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歌2
江予辰伫立在空旷的走廊之中,抬首再一次观望这屋内简朴的陈设。
这间客栈不出哪里让他感到空落,只是看到那空无一人的床榻上,垂下的帷幔里素冷一片,他便没来由的开始怀念起来。
他很想再一次坐在那尚有湛屿气息的席褥间,在感受一下这个男人的张扬与凛冽,探指过去,也许哪一方绵软的角落里还藏匿着湛屿的断发,乌黑柔顺的仿若一丝琴弦。
有的人总是能轻易的撬开他心底固若金汤的城墙,放肆而霸道的攻城略地,绞的身心一片狼藉。
曾以为这七年的分离足以将这些旖旎的过往淡忘,原来不过是被自己自欺欺人的藏匿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只消那个人的一瞬回眸,便汹涌澎湃,天翻地覆。
原来他竟是如此的割舍不下湛屿的炙热与明媚,那种与生俱来的迷恋是篆刻在魂灵里,熔炼进骨血之中的。
当他站在窗棂前,透过那窄窄的缝隙目视着湛屿逐渐消失的背影之时,那仿佛失去了一半性命的无力感便渐渐浓沉起来。
江予辰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窗外俨然已经破晓了鱼肚白,可今日的天气似乎并不太好,暗沉沉雾蒙蒙的,铅灰色的天光只比暗夜明晰了那么一星半点,依然压抑沉闷的厉害。
岚音自走廊的另一侧走过,隔着三道房门的距离,轻柔呼唤道:“我们该走了!”
江予辰没有回答,而是再一次冷漠的注视了一遍房内的寂寥,抬将两侧门板缓缓阖落,也将这几日的短暂温存一并隔绝在了门扉之后。
在经过岚音的身旁之时,江予辰驻足乜斜,道:“你怎么突然之间便转变了性子,不再呱噪的无理取闹了?”
岚音本是痴迷的盯着江予辰愈来愈近的容颜凝看,在听到他冰冷而突兀的质问之时,又无奈而落寞的淡然一笑,回答道:“你不是最不喜欢我刁蛮吗?余生还很长,改一改便是了!”
“可你的改变!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江予辰的眸锋锐利阴沉,带着不容抗拒的藐视与莫不关心的凛然,似乎这句感到惧怕的话,只是言不由衷的试探。
岚音抬眸媚笑,一张静若处子的容颜,淡雅温驯,“你若喜欢任性的我,那我也可以再改回去!”
这时城郊潜伏的鲛妖与低等的魂兽皆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怒喝,似乎前方战事焦灼,两军对垒激烈,爆散的浊息与清气的碰撞将方圆几里的土地都震动了,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火药的硝石与硫磺味。
因他二人退了房,这逼赳的二楼便再无客人居住,是以那趴在大厅桌子上打盹的伙计,愣是被这灵力的余波震到苏醒,一双诚惶诚恐的眼睛闪动着惧怕的波澜。
江予辰不再注视着岚音纯澈的笑颜,自顾自的渡下了木质的楼梯,袖橼上华贵的金丝流潋着艳丽的光泽。
岚音目视着他清癯优雅的背影,尾随着江予辰踏过的足迹一节一节的寻了下去。
店伙计本想躲入后堂暂避,等外面的震荡过了再出来,想必是平日里店掌柜就待他严苛,嫌弃的怒斥从厚重的门帘缝隙里传出来,疾言遽色却也粗鄙难听。
“你几次了,不要在守夜的时候去后堂转悠!你,你是不是又想进厨房偷东西吃!”
“我没有,掌柜的!”店伙计的嗓音里透着卑微的无力。
“还敢顶嘴?”许是掌柜的一把揪住了伙计的耳朵,惹来那伙计一阵哀嚎,“我一天天的供吃你供你喝,还给你地方睡觉,你非但不知道感恩,还频频偷盗我的财物,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丢出去!啊!!!”
“不要啊!掌柜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惶恐的哭求传了出来,霎时缠住了江予辰本欲行走的脚步。
“怎么了?”岚音在背后问道。
江予辰侧眸望了望那帘子后头的打骂,俊颜倏忽间怨戾的厉害,他:“想不到死到临头,有些人依旧尖酸刻薄的厉害!”
岚音亦是回眸凝望,戏谑的笑容逐渐明朗起来,“凡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骨子里本就卑贱,却偏偏乐意用糟践他人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尊崇!”转而望向江予辰的眼眸里,是宠溺的无奈与疼惜,她摇摇头继续道:“你就是太爱同情弱者了,若是有朝一日,这个伙计得了势,他的卑劣不比这个掌柜来的逊色!”
江予辰凤眸乜斜,转身不悦道:“就你废话最多!”
岚音见江予辰自个走了,赶忙快速的尾在其后,一边继续笑着道:“有的时候废话也是真理!”
江予辰疲于应付岚音的牙尖嘴利,是以魂识入冥,召唤在外游荡的傀儡黎清。
玥琇镇外的封魔结界终是被埋骨之地的亡魂撕开了一道缺口,怨戾冲天的亡魂以满腔的不甘为动力,一夜之间便将镇中苟活的百姓吸纳了大半,随着天光的徐徐透亮,遍地倒伏的尸首层层叠叠,原本温暖的屋舍此刻透着阴冷的森寒与空寂。
官邸内聚集的各门派首亦是不敢轻举妄动,那死于高座的宦官冉魏,不知被什么诡谲的妖物夺去了尸舍,在花茗与童雨棠尾随沈傲而去之后,便暴起伤人,凶狠怪戾的似一柄出鞘利剑,揽月山庄与冥火宫皆有弟子身死或重伤。
人员众多的大堂在经历了刀光剑影之后,冉魏与他随扈的太监皆被枭首,而那诡异的妖物更是化为一捧黑烟快速的遁入了堂外的大雾之中,不见踪影。
冥火宫的一名女弟子,望了数次浓郁不散的大雾,回首焦急而哀怨的道:“宫主这都闯出去大半宿了,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遭遇不测了吧!”
“呸!呸!呸!有你这么乌鸦嘴的嘛!宫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另一名随侍的女弟子不满道。
“可是”
“可是什么?快把你的嘴闭上!”
南栖逡巡了一圈众人的神色,经过这一夜的不眠不休与胆战心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疲惫与惕憟,这七年的坚守抵抗,早已将一个正常人磨砺的困苦不堪,这望不到尽头的曙光,永远隔绝在浓沉的黑暗背后。
太渺茫,太痛苦了!
官邸之外!花茗携着童雨棠在大雾之中走了不知几个时辰,两个人的腿脚皆有疲累的酸麻,在此期间,花茗动用折扇,掀起了几道飓风,也没能刮散这茫茫的大雾,甚至连周围的景致也裸露不出分毫,他只能寄希望于误打误撞,祈祷能撞出一道缺口来。
许是早间的空气太过阴冷,又或许是童雨棠一件外袍裹身太过单薄,她出的话都带着震颤的尾音,“这帮鲛妖什么时候才能散去啊!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吧!”完,搓了搓宽大的衣袖,底下的肌肤隔着层衣料,触仍是砭骨的冰凉。
“若今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或许这些喜水的生灵会暂时找个地方躲避起来。”
抬头望了一眼白茫茫的天际,又估摸了一下大约时辰,花茗冷笑道:“可惜啊!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回首对上童雨棠惨白的脸,“一会儿可能会下雨!”
“啊!”童雨棠彻底绝望了,她哭哀着一张脸,对着花茗可怜兮兮道:“也就是,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又一整个昼夜?”
“到没那么惨!”花茗道:“下雨既不是件好事,也不会是件坏事!”
童雨棠惊问道:“那是什么事?”
“下了雨,地表就会湿润,而这些喜水的生灵就会感到舒服好过。可你想想,鲛妖体表的毒液就会随着雨水的稀释而流泻在地上,那种粘之既惑的毒素就会缓缓的流遍大地!”
“那不是死定了?”童雨棠大声惊呼。
“嘶!”花茗一扇子敲在了她的头上,疼的童雨棠哀嚎出声,“你就不能给我点声!鲛妖虽然是妖,可也是长着耳朵的。”完上下打量了童雨棠一番,嫌弃道:“真是白长这么大个,一脑袋草包!”
童雨棠恼恨道:“你,哼!”
她脸色涨红,气结无话,索性别过头去暗生闷气,不愿再看这个可恶嘴毒的男人一眼。
花茗瞥见她独自气哼哼的模样,就感到身心舒畅,似乎久困的紧绷与疲乏在此刻皆消失不见了,他继续道:“大雨的天气虽然对鲛妖的行凶添了助力,却也将它们的行踪暴露无遗,你我皆是修行之人,我又是名医者,这种以气味致幻的伎俩,在我这个药篓子跟前,无异于班门弄斧!”
童雨棠懒得听这个男人的夸夸其谈,终归是贬损他人标榜自己,果然娘们唧唧的男人,心胸不如妇人。
许是映衬着花茗的推测,他二人在大雾之中不过行走了半柱香的时辰,阴冷的雨滴便穿过遮天蔽日的浓郁落了下来,初始是淅沥如绵丝,逐渐铿锵若珠玉,待周围的景致缓缓露出嵋角的时候,骤雨已经转变成了倾盆大雨,密集的雨线通天彻地,将花茗与童雨棠淋的透湿而睁不开眼睑。
那些蜷缩在雾霭之中的鲛妖纷纷收敛着躯体,游曳在廊柱与檐角处,有些来不及在浓雾退散之时藏匿的鲛人,索性在暴雨之中撑开颊边的横鳃,发出恶狠狠的声波表示警告。
花茗本不想伤及这些可怜的生灵性命,可童雨棠却没有这般柔软的菩萨心肠,她早已在接连受创与困囿的担忧之中爆裂了性子,一柄开天长刀在雨水的倾覆下仍未熄灭燥郁的火焰,她见一只杀一只,见两个杀一双,起刀落,毫无心慈软。
有几次童雨棠的狠厉惹怒了藏匿的鲛群,它们不管不顾的向着二人索取着同伴丢失的性命,然而鲛人就算是入了魔也只善于致幻,并不善于肉搏进攻,纷纷在花茗与童雨棠的武器之下葬送了怨戾的生命。
一时间,鲛人污浊的魔血将青色的地表浸染到漆黑,腥臭而冰冷的随着流泻的雨水,填补着路面斑驳的沟壑。
童雨棠一抹颊边溅上的血水,睁不开的询问道:“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
随着周围街道的徐徐出现,她竟发觉自己伫立在一道诡异的石牌坊之下,扬起头颅,迎着密集的雨水望上去,洁白的牌坊正中央雕刻着龙飞凤舞却又阴森恐怖的三个大字——摩崖村!
“摩崖村?”童雨棠收回视线,对着身侧的花茗道:“我怎么记得,这个村子好像是在皇陵的西面,建在一座嶙峋的半山腰啊?难道这江南水乡也有这样一座摩崖村吗?”
雨水太过湍急,童雨棠微咪着双眸根本看不清花茗的神色,她只好抬起一只,遮挡在眼睑的上方,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过去。
霎时让她涌现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一项淡定自若,笑如桃魅的花茗,此刻透过密集的雨帘惊恐而觳觫的望着幽深的村落,他似乎被心底里惧怕的记忆魇住了心神,整个人僵硬而惨白着,一双桃花眼猩红出一圈湿润的暗红色,仿佛上好的胭脂匀匀涂抹,逐渐又扩散到眼周的趋势。
童雨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整座村庄简陋而萧瑟,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略显富庶的人家,家家户户皆是茅草的屋舍,门前泥泞的黄土路上散着些白色的纸钱,此刻已经在雨水滚湿,贴服进了泥土之中。
这里似乎空无一人,有些窗棂上的裱纸已经破损空洞,大部分的屋舍门扉洞开,黑黝黝的不知深浅,而近前的几座房屋,周围的杂草已经有了半人多高,在暴雨的冲刷下,颓败的弯垂着腰杆。
童雨棠随着八大门派的残余驻扎在玥琇镇已经三年,虽未将这座要镇从头到尾的走过一遍,可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图之上却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做摩崖的村落,难道她二人再一次着了这些鲛妖的道了?
她不得而知,就在童雨棠想要劝阻花茗离开此地之时,身旁的男人却不管不顾的越过了牌坊狂奔了进去,一袭青衫如浸了重水的旗帜,随着奔跑的步伐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