的淤泥。无论灿阳如何映照,也照不进幽邃的罅隙里去。
“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依旧干着那些为世人所不齿的勾当罢了!”
湛屿忽而心酸,他想起了当年昊极塔下的怒喝,江予辰这样一个月白风清般的璧人,生生被糟践成了阴暗的刽子,他上纵然有千万条无辜的亡魂,湛屿也是恨不起来的。
“自你走后,我便离开了听雨阁,我四处打听你的踪迹,旁人都道是我要刃于你。”他垂眸浅笑,眼睛里滚动着浓郁的哀伤,“其实我是想找到你,守护你,我相信有我在你身边,哪怕不能替你争取来活命的会,那便与你一同共赴黄泉!”
“只是我从南到北,次次都与你错过!”他握着勺子的,骨节清白,血脉凸显,“当我赶到烟火林的时候,只看到被鲜血浸染的诛邪法阵,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守在阵前,跪在滂沱大雨里整整一夜,心都泣空了。”
缓缓吁出一口胸臆之中的酸涩,湛屿摩挲着瓷碗的边缘,继续道:“我浑浑噩噩不知今朝的时候,妖魔大军一夜之间便席卷了九州四海,我被师傅从林间拖起来的时候,巴蜀听雨阁已经覆灭了!”
痛苦的闭上眼睛,嗓音里满是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惶然与无助,“是眴漆带的头!他率领万千妖魔军屠戮了整个巴蜀百姓。”
他犹记得与师傅突出重围的那日,眴漆一身玄色软甲,短刺似一道阴煞极电,他那柄铮铮不屈的佩剑,依如主人争名逐利的性子般锐不可当。
那个嘴毒桀骜的俊烈少年,一夕间成长为了顶天立地的阴煞枭雄,他再也无法从那双时常晏笑的瞳眸里看到半分同门情义,眴漆眸锋之间缠绕的恨,狂,通通将他洇渡成魔,他睥睨冷视,他身先士卒,他活生生将至交同门枭首踩踏,逼得沈傲跪地俯首,只为求得几个辈的生还。
那夜瓢泼的风雨,彻底封冻了每个人的心,有那么一瞬间,湛屿甚至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江予辰将视线从湛屿身上移开,突然言笑道:“是不是感觉这个天道,太过无情?”
湛屿转头凝视,却喉头梗阻,无法言。
“这世间所谓的正道,一直都是些虚伪肮脏的人在口头织梦,每一个踏过血河洇渡上岸的人,都是踩着自己的尊严与血泪登顶的。”
江予辰转眸看了看湛屿的懵懂,继续笑道:“不知他人悲苦,你无权将愤恨给予他身!”
“我知道!”湛屿道:“眴漆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有他的准则,有他的理念,只是我不懂,就算听雨阁对不起他,可巴蜀的黎民百姓呢?他们也有错吗?”
“妖魔肆虐,是不会听命于人的!”江予辰惬意的放缓了身骨,继续道:“北冥有主,但真正有实力的大魔都潜伏在封地不曾出动,眴漆只不过是化身为万千妖魔之中的一员。”他倏尔笑了笑,“白了,当初他不过是归顺北冥的一颗卒子,真正统领妖魔军的,是你口中那个刚刚啜泣奔走的少女!”
“你有权痛恨眴漆,但不是他刃的性命,冤债就不要强往人家身上按!”
得知真相的湛屿有些许怔愣,他不知该悲伤还是该释然,亦或者喜忧参半,他似乎连一个绝对的仇人都憎恨不了,只能言不由衷的僵持着。
“你们都是有苦衷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人,所以这些孱弱的百姓,就活该替你们的仇恨背负血债了?”
湛屿是心疼着江予辰的遭遇,可他也悲悯苍生的无辜。
江予辰胸臆之中升腾起一股话不投半句多的怒火,他如今不必再谨慎的掩饰着自己的心里波动,遂狂放而无畏的仇视着,“你能保证被你悲悯的那些人,一生都不曾做过违心之事吗?这世间王朝更迭,旧权覆灭,哪一样不是鲜血铺就,我觉得这样很好,糟粕之人被清洗,清正义士得以永存,将来这番土地上生生不息皆是纯善廉洁之人,不会再有藏污纳垢的奸佞出现!”
“你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想法!”湛屿眉宇颦蹙,急切道:“这世上有光明就有黑暗,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我是就是!”江予辰一刹那熬红了眼眶,偏执的近乎成狂,“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待你伤愈之日,便速速离去,别用你那副烂好人的慈悲心肠去试图渡化我,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一时间,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霎时静默,湛屿不可置信的凝视着江予辰稠红的凤尾。
这七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一个人前后反差之大到似乎骤然间转变了人格。
一丝疑惑伴着悚惧裹缠上身,使湛屿的脸觳觫到苍白。
他默默的低下头去,心事重重的不再言话,一勺一勺的咽下那碗毫无滋味的绵粥。
一顿早饭因湛屿有伤在身,吃了将近半个时辰。
将那些碗盘撤下,江予辰无事便倚在窗前,遥望着天边的一抹行云,他的身后是傀儡黎清空洞霜寒的一张脸。
湛屿因失血而体力有限,仰卧在床上断断续续的沉睡着。
他似乎再一次站在了听雨阁的楼宇之前,只是这一次好像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梦里的他抬眸远眺,海棠花树之下,江予辰一身白衣若仙,一柄霜剑自落花之下舞若皎皎银辉,而另一侧的石桌之上则趴伏着一名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他一头墨发马尾高束,垂在发间的帛带自阳光之下潋滟着道道莲纹的银光。
湛屿逆着光看过去,那少年侧露的容颜满是缱绻的温柔与艳羡的欣赏,他长身前倾,极力的将眼神探过去,渴望接近又怯懦踌躇。
倏尔一股妒恨涌上心尖,湛屿踏步而行,每一步都将脚下的花瓣辗落成泥。
越是接近那光芒四射的少年,湛屿胸臆之中的疯狂便越是浓重,他陡然间竟生出了趁他毫无防备,突刺一剑的邪恶念头。这念头忽一涌现,着实骇的他虎须一震,脚步瑟缩,待觳觫的心悸涌覆过去,便是疯狂的山呼海啸!
一记凌厉的剑势劈下,骤起重重白炽剑影,影剑随着剑身拖拽飘逸而灵动。江予辰挽剑花,长身玉立,徐徐剑影归为一处,负在身后的浸寒锋芒映出他倾城的绝美之姿,一抹宠溺的微笑跃然脸上,飒飒如幽风拂过,透眼润心。
湛屿伫立在少年的背后,眼睁睁的看着那跟自己身量无几的少年,如一条撒娇的狼犬般奔至江予辰的跟前,拿出一方丝帕爱怜而轻柔为其擦拭着额角的薄汗。江予辰微笑着任其握住自己的肩膀,颔首的俊颜紧贴着他秀挺窄细的鼻峰,从湛屿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似乎在若有似无的亲吻着。
湛屿霎时嫉妒成狂,他有些控制不住的冲上前去,一把扯开那个纤细的少年,言语不善的道:“你离他那么近干什么?”
那少年回过头来,赫然顶着一张柔美至极又阴戾邪魅的脸,他唇齿微张,笑容含媚,不咸不淡的道:“湛师兄缘何发这么大的火气?我不过是帮江师兄擦拭汗水,也犯了这听雨阁哪条门规了?”
湛屿每次听到他那不阴不阳的语调就如被厉鬼环伺般觳觫频生,“你最好给我端正态度好好话,别事事都拿门规出来比较,你心里可还有半分规矩束缚!”
“不是您先总拿门规丈量我的吗?”少年瞥目嗤笑,道:“师兄这倒打一耙的先声夺人,师弟我真是佩服的肃然起敬!”完,覆躬身行礼。
少年虽举止恭敬,可透骨而出的嘲鄙还是深深刺激到了湛屿的自尊心。
江予辰见状,面上担忧之色迭起,他也不知从何时起,无月与湛屿之间便怨戾频生,不管是哪一个遇到对方单独与自己相处,都会夹枪带棒的贬损一番,舒适宁静的氛围永远带着江予辰的惶恐不安,再某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土崩瓦解。
“你们两个就不能不一见面就开吵吗?”江予辰道:“再这样下去,我还怎么跟你们相处!”
湛屿顿觉恐慌,他真怕自己嫉妒的过分把这个温雅和煦的男人逼走了。
可靖无月却兴奋莫名,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离江予辰远点,这样他就可以整日独霸着他的目光,不被闲杂人而叨扰。
江予辰收了佩剑,自花树下斑驳的光影里决绝而行,全然无视了两个同样优秀的俊杰。
湛屿到底没有靖无月那些阴暗的心思,他像只被丢弃的猫崽子般楚楚凝怜,快步跟在江予辰的身后,求饶道:“予辰!我错了,我再也不跟靖无月那孙子怄气了,我求你别生我的气,我就是看不惯他天天粘着你,连一顿饭都不让我跟你好好吃!”
江予辰不为所动,自顾自的走着。
湛屿见他这样,更加着急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他粘着你,我保证闭嘴不话还不行吗?我就站旁边静静的看着你俩腻歪还不行啊!”
江予辰倏尔顿步,转过身,似笑非笑的道:“湛屿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我只是将他看做师弟,对他的感情跟对你是一样的,你有什么好吃醋的?搞的好像我是个红杏出墙的一样,酸的没边了吧你!”
尾在他二人身后的靖无月,在听到江予辰脱口而出的师弟两个字时,浅笑无害的眉宇骤然间阴鸷凶戾,他稍稍将秀润的下颚抬起,乜斜着江予辰秋水平分的神情。
湛屿还在喋喋不休的跟在江予辰的身后发誓保证着,而那个年方不过十六的靖无月以将余生的坎坷遥想了个遍。
他好整以暇的伫立在灿阳之下,凝视着那一对你追我躲的糊涂戏码。
湛屿糊里糊涂的总是梦到一些恍如前世的记忆,梦境里的江予辰是听雨阁交口称赞的美人师兄,而自己则是比他入门稍晚的师弟,他们从垂髫儿成长为独领风骚的俊秀少年,然后平静无波的岁月里骤然闯入了一个名叫靖无月的孩子,从此鸡飞狗跳,妒海滔天的阴霾便笼罩在三个人的头顶上方,历久弥新,挥之不去。
待他幽幽转醒睁开眼时,屋内晦暗无光,杳杳的纱幔垂落下来,将他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湛屿心翼翼的从床榻之上挣扎起来,倚在床头缓缓吁气,就在此时静默的屋内霎时传来一阵低吟的啜泣,那声音难掩痛苦与委屈,似一双狎昵的无情滚过,留下一串串屈辱刺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