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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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童雨棠抬起略显粗糙的指抚上嘴唇,狐疑道:“什么药?”

    “起死回生的神药!”花茗道:“全天下就这么一颗,我炼制的!”完,他颇为自豪的竖起大拇指,在自己洋洋得意的面颊前缓缓的虚戳,显然很是傲娇。

    童雨棠努力的回想着唇齿相依的触感,似乎真的有什么凉润润的东西窜进了身体里,她感觉此时的身体比之未受创之前还要舒畅缥缈,有种脱胎换骨的崭新之感。

    “我练的药,全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看在你为我挡死的份上,白白便宜你了!”

    “你没事练这种逆天改命的药作什么?”童雨棠惊问道。

    “你管我!”花茗笑嘻嘻道。

    他为炼制这枚丹药煞费了多少苦心与钱财,光是引心脉之血就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可是他无怨无悔,只要能将那个人再从新唤醒,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也无怨无悔,毕竟他的这条命就是那个人换回来的。

    童雨棠毕竟上半身没有蔽体的衣物,花茗也不好一直与她面对面交谈,他低下头去,快速将止血解毒的伤药倒在她的伤口处,那些药粉遇血及凝,牢牢将狰狞的创口裹附住,以防血液过多的流失,身体受损的更为严重。做完这一切,花茗将青色绣着云芝暗纹的外袍脱了下来,抬递给童雨棠道:“先凑合穿上吧!记住再还给我的时候清洗干净,我不喜欢自己的衣物染上别人的体味儿!”

    童雨棠闻言,本不想接那件刺眼的素色衣袍,可一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姑娘家袒胸露背成何体统,便没好气的一把扯过他的衣袍,快速的裹穿上身,笨拙的扭系着,“本宫主也不愿意穿你们这些臭男人的衣服,我穿你的,这叫纡尊降贵,你懂不懂!”

    花茗颔着首,头眼不抬的狂点头,“是,是,是!童大宫主身份最是尊贵了,尊贵到高岭之花,望而生畏,没有哪一个男人胆敢亵渎您的高贵,您老的清白估计都能与您一道飞升了!”

    “你!”童雨棠气结到脸色发青。

    逞口舌,她始终不是花茗的对,这个如精魅一般的男子总有不完的伶牙俐齿,每次都怼的自己哑口无言,怨戾频生。

    待衣袍簌簌的声响停歇,花茗抬起淡漠的桃花眼逡巡了一遍四周,先前那只索取同伴尸首的鲛人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只留地上一滩粘稠的液体,散发着鱼类独有的腥臭味儿。

    “这周围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动静了?那些百姓跟沈阁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童雨棠担忧的问道。

    “这大雾里不知道潜伏了多少魔化的鲛妖,这些半神之躯的生灵最是喜爱吞噬魂魄,想必那些百姓应该是已经遭了毒了!”

    “这些堕入魔道的生灵真是可恨!”童雨棠开始愤愤不平道。

    “可恨?”花茗回首问道。

    “对呀!它们残害百姓,褫夺灵魂,难道不可恨吗?”童雨棠惊异的反问道。

    “呵!”花茗兀自狞笑,“它们是可恨!但也可怜!童大宫主是不是忘了这些容颜绝美,性子温婉的精灵就因为自身的价值而被待价而沽,它们从神界被贬黜凡尘,只想安安静静的得存一方天地,却连这么的愿望都得不到!”

    “它们被有野心之人豢养,天天遭受着惨不忍睹的虐待,只为了那坠泪凝化的珍珠,因为雌性的肌肤细腻柔滑,便被恶心之徒频频侮辱,雄性鲛人除了歌喉就是被残忍的制成长生烛,永远困囿在地陵里为死者照亮轮回的前路!”

    “那么我想问问童大宫主,它们的轮回之路又该被谁来照亮!”

    童雨棠哑口无言!

    自鲛人一族从神界被贬黜开始,凡尘之人就没在将它们当做神看,又因其长的不人不畜,是以被凡人强行归为了牲畜。

    它们虽有神力,却不善征伐,待人接物皆是良善奉于先前,就是因为它们太过慈悲,才会在看到即将要饿死的乞丐之时,流下悲悯的泪水,化出数颗珍珠以渡那人的困苦。

    可到头来,得到的不是感念,而是被凡人大肆捕杀,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榨干它们身上的价值,哪怕是死了,那一身脂玉般的油膏也是千金难求的珍贵之物。

    “我知道它们很可怜!权贵们做的事也不地道!可如今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不该为前尘的罪孽而背负啊!”童雨棠尝试着去辩解,尽管出的话无力也苍白。

    “你怎么又知道,这些今世的百姓就没流淌着前世罪恶的血液!”

    童雨棠:“”

    是啊!只要生生不息,罪恶势必会代代流传!

    有的人能压制的住心底的恶魔,有的人却任由它疯狂滋长。

    童雨棠抬头望了望身前茫茫的白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

    这时四周又开始传来那鲛人独有的穿透声波,裹挟着浓郁的悲伤在雾气中缓缓流淌,闻之心酸涩痛,而另一边的沈傲在刺穿那名女子的同时,画面一转又跌进了另一层记忆的罅隙里去。

    他恍惚回到了十七岁的初秋,倚坐在一间茅草亭子中。此刻的他如梦初醒般的恍然抬头,流着涔涔冷汗举目四望,他看到大腹便便的油腻掌柜,与瘦弱矮的枯黄伙计在灶火前添柴包包子,那热气腾腾的锅灶上摞着十几层肉香四溢的水晶笼。

    巴蜀的初秋,枫海连绵,山花萧瑟,官道的另一侧是掩映在树林之中的破败古观——乾元观。那道观曾经烟火鼎盛,屋舍考究,随着彼年的战火逐渐凋败,如今只剩下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暗沉的翠瓦白墙,和一窝一窝诡谲的红毛狐狸。

    也就是在这里,沈傲遇见了那个素衣盈衫的清冷女子。

    犹记那日,沈傲在这间简陋的茶舍要了一壶浓烈的烧刀子,他心绪烦闷,无数的忧愁与思慕困扰着自己这颗春水始解的心,他本就不胜酒力,又因两日里未用过一餐饭食,是以半壶浊酒入腹,浓醉的厉害。

    支颐混沌间,沈傲在朦胧的余光里困顿而哀伤着,他分不清黑白,辩不得今夕何夕,无论是头脑还是心脏都堕入了一泓诡异的怪圈,沉沦到无法自拔。

    他努力的抬起头,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景致,眼底却蓦然闯入了一道清丽绝伦的倩影。

    “店家!可有清茶?”

    虽看不清她的容颜,可这温和的嗓音中犹带着一点桂花酿蜜的润甜,还是让倥侗的沈傲心颤了一把。

    “有的,有的,姑娘只喝茶吗?不来点本店的特色,水晶虾仁包吗?”那油腻腻的掌柜边擦着,边把笑成包子褶一样的一张脸向那姑娘的跟前凑了凑。

    那姑娘想必家教极是良好,没有因为掌柜的轻浮而气恼,面上依旧浅笑似莲,道:“不了,我还不饿!只是连日赶路有些疲乏口渴!”

    “哦!那好,那好!”掌柜的连忙将肩上的抹布扯下,引着这位姑娘往里面走来,边走边道:“姑娘这边请,店有上好的云间雪芽,滋味清淡,入口回味绵长,就两个字,淡香淡香的,特别配姑娘的气质!”

    那姑娘入了坐,笑着对殷勤的掌柜道:“那就有劳店家了!”

    待那店家煮水烹茶去了,沈傲才得以窥探到那女子的一丝风韵,因背对着自己而坐,光从背影看上去,应是个风姿清冷,躯骨修匀的曼妙女子,她穿着一身白底绣蓝边的裙袍,外罩一件轻杳的皎纱,乌黑的墨发仅盘了一个简单的螺髻,贴着右侧的额际处簪着三丛洁白的尾羽。

    许是感应到了背后探究的目光,那女子低眉颔首,浅浅回眸,绝艳天下的姿色妩媚哀愁。

    这一眼,沈傲浓醉的疲软消退了大半,那一双淡然扫来的凤眸里,有疑惑有不解,也有冷冷的疏离之感,可她太过惊艳,那双未经尘世污染的瞳眸流动着纯澈和无辜,使她整个人魅惑里裹着天真,纯净里藏着妖娆。

    她只是淡淡的快速的扫了沈傲一眼,便转过头去规矩坐好,直到饮尽了那壶热茶,他二人的目光也再没交集过。

    沈傲全程目不斜视的盯着那女子的背影而看,一双讳莫如深犹带着醉意而迟缓的眼眸里,淬着一抹莫名的情愫。看起来他似乎跟一般的江湖少年郎别无二致,总是会被漂亮的少女所吸引住,可他凝视的目光又似乎不是在单纯的沉溺于此女的美貌里,仿佛透过她在欣赏另外一个人的轮廓。

    沈傲有些鬼使神差的也要了一壶那女子所品的香茗,他急不可耐的将那沸烫的茶水斟了一杯,然后心不在焉的品着,直到那姑娘歇息好了腿脚,拿起桌上的佩剑唤来店家结了账,孑然一身踏着满地的斑驳枯叶而行。

    沈傲不想追上去,他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糊涂的性子,他知道此一去,又会是愧疚的开始,他光明磊落了大半生,唯独这件事是他心底的伤,肉中的刺,每每回想起来都恨不得刮下自己一层皮肉来。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冷艳的女子,只因她某一瞬像极了心底的那个人,他便昏了头的侮辱了人家的清白!

    沈傲端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子前,看着那女子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枫海的最深处,一颗狂乱而内疚的心依然得不到安宁。

    他颤抖的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茶,却几次三番送不进口中,他看到灶前忙活的掌柜与伙计阴沉着脸向自己逼近过来,口中冷冰冰的啸叫道:“你为何不追?”

    沈傲不明所以,但心中似乎有什么坚固的堡垒逐渐风化坍塌了,他问:“我为何要追?”

    “你应该追上去,然后去做你心底里一直想做的事!”掌柜的道。

    “是的!你必须追上去!你必须去做你想做的事!”那骨瘦如柴的店伙计此刻狰狞着一张病态的脸,枯黄中带着阴森的暗青色。

    沈傲蓦地站起身来,他被这声声质问吼到恼怒,“胡八道些什么?我才没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

    “不!你有!你曾经做过的!”那掌柜的骤然之间戾变了容颜,他不再一脸市侩的灿笑,而是阴狠的下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他见沈傲迟迟不动,便携着店伙计左右开弓,一把钳制住沈傲的双臂,将他制跪在地上,那就像将戴罪之身的囚犯押解至了刑台的最高处,沈傲以极尽屈辱的姿势跪伏在地上,俊秀的脸庞浸没在泥土之中。他愤怒着,狂吼着,可一身修为在这诡异的前尘幻境里如彻底消失了一般。

    他疯狂的挣扎,疯狂的喊叫,“放开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可无论他怎样将心底里的怒恨叫喊出来,都丝毫撼动不了这两个钳制自己的人偶。

    他白费力气,他无计可施,到最后气喘吁吁,热汗频生。

    沈傲终于卸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他狼狈而无奈的服帖在湿冷的土地上,一只微微上扬的眼眸,瞧见了让他热汗尽数化为冷汗的觳觫一幕。

    此刻,那苍凉的古道,巍峨的峰峦,乃至山间茶摊的萧瑟,通通消失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荒草茂盛,屋舍倒塌的破败庙宇。

    这里是沈傲永不愿提及的旧地,是一切罪恶的荒唐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尘,都见证过他是多么的龌龊与肮脏。

    屋外依如当年那般绵雨淅沥,屋内的北墙角有一团不知是哪位旅人所拢的杂草堆,而那个消失在枫海里的女子,此刻正惶恐不安的蜷缩在黑暗的最深处,除了一双瑟瑟发抖的绣鞋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银丝的华泽,再就是那被撕破的裙摆上,沾染着些泥土与碎草屑。

    瞧见这一幕,沈傲彻底的慌乱了,浓深的恐惧裹束上来,将他的不甘认命再一次激发了出来,他不管什么一派之主的端方雅正,还是身为表率的威仪自若,他疯狂的抬起头来,目眦欲裂的向着身后咆哮道:“我让你们放开我,听到没有,我他妈的让你们放开我!”

    可无论沈傲怎么样的殊死挣扎都无济于事,那一左一右钳制住他的两个男人仿佛有着山岳般岿然不动的力量,任凭沈傲喊哑了喉咙,挣疼了皮肉,没能从这罪恶的深渊里挪动一步。

    他开始感到无力的绝望,一双倨傲的瞳眸垂落下来,带着心死成灰的哽咽,低求道:“我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不想再伤害她一次了!”