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仇3
江予辰觉得今晚不光门外的岚音反常,就连身旁的湛屿亦是讳莫如深,捉摸不透。
两个从未接触过的对立正邪,竟然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夜晚,正去关心邪的处境,捎带着还将为人处世的道理拿出来扯对一番,他实在想象不出,放岚音进来对他湛屿有什么好处。
湛屿若不是有伤在身,要装的孱弱一些,这门还真由不得江予辰来开,是以他笑的很是和煦,到真有那么几分悲悯的意味掺杂其中,到是让江予辰将这个故意刁难的恶人做实了。
“去吧!”湛屿抬抚了抚江予辰的胳膊,笑道:”我倒真怕你把这姑娘逼急了,她回头再把这客栈拆喽!”
江予辰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伏在臂上的大,幅度的躲避一下,这是他对蓦然触碰的下意识反应,不是真的厌恶湛屿到了如此。
但他的细微动作落在湛屿的眼中,都能激起山崩海啸的情愫,只是他面上伪装的很好罢了。
江予辰终是拗不过湛屿的希冀,他不情不愿的打开了房门,将一脸平淡的岚音让了进来。
随着门板阖落,岚音与江予辰全程没有目光交流,更遑论一句言轻的问候。他们二人一个白衣沁雪的肃然落座,一个紫衣妩媚的古井无波,好像一瞬间彼此成了形同陌路的旅人,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潮之中。
湛屿抬眸望了一眼岚音低垂的发顶,那少女除了头上的环佩珠翠,轻轻简简的在髻上簪了一朵绢丝莲花,倒衬得这静默无言的少女多了一份禁欲的凛冽霜冷。
顺着湛屿的角度看过去,某一瞬恍惚的灯影里,这少女的眼角眉梢带着两三分江予辰的绝艳孤冷。
不由得心弦震颤,一丝古怪的涟漪顺着潮起潮落的心湖荡漾开去,蓦地勾起了湛屿探究的兴趣。
他平淡的问道:“姑娘夜半扣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岚音静垂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即抬起一张白皙如玉的娇俏容颜,她一改往日的怪戾嚣张,敛眉平目,素颜沉寂,浑身上下弥散着一股与江予辰别无二致的砭骨冷淡。
可她的脸上却没有江予辰那凌冽的麻木不仁,到是裹束着一层无法言的渴求与哀默。
就好像一个人经年累月的得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在日积月累的偏执里成了岿然不动的心伤与痴狂。
岚音没有向往日一样将目光追逐在江予辰的身上,她只是淡淡的平视着湛屿无波无澜的笑眼,然后莞尔一笑,清凌凌的道:“我饿了,想要吃饭!”
“那真是巧了!”湛屿抬指了指面前的馒头鱼汤,道:“予辰刚刚亲自下厨为我做了鱼汤,我一个人正愁吃不完呢,姑娘果然是神灵降世,救苦救难来了!”
江予辰忍不住侧首翻了那油腔滑调的湛屿一个白眼,一张脸仍旧冷的像块沉积不化的冰雪。
岚音举止优雅的敛袍入座,端的是一番风雅有度,柔蓄无双,她眸神有些希冀的望了那黑漆漆的鱼汤一眼,乜向江予辰的目光里浸满了疼惜与温柔,“想不到予辰还懂得庖厨之道!”又将眼眸转向淡笑的湛屿,“湛公子还真是好福气,想我与他相交十余载,竟从未有幸尝过他亲所做的一口蔬食!”
一抹淡淡的忧伤浮上面颊,让这个垂眸饮泣的少女多了几分柔弱。
湛屿本性大咧咧惯了,他率性而为的捻起一只瓷碗,为岚音盛了满满一碗的青菜豆腐鱼肉,边往里面添着汤边道:“姑娘身骨瘦弱,原是该多吃点才是,我也是三生有幸才得以吃上予辰所做的一餐汤饭,以往我二人出行,都是我在操心这些入口的东西,他看似端正伶俐,实则是个做饭白痴。”
将汤碗放置在岚音的跟前,继续道:“他这个人,有的吃便吃一点,没有的吃便饿着,也绝不尝试着动去学学。”完笑的一脸宠溺,并微微的摇了摇头。
“湛公子的极是!”岚音点着头笑道:“这么多年,他的喜好品味依旧丝毫没有改进,爱看的不爱看的,不过一眼即可明了。”
湛屿递着瓷勺的蓦地一凝,随后继续伸过去,哈哈道:“还是岚音姑娘心细如发,我这个槽汉子终究不懂得察言观色,难怪总是惹得予辰焦躁暴怒。”
岚音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勺子,眸峰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往向湛屿,道:“会生气也是好的,总比无欲无求的静默婉拒,来的有意思的多!”
他二人绵里藏针的对峙着,言笑晏晏间满是刀枪剑戟的霜寒光影。它们将端坐在中间的江予辰听的俊颜暗黑,镇定不复。这两个人颇为自负的自诩懂他,你来我往之间夹杂着些让他既困顿又觳觫的话,他们似乎是在谈论着他,却又让江予辰在言辞之中听到了与他截然相反的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性情很是平淡,活的像尊没有情感的昆山玉像,静默的偏安一隅,任凭尘世的风吹雨打,热络的情感攻势,他依旧砭骨到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哪怕被伤害,被误解,被涎皮赖脸的死命纠缠,面上也寡淡疏离的不表露一丝喜怒哀乐。
这与他的睚眦必报,坚定不移完全不沾边,听来听去竟让他听出了反喻讥讽的意味!
然后江予辰不淡定的震怒了,“你们两个完了?”
一声阴冷凶戾的质问,霎时打断了岚音对往昔回忆的描述,她将闪动着水雾的眼睛缓缓抬起,对上江予辰寒冰碎裂的俊颜,嗓音轻柔的仿佛缥缈云烟,她道:“予辰!你不要生气,我不再了!”
江予辰倏尔微怔,他有一瞬的心血骤失,然后是急涌奔赴的浪潮猛冲颅顶,他竟一时喘不过气来,森麻觳觫到脸色苍白。
湛屿风波无渡的桃花眼,蓦然淬上一抹阴煞,他半是邪魅半是慵懒的乜斜了一眼岚音痴缠的目光,勾了勾唇角,绽开了一抹血腥浓郁的微笑。
岚音的一双眼里都是江予辰灼灼其华的冷艳,哪怕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不再厌弃自己,反而是换上了更为伤人的惧怕,她也觉得这一瞬间的宁静,足以将她沧海枯竭,桑田不复的世界,骤然间细雨绵绵,破土生芽!
湛屿带着轻蔑的笑容,舀了舀碗中的鱼汤,出言打断了他二人的长久凝视,“姑娘!这鱼汤还是趁热喝的好,若是冷了,就腥气的很,尝在齿间,会勾人厌弃的。”
岚音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这个耀眼的男人身上收回,执过勺子优雅从容的舀了一勺,放在唇间默默呡了一口。
湛屿盯着她尖酸刻薄的微笑着,也紧跟着喝了一口,然后那许久不曾跳动的眉峰,倏忽地动山摇,天旋地转!
他将汤汁在口中辗转了许久,才缓慢而艰难的咽下,转眸瞄了一眼江予辰蹙眉沉思的侧颜,才放心而大胆的表露了一丝痛苦。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能放任这个男人进出厨房了,他可不想大事未成先卒于江予辰之。
太冤太惊悚了!
而岚音仿佛在此刻失去了味觉,她专心致志的吃着,心无杂念的品着,隔着轮回千载的孤寂岁月,捧起一碗无心恩赐的关怀,就算知道这不过是有意之人的夸耀施舍,她也嚼的热泪盈眶,恍若重生。
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被岚音恍然得到,她不知该跪下感激叩首,还是该躲藏起来诚惶诚恐,这就像掬起一捧映着明月的湖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皎皎的圣洁就会从水中消散,任凭你力挽狂澜的颠覆了整座湖泊,也遍寻不得。
她怕,却又无可奈何,她开始束束脚的将自己的孤傲卑微起来,希望能换得哪怕一丁点的怜悯与垂眸,她便足够了。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只想往后都能如今夜这般岁月静好,都能如此情此景般静水流长。
一张圆桌,围住了三个各怀心事的男女,岚音感激涕零,湛屿城府极深,反倒是看起来最难相处的江予辰,困惑迷惘的像只林间迷路的白兔,他蹙着眉,垂着一双浸染着云霭的凤眸,极力的捕捉着脑海里转瞬即逝的记忆碎片。
这餐难以下咽的汤饭,愣是让两个互不相让的男女瓜分了干净,吃过饭后,岚音难得的体贴入微,竟主动收拾了碗筷,还细心的烧了些热水泡了壶淡雅的绿茶,然后默默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安安静静的想必是睡下了。
湛屿吃的胃有些不舒服,一个劲的斟茶喝茶,不多时已将那壶热茶饮了个干净。而江予辰则全程无话,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株立在窗前,掀开一条阴嗖嗖的缝隙,对着外面暗沉的街景出神。
他有时神情平静,无波无澜的似一口幽深的古井。有时又很是焦虑,目露凶光的似一头闻到血腥气的孤狼。有时又很是迷惘,茫然无措的就好像被丢进了满是洞穴的空间,四通八达的到处都是路,却不知该选择哪一条前行。
湛屿不忍心打扰,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困了就睡,醒了就吃,一张脸总是笑若桃夭,灿若云霞。
三人窝在这间客栈里已经十几日了,这期间除了偶尔三餐汇聚,岚音时常不见踪影,她有时会很晚而归,随口跟江予辰问候两句,有时两三日都不见她的身影出现。
湛屿总是有意无意的询问起江予辰与岚音相识的细节,江予辰平静的时候会随口两句,烦闷的时候就会恶狠狠的瞪着他,呵斥他呱噪。
一天里的大半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湛屿倒也不恼,他就像条涎皮赖脸的犬类,你生气我就夹着尾巴躲开,你气消了我便摇着尾巴缠上来,一双雾朦朦的桃花眼,总能让江予辰把升腾起来的怒火,倏忽一下再熄灭下去。
他的笑容就像是裹缠着毒药的蜜糖,让江予辰开始有点欲罢不能的上瘾了。
这一日闲来无聊,湛屿胸口的伤亦是好了大半,他可以幅度的在客栈里面溜达。
他不像江予辰,可以连续窝在一方天地里十天半个月都不出来,缩在卧房里的这些个时日,湛屿早已经浑身长毛,肌理发霉了,他像只刚刚钻出笼子的鸟,忽扇着看不见的翅膀降落在大堂的一张桌子跟前,眼巴巴的望着街上寥寥而行的路人。
此时临近正午,正是歇脚用饭的时候,客栈里打尖的人很少,闲谈的音调亦是压迫的很低,湛屿将中的茶杯斟满,刚想趁热呡上一口,门外忽然飞驰而来一匹雪白骏马,一名年方不过十六的艳丽少女策马其上,她身着紫色绣蓝边裋褐,肩上挎着玄铁长弓,身后背着刺牡丹纹箭袋,腰间坠着一枚鹰首铜令,随着马匹的飞踏,悬在大腿一侧飘荡着。
那少女仅用一根紫色的缎带在头顶束了一泄简单的马尾,眉目间三分俏丽七分英气,马背上的飒爽英姿,颇有几分豪迈的男儿气概。
湛屿目视着少女策马而过,马蹄扬起的风尘拂乱了檐下垂立的布幡,一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随着波动的空气浮起,将这个闲情品茶的男人,骤然浸红了瞳仁。
此刻的湛屿,深黑的眼仁里透着凶戾的猩红血光,嘴角徐徐弯起,绽开一道弑杀残忍的微笑。
他好整以暇的将目光投向金灿灿的门口,一双桃花眼眨的慵懒而邪性十足,五指逐一在桌面上轻弹着,似在等待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当一杯茶逐渐温凉的时候,那策马而过的少女又牵着缰绳渡了回来,一张脸透着股疲倦至极的颓败,全无之前的张扬明媚,就好像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宿命轮回,千帆过尽,鬓染沧桑。
那少女牵着白马立在客栈的门口,似乎想进来又有些踌躇,一双略显呆滞的目光牢牢的凝视着大门口。
堂内忙绿的伙计,百忙之中注意到了这伫立的少女,顿时漾开一张市侩的笑脸,将洁白的抹布搭在肩上,一路跑的迎了上去。
“哎呦!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那二眼疾快的从少女中扯过缰绳,拉过辔头道:“店环境舒适,菜色一绝,保证您吃过住过舒服到心坎里去。”
那少女眨巴着眼睛,抬眸看了一眼内堂寥寥的几桌客人,一抹很是怀疑的神色浮了上来。
二最是会察言观色,忙道:“姑娘别看这里面客人稀少,如今妖魔横行,北冥虎视眈眈,神州大地尽数被魔障倾覆,能做起生意的还是有实力的嘛!”完抬指了指一整条街的空旷,“您看看,这整条街谁还开得起门来做生意,都拖家带口的跑到边陲之地避难去了!”
顺着二指的方向看过去,少女平静的脸上霎时滚过一抹悲凉,一双澄澈的眸子里似有水光浮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